第36章
薛汲顏鋪了紙在案上練字,一篇《上林賦》才寫了一半,筆端被人一拿,幾滴墨汁滴在了白紙上。
薛汲顏看着毀了的一篇字和手上淋漓的墨汁,瞪向罪魁禍首,謝悅笑眯眯地道:“三表妹這麽用功,是要準備考女狀元麽?”
薛汲顏拿帕子慢悠悠地擦手,道:“溫王妃要是為臣女向皇上美言幾句,這女狀元臣女或許還當得了。”
謝悅面色一紅,道:“什麽鬼溫王妃,現在叫還早呢,沒準以後溫王看上了別人,解除婚約也未可知。”
薛汲顏道:“皇上賜婚,怎麽可能解除呢。”
“我一點也不想做什麽勞叨子溫王妃,一點自由都沒了。”謝悅抱着手臂坐下來,道,“算了,說這個我就頭疼。京城裏新出的一件大事,你知道麽?”
薛汲顏道:“你是說許家大公子打死高平公主之子的事麽?我當然知道,都傳遍了。”
她沒有想到,她第一任逃婚的夫君,在這一世,居然以這樣不光彩的面目結束了一生。從她救了大姐姐開始,這一世的軌道,就和上一世不太一樣了。許多人物的關系走向,已經脫離了上一世的記憶。她也許再不能用記憶來幫助她度過難關了。一切,還要靠現在的薛汲顏。
謝悅嘆道:“可憐許家三姑娘許宛霜,嫁過去沒多久就守寡了,殺了夫君的人還是她的大哥。沒過幾天,許宛霜就懸梁自盡了,留下信件說是要追随夫君而去。”
薛汲顏道:“許家和高平公主怎麽說。”
謝悅道:“除了許宛霜自缢相随,許家還找了證人來,說許孟是失手打傷周寶玉,并不是故意,周寶玉是因為救治不及時才死去。可是高平公主不吃這一套,一定要許孟償命。”
薛汲顏道:“這兩家就這麽僵持着,皇上可要頭疼了。”
“可不是,皇上将許孟關在刑部大牢裏,沒說處置,也沒說放人,估計還在斟酌。”
薛汲顏嘆了一聲,道:“不說這個了,咱們去找二姐姐罷,明天的及笄禮,不知道她準備好了沒?”
謝悅笑道:“也是,我們一個贊者一個有司,總不能幹等着。對了,五表妹傷好了麽?能不能參加。”
薛汲顏搖頭道:“怕是還要養些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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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月前,薛涴顏陪着寧和公主打馬球,中途寧和公主不慎墜馬,是薛涴顏墊在寧和公主身下,寧和公主才安然無恙,薛涴顏卻因此身受重傷。
事後,皇後将薛涴顏留在昭陽殿修養了幾日,方才命人用了皇家馬車送回薛府,随着來的珍貴藥材和賞賜讓顧夫人心花怒放,待薛涴顏比薛沅顏還要盡心,日日在怡玉樓盯着,生怕下人服侍薛涴顏不盡心。薛老夫人也是時不時命紫蘇前去探望,了解傷情。
謝悅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五表妹不再是原來那個五表妹了。”
薛汲顏道:“這是她的本事,祖母看她有出息,也是樂見的。走罷,咱們去找二姐姐。”
謝鈞與薛沁顏才回到謝府,就有小厮跑過來道:“大少爺,閑橋君來了,在書房等候。”
謝鈞心裏嘀咕,大婚後莫憂就走了,他還以為莫憂又去雲游天下了。沒想到這麽快就回來了。不過好友來訪,他總是高興的。
薛沁顏在一旁瞪眼道:“喝酒可以,但是不許喝得爛醉!”
謝鈞忙道:“夫人,我的酒量好着呢,除了大婚當日我寡不敵衆,你什麽時候見我醉過。”
薛沁顏白他一眼,一個人先回去了。謝鈞快步行至書房,果然看見閑橋君戴着半邊銀色面具,立在他的書架旁。
“莫憂,我還以為明年之前,你不會再來京城了。”
莫憂舉着一本書晃了晃,笑道:“你這書房,書架上寥寥幾本書,還是小兒啓蒙用的,傳出去不怕別人笑掉大牙?”
謝鈞不以為意:“我這書房就是擺設,我一年到頭能有幾個時辰在看書。”
莫憂笑了笑,道:“新婚燕爾,結伴出游,真是羨煞旁人。”
“不是出游。”謝鈞道:“我們是回了一趟薛家。”
莫憂神色一動:“薛家有宴飲?”
謝鈞道:“不是,今日是二表妹薛沚顏及笄之日。”
莫憂看向窗外,樹枝上一對黃嘴鳥兒,相互梳理着羽毛。“及笄之後,薛家是不是要給她相看婚事了?”
“按理說是這樣,不過二妹妹身子不好,再多養一年也未可知。哎,你怎麽對二表妹感興趣起來。”
“随便問問。”莫憂咳了咳,“怎麽,我回來,不請我喝酒麽?”
“好說好說,你先在這裏等着我,我去老爺子的酒窖晃一圈。”
謝鈞樂滋滋地走了,莫憂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白的瓶子,微微出神。他為寒山寺的住持問空大師抄了半個月的佛經,才換來了這一瓶藥。藥是求來了,他要怎麽交到她手上?
