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弗洛拉在實驗室裏忙碌,她已經銷毀了最後一部分關于“聖子降臨”計劃的資料,當屏幕上顯示完成字樣的時候,她呼了一口氣,心中甚是唏噓。十幾年那麽漫長的等候,最終不過是這樣一個令人心碎的結局。
只是她不再有什麽難過的感覺了,在幾個月的時間裏看着同事們因為情緒崩潰相繼自殺,她能理解,她也已經麻木了。留到現在不是因為她的精神力量有多麽強大,她也很想獲得解脫,只是還有一件事在等着她去做。
銷毀失敗的1號樣本。
過程很簡單,只需要把1號送去反應爐裏,然後打開開關,一秒鐘的時間都不需要,1號就會被氣化。
沒有任何痛苦,也沒有任何痕跡。
執行手續已經全部都審批了下來,除了借調去其他任務組的人之外,“聖子降臨”計劃的參與者只剩下了官錦城和弗洛拉,這個任務将由這兩人一同執行。
弗洛拉将1號從保護倉裏抱了出來,他已經幾個月大了,很嗜睡,一天要睡起碼二十個小時以上。他睡着的時候一動不動,呼吸的浮動也不大,如果不仔細看的話,像個沒有生命的玩偶。
1號吮着自己的手指,将在睡夢中離開這個世界,結束他短暫的一生。
“也許,他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弗洛拉抱着1號,小心翼翼地将他放進了反應爐裏,“他證明了我們都是癡心妄想,自以為是的真相并不存在。”
官錦城說:“我們都應該從這次失敗的計劃中走出來,一切就讓他過去吧。”
“你舍得麽?”弗洛拉問,“舍得過去麽?”
“如果不能抛棄過去,那麽也沒有未來可言。”官錦城說,“人可以失敗,但是不可以被打倒。”
弗洛拉輕輕嘆氣,啓動了反應爐的開關,1號瞬間就消失了,快的讓他們都有點反應不過來剛剛發生了什麽。
“結束了。”弗洛拉說,“一切都結束了。”
官錦城不知道怎麽安慰弗洛拉,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了實驗室。他離開不過一會兒,弗洛拉一掃憂郁的神情,急忙轉身打開了桌子下面的儲物櫃,那裏藏着一個男孩兒。
1號已經醒了,他沒有一般嬰兒哭鬧的習慣,醒着的時候就是呆呆地睜着眼,既不好奇,也無神态,像個木偶。幾個專門研究他的科學家甚至懷疑如果讓這個孩子成功長大,會不會連智力都及不上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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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虧了他還有這麽一個“優點”,安安靜靜地躺在櫃子裏,沒有叫官錦城發現原來自己看到被氣化的“1號”只是一個覆了全息效果的娃娃。
反正氣化了都是一樣的。
“寶寶,我帶你離開。”弗洛拉把1號裝進了背包裏,像是平常一樣下班離開實驗室,回去自己的住處。在沒有準許的情況下,他們是無法自由離開千帆的。弗洛拉有點猶豫,左思右想之後,決定翻越千帆的防線,把1號偷渡出去。
但是很快,她的蹤跡就被機器守衛發現,它們以私自離開千帆基地為理由,對弗洛拉執行了追捕。
“呼……呼……”弗洛拉一路狂奔,千帆外部地區是荒野,她在雜草碎石叢生的野外狂奔,機器守衛緊追不舍,似乎很快就要抓到她了。
一塊石頭将她絆倒,她在地上滾了兩圈,包也滾到了一邊兒。弗洛拉一驚,連忙打開背包,1號還好端端地在裏面,沒有受傷。
“寶寶,我沒辦法帶你走了,不能讓他們發現你還活着。”弗洛拉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将1號藏在了一塊岩石的側面。她低頭親吻了1號的額頭,眼中的淚水落了下來,“即便你擊潰了我們所有人的理想,我也不忍心殺了你。我們誰都不能決定你的命運,這次,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你自己了。寶寶,我希望你能平安長大,當一個普通人,過簡簡單單的生活,記得……這輩子都不要讓千帆的人發現你。再見,我愛你。”
弗洛拉起身頭也不回的向着反方向跑去,她跑得很快,但是已經沒有了沉重的疲憊感,走到世界的盡頭時,她心中一片釋然,覺得自己解脫了。
如果這世界上還有最後一個真理,那麽就是死亡本身了。
荒野之上回蕩了一聲槍響。
“只是什麽鬼地方!”一個女人說,“我為什麽要發瘋跟你來這裏看什麽狗屁星星?再往前走就是千帆的基地了吧?我們會不會被當做壞人抓起來?喂時榮!你等等我!”
