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時一羲沒法顧及太多楊禁的事情,突然中斷的聯系讓他感覺很不好,他只能告訴自己楊禁不會被任何困難打倒。當他以最快的速度抵達春明市的時候,這個寧靜的小城已經像是炸開了鍋的沸水。
陷入恐慌的人們遠比災難本身更可怕。
大部分人想要駕車逃離,本來并不寬廣的馬路被擠得水洩不通,誰都走不了,無論怎麽按喇叭都沒有用,十字路口交叉的地方還發生了多起車禍。震感越來越明顯,很多人棄車逃了出來,這個時候,沒有什麽東西比自己的雙腿更值得信任。
“我們能救多少人?”時一羲問ZZ。
ZZ回答:“以這架飛機的容納設計來說,單次十人。安全距離一百公裏,現在雨下得太大了,無法高頻飛行,單次往返需要五分鐘。”
五分鐘看上去很快,可是在這樣千鈞一發之際,五秒鐘都顯得太漫長了。
雨越下越大,現在城區內蓄起了水,馬路上那些低性能的私家車已經被水浸泡的失去了行動力,一些電能驅動車開始在泥濘的污水中漏電,有人甚至來不及逃出車外就已經死了。
盛大的死亡儀式開始了,亡靈的挽歌在暴雨和地震中異常具有蠱惑性,一些人發瘋似的逃跑,不知道誰喊了一聲“洪水來了”,人群像是被驚擾的鳥一樣炸開了。那些具有雙模越野功能的車輛倏地擡高了許多,不管不顧的從前面的車輛上碾壓過去,只為了更快逃命。在路面上奔跑的人們,一旦跌倒了,便再也爬不起來。
不是他們不想,而是沒有人給他們機會。
尖叫聲,嘶吼聲,哭泣聲……這些聲音充斥着時一羲的大腦,每一個人都面目猙獰,這已經不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安逸的小城了。
ZZ冷冰冰的聲音響起來:“是否下達指令?”
時一羲心中迷茫,下面全是人,他們奔走逃亡不過就是為了活命,人生而平凡,但是每一個生命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哪裏能做的出來什麽選擇?
如果是楊禁呢?他一生之中面臨過那麽多生死抉擇的時刻,如果是他……會怎麽做?
不,他沒有時間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了。楊禁有楊禁的任務要做,他把這麽重要的事情交給了自己,不是讓自己在這裏悲天憫人發呆的。他再糾結下去,很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損失。
“ZZ。”時一羲說,“不到洪水沒頂,你就一直往返這裏和安全點,先救孩子。”
ZZ說:“你可以選擇先救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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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一羲說:“我家還有段距離,說不定爸爸媽媽已經離開了。我下去找他們,ZZ,記住我說的話,如果有大人試圖搶先孩子登上飛機……”他頓了頓,本想說“擊斃”,但是他怕引起更大的恐慌,人瘋起來的力量是可怕的。“你……一定要制止他們,可以麽?”他說。
“好。”ZZ簡單回答,系統切換到了自動模式,播放廣播,就近搜尋符合條件的營救對象。
時一羲跳下了飛機,水已經漲到了膝蓋,他逆着人群向家的地方奔跑,手中的探測器開始尋找自己的父母。但是人太多了,環境又太過惡劣,他幾乎前進兩步就要後退一步。
ZZ的廣播在空中盤旋,很多大人都争先恐後的想把自己的孩子先送上飛機,第一批上去就意味着生存的希望更大。他們争搶着,孩子在大哭,甚至有大人踩着別人的身體想要自己爬上飛機,不過很快他就被別人拉了下來,一群人對他拳打腳踢,不一會兒人就沒了聲息。
人們已經沒有了客氣與體面,數千年的文明進化在一夕之間崩塌。
時一羲卻不想理會這些,那麽多人,他沒辦法全都救,他能選的,就是不自己逃亡。
很快,他在自己家附近的路邊找到了傅又琴,傅又琴非常害怕,被人撞來撞去,但是她并沒有跑開。這裏的樓又老又密集,劇烈的震動讓樓體搖搖欲墜,時一羲不知道媽媽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傅又琴看到了時一羲,欣喜揮手叫道:“寶寶!我在這裏!”
時一羲跑了過去,問:“媽媽你有沒有受傷?爸爸呢?