看樣子只能通過謝鈞和他妻子了,他不大想将心裏的秘密抖出來,還是換個說法罷。
又一個無月之夜,又一個無眠之人,莫憂坐在房檐之上,看着枕螢洲的燈火漸熄,墨池荷花的簾子擋住了他,只有在丫環進出的時候,才能窺得到她的一點形貌。
她及笄了,也許很快就會出嫁。等她出嫁的那一日,他就燒了那本随記,徹底離開,此生不再踏足京城。
十一月的風十分寒冷,他飲一口酒囊裏的烈酒,躺在冰冷的屋檐上,閉上了雙目。
平地一聲驚雷,震碎了無數人的美夢。東宮之中,忽地傳來宮女驚慌的叫喚:“快,快叫穩婆,太子妃要生了。”
謝怡捧着肚子,豆大的汗珠從她的臉上滑落。太醫每日過來診脈,都說她的胎像很穩,為什麽竟會早産呢。
“我的孩兒,你是想快點出來看看母親麽?”
回答她的是一陣一陣的痛楚,太子急匆匆進來,握住謝怡汗濕的手,道:“若兒,若兒,你怎麽樣。”
謝怡看着夫君俊美的臉上滿是焦急,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道:“殿下,我們的孩兒着急了,他要出來了。”
太子道:“若兒別怕,我和母後都在外面。太醫和穩婆都是事先找好的,你們一定會母子平安。”
金嬷嬷進來催促道:“殿下,産房污穢,您快出去罷。”
太子在謝怡汗濕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細細叮囑了莫太醫一番,方才離開。庭院裏燈火通明,皇後在臺階下靜靜地看着他。
太子焦急的神色褪去:“參見母後。”
皇後點點頭,低聲道:“放心罷,催産劑的量是反複斟酌過的,本宮的皇孫一定無事。”
太子道:“母後辦事一向穩妥,兒臣放心。”
轟隆隆的雷一聲響過一聲,蓋過了兩人的交談。屋裏的叫聲漸漸弱下去,太醫滿面驚懼地跑出來跪下道:“皇後娘娘,太子殿下,不好了。
太子妃血崩了!”
皇後道:“本宮的皇孫呢?”
莫太醫道:“露了頭了,太子妃和皇孫殿下,只能保住一個。”
“那你還不快回去,保住本宮的皇孫。”
莫太醫擡頭看了太子一眼,太子面無表情地點頭,太醫擦了一頭的冷汗站起來,匆匆回去了。
終于,一聲細弱的哭聲傳來,随之而來的是宮女們此起披伏的大哭。皇後喚來王公公,平靜道:“告知各宮,太子妃殁了,太子妃生前服侍的宮女,一律陪葬。”
隆德二十二年冬,太子妃謝怡殁,莫太醫及穩婆自盡謝罪。太子悲傷過度,自誓為亡妻守喪一年。皇後許氏跪于禦書房外,懇求皇上大赦天下,為剛失去生母的小皇孫積福德。皇帝長嘆一聲,乃揮毫下诏。許孟得以釋放,但革去官職,永生不再啓用。其父許淼教子無方,由禮部侍郎貶為從六品通事舍人。此外,加封高平公主之子周寶玉為忠賢君王,從皇族中選出一孩童過繼至周寶玉名下。高平公主聞之,忿忿不平,深恨許氏。
皇後卧于錦榻之上,一臉疲憊。宮中的地龍燒得極旺,她卻依然覺得冷。金嬷嬷進殿來,左右使了了眼色,兩旁宮女福了一福,退了出去。
“都處理好了?”
金嬷嬷難得地露出一絲猶豫,道:“許老爺說,莫太醫家的小孫子,找不着了。”
“混賬!”皇後站起來,絕美的臉上滿是惱怒,竟顯得有些猙獰,“斬草不除根是大忌,連這點事都辦不好!大哥但凡長點本事,許家的兒郎也不會如此不頂用!”
金嬷嬷道:“娘娘息怒,許老爺已經派出許多人暗中去找,務必将那小兒滅口。”
百鳥朝鳳的華美裙裾滑過,皇後在殿內走了個來回,道:“本宮怎能不生氣,十九年前就差點讓蘇氏乳母抱着二皇子跑了,這次又是這樣。”
金嬷嬷道:“最後還不是追上了。蘇家服役之地山崩,人都死絕了。”
皇後神色微霁,金嬷嬷道:“娘娘放寬心,一個黃毛小兒能躲到哪裏去呢。左不過是兩三天的事情罷了。”
皇後揉了揉眉心,又問道:“本宮的小皇孫可還好?”
金嬷嬷道:“早産的孩兒身體弱一些,太醫掌院親自盯着。崔側妃還沒生養過,也是拿不了主意,幹着急。”
皇後道:“明兒把小皇孫抱過來,本宮親自看護,這是大容朝第一個皇孫,皇上緊着呢,可不能有一點閃失。”
百花坊。
青瓷花瓶的碎片刺進了柔嫩的手心,花楹驚叫一聲:“姐姐!”
淩霄看着一地的碎片,目光陰沉:“沒想到竟叫許孟那厮保住了性命。”
花楹道:“咱們誰也沒料到許氏這麽狠,連親孫子都算計上了。不過許氏和高平公主成了死對頭,又暗中害死了謝怡。這其中,大有可為。”
淩霄點點頭,道:“救回的孩子還是癡癡傻傻的?”
花楹嘆道:“是啊,才多大年紀,目睹家中慘變,不傻才怪。”
淩霄道:“先養着罷。”
花楹笑道:“等他病好了,咱們把他往謝家那麽一送,許氏就玩完了。”
淩霄笑了笑,目光落在梳妝鏡後,喃喃道:“這一天快點到來才好,他們等得太久了。”
花楹目中垂淚,默默地拿手絹拭了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