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囚籠
兩個人分開的時候都有些氣喘籲籲,汗水順着額頭滑落,季橫竟然有心思笑,像偷了糖果的小孩子,低頭說:“親到了。”
許皎白想他該說點什麽,曾經的那些傷疤要怎麽辦,這不是季橫一言不發就消失的理由。
季橫說:“我媽死後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後來你來找我,偷偷跟在我身後,我讓你別跟着我……對不起,盡管道歉沒有用,但是你又不肯給我來一刀,我就只能說對不起了。”
季橫當時在打架,眼神兇狠又絕望。
那兩個混混在街上談論姜彩,季橫怒火中燒,被趕到的管向童等人攔下來。
之後許皎白跟着季橫回家窩在沙發上睡着了,那兩個人居然又回來了。
他們看到季橫都很驚訝。
其中一個人說:“你怎麽還敢回來?”
你怎麽還敢回來,回這間屋子,這裏死過人啊,死了一個女人。
可是季橫不回來還能去哪呢,他沒有別的去處。
那天的黃昏冰冷,血色暈染在天邊,許皎白的懷抱是暖的,季橫拼命汲取少年身上的熱度,渴望得到一絲溫暖。
後來他回到學校照常讀書,每天回家又有新的噩夢等着他。
許皎白是透明的,在無數昏暗的日子裏,他永遠那麽幹淨,季橫害怕面對他,那些顫栗血腥的噩夢他還沒準備好怎麽開口跟他講。
王穗雪和曾佳的事情是他恰巧路過。
把許皎白拽進畫室裏,他意識到姜彩說得一點也沒錯,女人的話陰森又可怖的纏繞在他耳邊。
——“我們養不活它,養不活那只貓,季橫你能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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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保護不了許皎白,他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他沒有未來。
他什麽都沒有。
季老爺子在一個很普通的午後找到他,那時候老爺子還很有精神頭,背着手站在破敗的平房前,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跟季橫說:“你爸不認你,你也別妄想能分到家産,我可以供你上學,學成什麽樣看你自己。你畢業之後我不會再管你。”
季橫沒問他是怎麽找到自己的,那些都無關緊要,他只能回答“好”,給自己拷上一把鐐铐,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路可以選。
老爺子雖然嘴裏說不會管他,實際上卻是處處限制着他,輕描淡寫提他那個素未謀面同父異母的哥哥曾經學的是什麽專業,說兩個人不要都走同一條路。
季橫倒是無所謂,不選那個專業就是了。
他不需要和季淮一樣。
他沒有去處,也不需要歸途。
高二的最後學期末,季橫考試拿到了年級第一名。
以前姜彩總是問他你什麽時候能考個第一給我高興高興啊,季橫都說不知道,哪有那麽容易。
這一次他拿到了,想看到成績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他把成績單留在教室裏。
那天許皎白拿着速寫本來找他,季橫想有些事不能一直瞞下去,他養不活一只貓,不能永遠限制他的自由,走不出那間屋子的人是他,不是許皎白。
夏天的最後,他們沒把事情說清楚就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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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去找過你。”季橫手指輕輕按在許皎白的唇上,眼神晦澀,悶熱的教室,吊扇在頭頂卷起熱風,“高三你去集訓,我曾經偷偷去找過你。”
過去的秘密被揭開一角。
季橫後來為什麽會轉學?