“千帆怎麽可能會把我們當壞人?你想太多了。”時榮笑着回頭說,“這裏的夜空很美的,阿琴,擡頭看天。”
傅又琴光顧着擡頭沒注意腳下,“哎呦”一聲就摔倒了。
“阿琴!”時榮趕緊跑到妻子身邊,扶起她問,“摔疼了沒有?有沒有……”
“啊——”傅又琴驚叫出聲,指着前面的岩石連連後退,“那、那裏是什麽東西在動!”
“別怕別怕!可能是野外的動物。”時榮大起膽子去看那一團東西,用手電一照,頓時說不出話了。
“是什麽?”傅又琴急切地問道。
“是……”時榮說,“一個孩子。”
“孩子?”傅又琴連滾帶爬的過來,看到了背包裏的內容,驚道,“這裏怎麽會有嬰兒?這附近明明都不可能有人來呀!”
“是個男孩兒。”時榮也想不通大野地裏為什麽會有個嬰兒,只能不太确定地說,“也許……也許是被野獸叼來的?”
“天啊,真可憐。”傅又琴說,“也不知道在這裏呆了多久了,他一定餓壞了。我們先把他帶回去,然後再報警幫他找家裏人,總不能讓他一直在這裏呆着吧?會死的。”
“好。”時榮将男孩裹好抱了起來,男孩就一直睜着眼睛望着他。
“他好乖啊。”傅又琴說,“第一次見到不哭不鬧的寶寶。”她說着,笑眯眯地用手逗弄着男孩。“诶,他手上帶着一個标簽。”傅又琴撇見了那個嫩豆腐一樣的小手腕上綁着的細繩。
上面有一個标簽,有字,不過有些模糊不清了,時榮分辨了好久,才念道:“羲1?這是什麽東西?”
“是他的名字麽?”傅又琴問。
“不清楚。”時榮說,“回去再說。”
“羲1,寶寶……這是唯一屬于你的……”時榮倒在時一羲的懷裏,呼吸已是進少出多,聲音也漸漸變小。時一羲聽着時榮告訴他身世真相,聽到最後腦中只剩下了嗡鳴聲,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爸爸媽媽的孩子,他無憂無慮地活了十八年,可當他離開家踏入怒風學院之後,一切就都變了。
爸爸媽媽不是親生的爸爸媽媽,現在,他們要抛下自己,離開了。
“我……我到底是誰……”時一羲不住搖頭,他的精神已經開始恍惚,眼神空洞,不斷重複着自己話。
“重要麽?”時榮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擡起手來,冰冷的手掌撫在時一羲的臉頰上,輕輕笑了笑,說,“寶寶,你始終是爸爸媽媽的好孩子,爸爸媽媽愛你。所以,你是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幸福開心的……”
你要幸福開心的過一輩子,哪怕普通,哪怕平庸,哪怕是世間萬物中最不起眼的一粒灰塵,但對于爸爸媽媽來說,也勝過萬丈星光燦爛。
寶寶,爸爸媽媽很愛你,但是很抱歉,以後再也不能保護你了,你要自己學會長大。
時榮的手跌落了下來,時一羲一震,拍了拍時榮的臉:“爸爸?”時榮已經沒有了任何反應。
“爸爸!”時一羲不敢相信,他連聲音都不敢發出太大聲,小心翼翼地,“你醒醒啊……”他又爬到了傅又琴身邊,推了推傅又琴,“媽媽……”
他說不來別的話,只會這麽一遍又一遍的喊他們兩個,可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叫不醒這兩這個人。
終于,時一羲不得不承認,爸爸媽媽離開了他。
“爸……雨已經小很多了,水也小了……”時一羲發愣一樣地說出這句話,像他平時那般沒有神态和語氣,好像父母的離去并沒有給他造成太大的傷害,好像他終究不能理解生離死別的悲痛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忽然,一滴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掉了出來,低落在他的手背上。