“我在這兒等你啊!寶寶你沒受傷吧?”傅又琴說,“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又找不到你,怕你找不到爸爸媽媽害怕,所以在家門口等你。你爸……你爸讓我在這兒等着,他說要去單位拿個很重要的東西。”說着說着,傅又琴哭了起來,“這個死鬼根本不聽我的話!有什麽東西比命重要?他真是……要出事兒了可怎麽辦呀!咱們快去找你爸!”
“好。”時一羲點頭,“媽媽,我先帶你去安全的地方,然後我自己去找爸爸。”
傅又琴說:“哪兒有那麽多時間!咱倆一起去!”
時一羲說:“太危險了。”
傅又琴說:“不行!寶寶,媽媽怕你出事兒。”
時一羲說:“行,咱們一起去爸爸。”
天文局的家屬樓距離單位很近,這個時候也不會有人往那個地方去,在穿越了最初的人群之後,他們很快抵達了天文局的大樓。
巧的是,一到樓門口,就見時榮神色匆匆的出來。
“爸爸!”時一羲叫了一聲。
“快帶媽媽離開!”時榮說,“這雨下的不正常,可能雷雨天氣系統已經到了臨界值,在這麽下去根本不行!救援隊的人也會因為這種惡劣天氣進不來的!我得去把系統關閉,恢複自然天空狀态。”
傅又琴急道:“房子都快塌了你還去幹什麽?你說你來拿東西,既然已經拿到了,寶寶也平安無事,那咱們就趕緊走吧!再晚點路要是被封住了誰都走不了了!你就算關閉了天氣系統,洪水也要來了!到時候咱們誰都跑不了了!什麽事兒都要你管?你不過就是個普通人!到底什麽才重要啊!”
“你們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時榮說,“所以你們要趕快去安全的地方,我很快就會追上你們。寶寶,照顧好媽媽,知道麽?”
“不行!”傅又琴甚至捶了時榮一拳。
“爸爸,我們一起去吧。”時一羲說,“如果是你執意要去做的事情,那一定是非常重要的,我們一起去……就算發生了什麽,我們也能在一起,不是麽?而且我還可以保護你和媽媽,我跟原來不一樣了。”
時間容不得他們再商量太多,時一羲一番話說得誠懇,無論生死,無論快樂或者苦難,只要是跟家人在一起,那麽都是無怨無悔的。傅又琴認可時一羲的話,時榮無奈,只得說:“我們一起去,快。”
三人抵達天空系統控制室的樓前,樓已經搖搖欲墜,時榮讓時一羲與傅又琴在下面等着,傅又琴不幹,追着時榮就上了樓。時一羲見狀,也追了上去。
時一羲的終端發出警報,他心裏隐隐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快逃,快逃,水庫已經決堤了。
是楊禁,他沒事!
“寶寶,快帶媽媽走!”時榮大聲說,“這裏太危險了!你們快走!”
傅又琴根本不聽時榮的話,一路緊跟。
時一羲快步跟在後面,他聽得到洶湧的水流奔襲而來的聲音,他很想大聲喊住時榮,叫他就這麽算了吧,不要去冒險。
時榮奮力跑上樓頂,手動開啓了天臺上的發射器,就在他完成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滔天巨浪如同魔鬼一般撲來。
洪峰已經抵達。
他想都沒想,往回跑去,對着傅又琴和時一羲大喊:“快跑!”
洪順瞬間吞沒了整棟樓。
楊禁從水中鑽了出來,他被混着泥土碎石的洪水沖了好一段路。一切都太晚了,他沒能阻止水庫的崩塌,水勢不可抵擋的湧進了春明市,雨下的這麽大,春明時三面又是山地,很容易造成山體滑坡泥石流,再加上水庫爆炸産生的地震,結果只會更為慘烈。
楊禁心中一片灰暗,他過去不是沒有執行過失敗的任務,但是沒有哪一次跟這一次這樣,要讓那麽多人陪葬。他從水中躍起,一路順着高地狂奔,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春明市。
“一羲。”他在通訊器裏問了一聲,但是沒有回答,他不知道是信號問題還是時一羲遇到了困難。令他煩躁的是,他的意識裏也追尋不到時一羲半點下落。
他也許不應該叫時一羲單獨去執行這個任務,一切都太匆忙了,在這樣極端的環境之下需要有随機應變的反應,他根本不知道時一羲會不會一個發呆就錯過去了。
也不知道他親臨這樣的災難會不會害怕。
這種人力不可挽回的自然的崩塌要遠比人類制造的災難恐怖的多,它會讓人清醒的認知,自己其實什麽都不是。
“Pony。”楊禁說,“最近的救援到什麽地方了。”
“沒有。”Pony冷靜地回答,“洲際同盟沒有調遣救援隊。”
“什麽?”楊禁驚訝,“為什麽?你信息有沒有發出去?”
