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恍惚中,仿佛是寂靜幽谷中的一聲低嘆,千回百轉,随着這一聲低嘆,漆黑的夜空中忽地扯開一線縫隙,緩緩打開,那是天之眼,瞳仁晶瑩,目光悲憫。
薛汲顏輕輕閉上了眼。
這些天來,她只苦練這一首《天之曈》,因為這一首曲子,最符合她的心境。若不是蒼天垂憐,她怎麽會有重生的機會。前世的一幕幕流水般地漫過她的心。初次心動的甜蜜,被抛棄的憤怒,至親一個個離去的悲苦,在交融中将她的情緒推到頂點。她的手在抖,樂音止不住虛浮起來。
不知何處,遠遠飄來陶埙之聲,水一般在薛汲顏的樂曲中化開,引導着她從尖銳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樂聲從急促回到悠遠寧靜,瞳仁晶瑩的天之眼,緩緩流下一滴淚來。
高臺上紫衣白梅的女子,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慢慢睜開了眼。衆人一瞬不瞬地望進她的眼睛,仿佛能從其中窺探天之瞳。
林貴妃不住地拭着淚,皇帝笑道:“愛妃一向爽利,今晚倒是多愁善感起來。”
“臣妾也不知道怎麽了,眼淚止也止不住。您看六皇子,酒灑出來了也沒發現。”
李宜煥放下杯子,笑道:“煥兒失儀,讓娘娘見笑了。”
皇帝嘆道:“剛才朕也像是把過去四十多年重新走了一回。這女孩兒年紀不大,卻能吹出這番意境,實在是難得。”
皇後笑道:“薛三姑娘難得,在後面相助她的人也是難得。不知是哪位才子,遲遲不露面。”
太子道:“兒臣聽說閑橋君也來了瓊華園,應該是他。”
荷風微動,水面清漾,層層綠葉之中,蕩出一小舟,舟上一人,迎風而立,淡淡光華。衣袂上一行小詩,幾叢墨竹。夜湖一般的眸子,揉碎了滿天星光。
皇帝笑道:“原是王家二郎。”
謝愉頓時感到此行十分圓滿,啧啧贊嘆,餘光瞥到薛涴顏,道:“五表妹,你的扇子掉了。”薛涴顏受驚似的顫了一下,面色通紅地撿起團扇。
薛汲顏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陶埙。前一世在無數個夜裏陪她入眠的埙音,竟然是王嶼所吹。此刻,他從小舟之上遠遠望來,探究似的看着她,她垂下眼眸,穿過兩旁的宴席跪在皇帝面前。
“臣女技藝淺薄,讓陛下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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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下的少女形容尚稚,眉宇間已流轉着清麗之色,皇後與林貴妃都暗暗多看了兩眼。
皇帝哈哈笑道:“薛三姑娘過謙,回頭見了薛愛卿,朕要好好誇誇你。”
薛汲顏謝了恩,退到薛沅顏與謝愉之間坐下,鄰桌的宋瑤瑛朝她點頭致意,她報以微笑,薛沅顏面色不善,她也懶得理會。喝完一盞茶,王嶼已行至禦前。
“王嶼拜見陛下。”
皇帝笑道:“你姍姍來遲,莫非是王譯把你拘住了?”
王嶼道:“是王嶼得了一本好書,貪看忘了時辰,來時聽見埙音不穩,身上正好也拿着一個,便幫了幫,還請陛下降罪。”
“無妨,”皇帝看向王峥,道:“驸馬,我記得有一次宴會,你也是這樣。”
王峥道:“微臣慚愧,要不是寧欣提醒,臣都混忘了。”
皇後道:“寧欣與大驸馬伉俪情深,臣妾甚為欣慰。”
王峥與寧欣溫柔一笑。
林貴妃撇撇嘴道:“皇上,您看。下一個姑娘上臺了。”
王嶼起身坐在大哥身旁,王峥偏頭道:“是不是與閑橋君游玩去了。”
王嶼輕輕點頭:“他本來說要同來的,後面又改了主意。”
寧欣公主望過來,兄弟倆停下了交談。
又過了幾人,謝悅上場了。
樂曲一改此前的绮麗,雄渾壯闊,是《蘭陵王入陣曲》,高臺之人一身鵝黃胡服,手持雙劍,烈烈起舞。輕如春燕,翩若驚鴻。于女子的柔美之中,散發出英豪之氣。
皇帝笑道:“謝家的姑娘,與其他人就是不一樣。”
薛文欣賞了一會兒,嘴又閑不住了,偏頭對薛銘道:“你覺得是三妹妹四妹妹好些,還是謝表妹好一些。”