這一點晶瑩的淚水仿佛擁有着巨大的力量,彈斷了時一羲大腦中緊繃着的一根弦。
“啊——”時一羲大叫一聲,心中痛苦的情緒如決堤一般翻湧了上來,淚水奪目而出,他第一次學會了這種發洩的方式,代價是他承受不起的沉重。他放聲大哭,腦海中那種嗡鳴聲又出現了,讓他聽不見別的聲音。
哭着哭着,眼淚變成了紅色,他嘔了幾下,口中吐出了血,血裏還夾雜着細碎的肉末。他疼的厲害,可是沒有人能救他。
本來減小的雨勢去而複返,天空中雷聲大作,閃電把夜色照得如同白晝,大地也随之震顫,這場景比之前更加恐怖凄厲,宛如末日之景。
狂風暴雨之中,天空的邊緣有一個黑色的影子正在靠近。
“楊禁,我還有五分鐘抵達春明市上空,你那邊……”白允慈在飛機上跟楊禁對接。在收到楊禁的消息之後,他帶着達莉娅第一時間就趕赴了現場,突破限飛速度急忙飛了過來。但是在靠近春明市的時候,他感受到一股強大的波動壓力,連飛機都受到影響颠簸了起來。
“怎麽了?”達莉娅剛一問出口就覺得不太好了,她好像被什麽東西影響了似的,頭暈眼花難受的厲害,她可從不記得自己有暈機的毛病。
“不知道。”白允慈也好受不到哪兒去,所有的電子儀器都出現了或多或少的誤差,以至于他不得不把飛機切換成手動狀态,低空飛行靠着肉眼去辨別眼前的事物。當春明市盡在眼前的時候,他發出了震驚的抽氣聲。
達莉娅強忍着難受的感覺走過來,眼前的春明市仿佛被一個水晶球包裹起來似的,烏雲壓蓋了整個城市,無數閃電向下落去。
如果神話真的存在,那這一定是神話故事中來自神的懲罰。
“我們……”達莉娅愣愣地說,“進得去麽?”
白允慈眉頭緊鎖,這是他一生都未見到過的奇景,他心裏根本沒有把握,但是他必須要嘗試。
“坐好,達莉娅。”白允慈低聲說,“我們要迫降了。”
楊禁一路跑回了春明市,可他來晚了,整個城市都被洪水泥石流所淹沒,到處都是漂浮的死屍。
他立刻整理好了情緒,一邊尋找生還的人,一邊尋找時一羲。他知道時一羲的抗性很高,但是看到這樣慘烈的情景,他心裏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一想到時一羲也許會有萬分之一的危險,他就覺得很難受。
他不應該帶時一羲來的,他不應該讓時一羲冒險,他明明說過要保護好時一羲的。
可是現在,他什麽都做不到,甚至無法通過他們之間的聯系找到時一羲。
本來漸小的雨忽然轉大,頭頂驟然電閃雷鳴,他卻在嘈雜的聲音中聽到有人在哭。不,不是用耳朵聽到的,是在心裏面。
時一羲在哭。
楊禁剛邁出了一步,全身上下就跟被人卸去力氣一樣倒在了地上。那個哭聲像是一句魔咒一般,在他的腦海中不斷回蕩。他的大腦中出現了嗡鳴聲,夾雜哭聲,讓他痛苦難耐。這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疼痛,他不是沒經歷過死亡,而這種疼痛要比真實的死亡難過千百倍。
他幾乎都要無法呼吸了,但是他還在奮力往前爬,他心中知曉了時一羲在哪兒,他要過去找到他。
可四周已經是汪洋,他咬着牙往前挪了半個身位,每向前一厘米,那種崩潰的感覺就更強烈的了一些。他的大腦已經無法轉動,意識漸漸空白,僅存的行動力完全是在靠着信念硬撐。
這時,楊禁的眼前又出現了那個畫面,飛速穿越的物體,一連串跳動的可疑數字。
他一個恍惚,沒有控制住身體的平衡,掉進了水裏,沒了影子。
天空中那個搖搖欲墜的黑影慢慢靠近,是一架漆黑的直升機,它似乎一點都不畏懼這樣近乎變态的天氣,一往無前的向着目标進發。
它終于緩緩落下,巨大的旋葉把地上的水都吹了起來,時一羲滿眼通紅,望着直升機上走下來的人。
那個人穿着整齊的西裝,面容冷峻,連頭發都梳理的一絲不茍。他撐着一把黑色的傘,也不知道在這樣的風中,他是怎麽維持如此從容的體面。