Pony說:“當然發出去了。”
“……”楊禁已經不想再問為什麽了。自從知曉了官錦城還活着,并且是官錦城摧毀了千帆之後,他心中對于千帆也好洲際同盟也好,已經失去了最後的信任。只是他不知道洲際同盟的內部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于他們會對一個城市的人不管不顧。
如果任由災難發生下去,能活下來的人能有幾個?
“Pony,聯系封盲,讓他們過來。”楊禁說,“我們現在靠不了任何人。”
Pony說:“好的。”
一塊巨大的石壁擋在楊禁的面前,楊禁一拳将其擊碎,堅定地朝着春明市而去。
轟隆隆——
城市一側的山體已經開始滑坡,市內房屋有的被震塌,有的被洪水沖垮,水流奔騰。ZZ的飛機一趟又一趟往返,每次它來到的時候,人們眼底就會出現希望的光芒,但是它只會接走更需要的人,于是希望破滅了。
沒有逃離的人們躲在高處,一直祈禱的救援始終沒有出現,水勢上漲,春明市變成了即将被淹沒的孤島。
天文局的大樓被水沖垮,洪峰已經越過,樓體冒出來一個小尖。
忽然,裏面鑽出來一個人,他滿身泥水,很快就被雨沖刷幹淨,是時一羲。他愣了愣神,立刻朝着那棟大樓的廢墟開始挖。泥土被水沖透之後凝結在了一起,剛挖開一點,便瞬間又流了回去。
時一羲不管這些,他只知道用盡全力的挖,他的爸爸媽媽還在裏面,他必須要快,否則……否則……
他的手掌被殘破的鋼鐵劃破了,指腹的肉都被磨爛了,還是用力往下挖。終于,他摸到了人的皮膚,他心裏一蕩,更加用力的往下挖去。
傅又琴壓在了時榮的身上,時一羲将他們兩個拖了出來,他的手有點顫抖的拍拍傅又琴的臉,又拍拍時榮,喊道:“爸爸!媽媽!”兩個人沒有反應,時一羲心中出現了一種異樣陌生的情緒,他又喊:“爸爸媽媽!醒醒啊!我們……我們要離開這裏!”
他伸手在傅又琴的鼻底探了探,傅又琴已經沒有呼吸了。
此時時榮微微轉醒,他眼前一片模糊,看見時一羲發呆一樣地跟自己:“爸爸,媽媽她……她……”時一羲的表情很詭異,他很難過,但是表現出來的卻是發愣。但是時榮還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嘆了口氣,然後手伸進了口袋裏,把那個存儲器交給了時一羲。
“寶寶,爸爸也許也要堅持不下去了,拿……拿好這個……”時榮如回光返照一般,用力地說,“寶寶,爸爸對不起媽媽,也對不起你。”
“沒有,雨好像小了。爸爸你不要說話了,我帶你離開。”時一羲把時榮抱了起來,時榮卻搖搖頭,說,“爸爸不能丢下媽媽,否則她一個人會孤單的。”
“爸爸,我也會孤單的……”時一羲的聲音有些走樣,臉上都是雨水,沒有一滴眼淚。
面對親人的離開,他心裏産生了一種近乎刀絞一般的痛苦。一般人難過痛苦會以哭來發洩,但是他不會,他不知道眼淚是什麽。
所有東西都憋在心口裏,時一羲臉色蒼白,抖得厲害。
“寶寶。”時榮說,“你已經長大了,要學會自己面對這個世界,爸爸媽媽始終不能跟你一輩子。寶寶要保護好自己,會有人來救你的……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已經成年了,應該知道這些……其實你不是爸爸媽媽的孩子。”
“什……”時一羲的眼睛瞪大,他覺得有些眩暈,“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