薛銘沒有收回高臺上的目光:“謝表妹。”
“好一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家夥。”薛文啧啧有聲,摸摸鼻子道:“其實嘛,我也是這麽想的。”
薛銘順手拿串荔枝塞住了薛文的嘴。
一曲結束,謝悅回到宴席,皇上皇後不免誇贊一番。謝愉在桌子底下悄悄拍手,惹得薛汲顏捂嘴偷笑。
謝悅一面入座,一面擦拭額頭上的細汗,謝愉道:“二姐姐,我看這回,你肯定拿第三啦。”
謝悅道:“瞎說什麽,我後面還有三個人,寧和公主和許家二小姐都沒上場呢。”
謝愉板着指頭道:“前面的我都看了,我估摸着才藝能進前十的是北寧侯小姐、大理寺卿之女陳思華、禮部尚書之女崔心婕,、四表姐、還有你,其他的都差不多。”
薛汲顏道:“謝半仙,待會要是少了一個,罰你繡一條手帕。”謝愉最怕的就是女紅。
謝愉卻昂着頭道:“你等着罷,不會錯的。”
薛沅顏聽得謝愉将自己列在前十之列,心裏高興,說出的話沒有往日尖刻:“你們說得有完沒完啊,娘娘都看過來了。”
三人忙坐直身體,作端莊之态。
倒數第二個上臺的是寧和公主李宜晗,公主身着七彩霓裳,舞一曲飛天。飛天舞除了身姿柔軟,還要求舞者有一定的力道,剛柔相濟。寧和公主将兩者結合得十分好。旋轉間一條七彩綢帶從腰間飛出,纏向宴會上空。薛汲顏這才發現上頭拉了一根極粗的繩索,想是專門為寧和公主準備的。
寧和公主抖着彩綢飄到宴會中央,且懸且舞,柔媚的目光時不時飄向王峥。與會者發出一陣陣驚嘆,王峥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寧和公主微惱,輕盈落下,飛揚的彩綢恰好落在了王峥的手臂上。
王峥淡定地拂開,拿起一碟梅花糕,對寧欣公主道:“我記得你愛吃這個,這碟也給你。”
寧和公主收回彩綢,以一個極難的姿勢結束了舞蹈。宴會衆人紛紛稱贊,皇帝欣然而笑:“好女兒,不負皇宮明珠之名。”
寧和公主擡起頭來,臉上卻瑩然有淚光。皇帝道:“我的兒,這是怎麽了。”
皇後起身扶起女兒,笑道:“怕是累着了罷。”
寧和公主縮不回被母後掐住的手,只得道:“父皇,女兒只是累了。”
皇帝關切道:“那麽你回去休息休息,高離,宣太醫。”
寧和公主道:“不用,父皇,我略坐坐就好了,我還想看許姐姐呢。”
今晚的才藝,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衆人屏息凝神望向高臺。
明亮的燈光忽然一下子熄滅了,整個宴會陷入一片黑暗,不少人左右環顧,竊竊私語。
黑漆漆的水上,漂過來一盞荷花燈,瑩白如玉,花蕊中的燈燭在風中搖曳。這黑暗中獨有的光明似乎下一刻就會熄滅,所觀者的心也跟着風中燈燭輕輕搖曳。很快,第二盞,第三盞荷花燈漸次亮起。千荷塘上,一時花燈如晝。人們只贊嘆了一瞬,荷花燈又漸次熄滅,只留下當初的那一盞,漂漂悠悠往高臺上去。
朦胧的燈光中,一道袅娜身影若隐若現,越看不分明,人們就越想去看。恨不得那荷花燈快點照着那臺上之人。荷花燈卻不解風情,兀自慢悠悠地蕩着,好不容易觸到了高臺,高臺的外圈亮了,圍成一圈的荷花燈漸次亮起,終于将臺上的袅娜身影映得清晰起來。
銀色的水袖鋪開,光華淡淡,臺上佳人背對着衆人,粉色裙擺層層暈染,像是要漫進人心裏去。沒有樂聲,沒有動作,光是一個背影,便可教人如癡如醉。
千回百轉中,佳人終于依依轉身,卻是輕紗蒙面,似泣非泣的一雙含露目,遙遙望來,像是誰都看了,又像是誰都沒有看。
低如嘆詠的歌聲透過水聲傳來,佳人腰肢輕擺,水袖舒展,恍若一個柔美的夢境,輕輕一觸就會破碎。銀色水袖時而如月光洩地,時而如流風回雪,萬種風情,難以言說。
紛紛揚揚的花瓣落下,高臺突然長出許多粉紅色的花枝,斜斜密密地向佳人合圍。佳人在花枝中徜徉,花香迷醉,忽覺困倦,遂伏于花間,引香入夢。不知是佳人夢見了衆人,抑或是衆人夢見了佳人。
高臺驟滅,四周燈火輝煌,衆人恍然驚醒,拿眼去尋高臺上的佳人,佳人已聘聘婷婷走下臺來。
“臣女許宛雩拜見皇上,皇後。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