他的眼神冷漠的看了看地上的兩具屍體,最終落在了時一羲的臉上,那冰冷的目光才有了一絲絲的溫度。
“我找了你很久。”官錦城漫步走來。他走到時一羲面前,傘稍微往前探了一下,替時一羲擋雨。
雖然這個舉動在此時顯得十分多餘。
時一羲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毫無生氣地看着官錦城,即便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充滿了危險,他也提不起萬分之一的精神去跟他糾纏。
官錦城彎腰替他擦掉了臉上沒有被雨沖幹淨的血,然後舔了一下拇指,說:“你再哭下去,會殺死更多人的。所有擁有潛能的人都會被你影響,能力越強,這種影響就越大。”他用手指了指自己耳朵上別着的一個金屬耳挂,一側緊緊貼着他的太陽穴,“但是沒關系,我可以聽着你哭,哭多大聲都可以,整個世界都會為了你而震顫,你值得的。”
他知曉春明市發生的一切,但是當那道不尋常的波動出現在他的屏幕上時,他發誓,自己的心情從未經歷過如此大的起伏。他不相信那是真的,春明市發出的那道引力波沒有沖向太空,而是在天空中化為了無有,瞬間被另外一種波取代。
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麽,但是官錦城知道,只有當初經歷過“聖子降臨”計劃的人才知道。
那道波是他們所制造出來的,只有“聖子降臨”計劃中的樣本才能發出來的腦波。
他不敢相信竟然時隔十八年之後,本該被時間抹去的痕跡竟然奇跡般的出現了。
它們不都已經被銷毀了麽?
官錦城快速調取了信息,發現吸收引力波的人正式時一羲!一瞬間,他就全明白了。當初那個1號并沒有死去,他被人悄悄帶出了千帆基地,隐姓埋名地長大成人。時間、能力、性別都對的上,官錦城不由嗤笑,他早在怒風學院時就對這個孩子産生過好奇,但他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他想當然的認為,這是時一羲的潛能。
其實不是的,這不是什麽潛能,潛能這個詞用在他身上簡直粗鄙不堪。
這是他與生俱來的“超能”,近乎神一樣的存在。
可是他為什麽在出生時候完美度降為零,進入怒風學院時也是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廢物,卻在此時此刻爆發如此強大的力量?
種種謎團在官錦城的心中升起,事情朝着有趣的方向發展,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時一羲。
于是他冒着危險,從千裏之外來到了春明市,浮屍遍野也不及一個時一羲重要。他要比所有人都更早找到時一羲才行,除了他之外,時一羲不可以落在別人手中。
“跟我走吧。”官錦城拉起了時一羲的手,注視着時一羲,“伏羲……1號。”
一千組樣本在還是染色體的時候就被三至四個進行編組,每一個單獨的染色體都有一套複雜的密碼和重置口令。這些科學家們從不相信神學,但是鬼使神差地給相當多的一部分編組起了神話角色的名字,而1號所在的組別,叫做“伏羲”。
一個東方神話中的創世神,寄托了這些唯物主義者們最美好的期望。
時一羲想把手從官錦城的手裏抽出來,但是官錦城沒有松手,而是身體前傾,在時一羲的耳邊不知道說了什麽。時一羲目光發直,倒在了官錦城的懷裏。
“睡吧。”官錦城輕柔地摸了摸是一羲的頭發,起身抱着他走上了直升飛機,離開了這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