許皎白也偷偷想過無數次,他怎麽能不發一言的就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去哪兒,應該是聽從爺爺的安排上個大學,畢業後找一份和季家完全無關的工作……所以我想我們也不是必須要走到當初那個局面。”
“我去找你是想道歉,把事情說清楚,但是沒能見到你就被爺爺攔下了。”
畫室一般不會放陌生人進去,季橫到的那天孟媛正好也去看望許皎白。
他站在布滿藤蔓和爬山虎的欄杆外,看着許皎白接過母親送來的零食,少年的眉眼依舊淺淡,笨拙地接過去,沖着母親笑一下。他一笑,眼底的冷漠全然化開,是漾在湖泊裏的春,含苞待放的花朵。
季橫沒來得及道歉就被老爺子逮回去了。
老爺子果然找人盯着他。季橫早就察覺到不對勁。
季橫私自跑到另外一個城市,只為了去見一個男孩子。
這件事鬧的很大,老爺子發怒派人去找季橫,一不小心驚動了季橫的生父。季正軍這才知道老爺子收留了自己的私生子。
季橫被抓到的時候本可以大聲呼救,想了想又覺得算了吧,不想許皎白看到自己這麽狼狽。
他是來道歉的,不是讓那個小傻子更加擔心的。
回到老爺子的住處,他第一次見到姜彩總是念叨的那一家人。
季正軍的模樣還算可以,五十多歲了還是人模狗樣的,季夫人打扮的富貴,看他的眼神像看垃圾,季淮就差強人意一點,圓臉、大肚子,個子還不高,一副敦厚相,和自己的母親站在一塊都看不出年齡差。
老爺子當着這家人的面給了他一腳,又重又狠,直接把季橫踹在玻璃門上。血和碎片一塊摔碎掉落在地,季橫倒在碎玻璃裏半天緩不過來。
老爺子說他是養不熟的狗,不知道感恩,這種時候瞎跑出去,看來是不想上學了。
高三那年季橫的所有成績都很優異,考試從來都排在前五名。
但他什麽都沒說,沒為自己辯解,忽然覺得不然就到這裏吧,不管前途和未來了,他想回去,回到那間潮濕陰暗的房子裏,每天做噩夢也沒關系,他不想任人擺布了,不想這樣喘不過氣的活着。
少年人總愛意氣用事,想法天真爛漫。季橫爬起來,手掌壓在碎片之上,赤紅着一雙眼。
“你最好弄死我,不然我一定還會去!”
他想回去找一個人,跟他道歉,喂他一顆糖,許皎白那麽容易心軟一定會原諒他。
老爺子果然暴怒,皮鞋踩在碎玻璃上:“你以為我願意收留你?!要不是你媽死之前打電話哭着求我,你以為我會主動去找你?!”
季橫總能夢到那個女人,她在夢裏哭着哀嚎着叫他去死,好像真的要拖他入地獄。
在長久以往的噩夢裏,他漸漸記不清她溫柔時候的模樣。
她真的溫柔過嗎?
季橫不禁産生懷疑。
姜彩太倔了,最困難的時候,她要養一個剛出生的小娃娃,什麽都需要開銷,她都沒有低頭去求季家,她那麽愛面子,出門前都要好好打扮一番,她怎麽可能允許自己模樣狼狽的去求季家人。
可是後來她知道自己生病了,也怕自己死在某個不知名的黎明。
她死了沒關系,可是她的兒子怎麽辦啊。季橫還沒成年,他可以很優秀,未來有無限種可能性。
所以她低頭了,在電話裏拼命哀求,如果哪天我死了,求求你帶季橫回季家吧,我知道季正軍不認他,沒關系,沒關系……就是收留他,求求你。
最後的那些天裏,姜彩不斷吼着季橫,說他現在這點成績怎麽夠看,養他比養狗都困難。
她太害怕了,怕自己的兒子不夠優秀,老爺子不肯留他。
季橫想起某個放學後的晚上他拿着姜彩的手機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的人應該就是老爺子。
他同意了。
如果姜彩死了,他會把季橫接回來。
姜彩終于安下心。
她死在一個落雨的時節,大雨沖散以往的所有不甘願,她允許自己睡很長很長的時間,并且再也不會醒來。
玻璃深深紮進手掌裏,季橫全身發着抖。
季橫知道自己逃不開了,他沒法在這個時候離開,姜彩為他求來的生存機會,他不能再任性。
季橫沒能回學校。
一個男孩不遠千裏坐着火車去找另外一個男孩,這意味着什麽?
老爺子找人給他辦了休學手續,把他送去國外。
自此後的六年,季橫活在囚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