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糖果
管向童給許皎白打電話,手機在上衣口袋裏來回震,許皎白手一停,本來沒想管卻有學生積極說:“老師你手機響了。”
他只好停下來,摸出手機,食指在唇上輕輕碰,“我出去接個電話,你們先自己畫。”步子剛踏出去門都沒關上裏面就是一片喧嚣,許皎白習慣了,接起電話。
那邊連招呼都不打,劈頭蓋臉一句,“你現在在哪?”
“……畫室。”
“快快請個假今天不上班回家去,回哪都行!”
許皎白低着頭,目光在地板上,“怎麽了?”
“哎呀。”管向童一拍大腿,飯店裏進進出出滿是人,他抹一把額頭上的熱汗,“你是不是不想見季橫?”
這是個許久未聽到過的名字。
許皎白眨了下眼,最炎熱的暑天,汗冒在鼻尖,鴉黑的睫毛,白皙的皮膚,骨節分明的手蹭着一點鉛灰,蟬鳴聲和波動的熱流,他半張開口又說不出話了。
“季橫正過去找你,你要是不想見他,今天就回家或者去別的地方。”管向童就這麽輕輕松松把發小賣了,偏着許皎白說話。
許皎白問:“他來幹嘛?”
管向童緩了緩突然不着急了,從頭到尾講起來,“今兒不是同學聚會嘛……我沒想到季橫居然來了,有人見到他就提到你了,說你在畫室教課。”
許皎白背靠着白牆揚起頭聽,沁涼的牆壁,他眼瞳裏一點淺棕色,視線劃過映在牆面随風擺動的樹枝陰影,“真話多。”
“可不是嘛。”管向童認同道,然後聲音弱下來,“季橫就問我你在哪……你也知道我倆從小住對門,我就沒打過他,他問我我腦子一懵就全都說了。”
許皎白靜了靜,最後吐出兩個字:“叛徒。”是有點固執的腔調,用一種輕盈盈的方式落下,他的音色稍冷,像葉尖一滴水,幹淨利索的抖落。其實更像小孩子吵嘴。
“哎反正我話都通知到了,走不走看你了。”管向童想了想還是道,“他好像還挺驚訝你回本市當老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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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皎白沒說話了,頭是半揚着,下颌的弧度剛剛好,白的膚色黑的發,幹淨清爽的一個人,瞳色不深,臉上表情變化微小,只是眼睑垂下來。
“無所謂,反正他也進不來。”他說,聲音清清冷冷,等挂斷了電話把手機塞回兜裏,開門走進去,那幫躁動不安的小孩子瞬間安靜下來。
都還是十六七的少年,各個洋溢着蓬勃朝氣,一雙雙眼睛看向他,他也回看過去。
這幫孩子怕他,忙低下頭畫自己的畫。
天還是燥熱,教室裏僅有的兩臺吊頂風扇呼啦啦轉,許皎白一排排走過去,站定在其中一個人身後,是個梳馬尾辮的女孩子,看許皎白停下,筆都僵住了,迫切希望老師快點從自己身邊走過去,許皎白卻沒有這個自覺,眼睛都不在學生的畫板上,随意往別處看。女孩背後冒汗,硬着頭皮畫下去,小心翼翼生怕哪裏出錯。
許皎白平時很少笑,不教課的時候經常坐在辦公室閉目養神。大多數的女學生都喜歡他,喜歡他那張臉,即使不笑也好看,是幹幹淨淨的,柳葉眼,眉毛不濃密,是淡淡的剛剛好的程度,看人從來都是輕輕一眼,不深看,說話也是。但是也有可愛的一面,口袋裏會揣一些糖,什麽味道都有,許皎白吃糖的方式很奇特,會認真剝開糖紙,張嘴把糖放到舌頭上面再閉上嘴巴。他吃糖會把糖果頂在腮幫,鼓鼓的一團,再用舌頭卷到正中央抿兩下,然後就嚼了“咔嚓咔嚓”嚼得可利索。
窗外有什麽聲音,有學生聽到探頭去看,“老師,外面好像有人。”
許皎白聞聲看去,窗外什麽都沒有,但卻邁開步子往外走,“我出去看看,你們安靜。”
從大廳走出來,更加灼熱的溫度湧到身上,許皎白的手是涼的,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他把手背貼在臉上往周圍看,暖風吹動樹葉,院裏落下一片樹蔭。
左肩被人碰了,他轉過頭,聲音在右邊傳來,“你怎麽還和以前一樣好騙。”
許皎白以為自己能應付卻還是變了臉色,往左偏一步,看清來人的臉。
好像也沒什麽變化,季橫又長高一點,高個子肩寬擋下一片陰影,臉上棱角更加分明,眼神深邃,露出絲毫不見陰霾的笑容。
許皎白問:“你怎麽進來的?”
季橫頗為随意地說:“翻牆。”
許皎白愣了愣。
這倒是季橫能做出來的事,從很久以前起他就做遍了荒唐事。
“你來幹什麽?”
“來看老同學也不行?”季橫說着,眼睛卻在許皎白的領口處打轉,甚至伸出手去碰那一小片鎖骨。
許皎白像被燙到一般往後縮,來不及掩飾眼裏的慌亂,直直擡起頭,眼睛映出藍天然後是男人的臉,“我和你不是一個班的。”
季橫碾了下手指,“沒關系,我和管向童也不是。”
不等許皎白去品他話裏的意思,季橫微微眯眼,那張陽光爽朗的面具碎開一條縫,露出本來的面目,毒蛇一樣環繞在許皎白身上,“那小子應該事先跟你通過氣了吧?你們現在關系這麽好?”
許皎白不知道該說什麽,季橫從來都是這樣,明明做錯事的人是他,自顧自抛下所有人一走了之的也是他,他卻可以理直氣壯地再次出現在衆人面前,連解釋都沒有一句。
許皎白不是能說會道的人,索性不說任何話,以沉默反抗。
季橫忽然也安靜了,視線落在許皎白頸下的那一小片肌膚上,“我這次回來就不走了。”
許皎白說:“關我什麽事呢?”
季橫笑了一下:“我就是說說,說說也不行啊,你怎麽這麽霸道,啊?”
許皎白不喜歡這種親昵的語氣,好像他們還挺好一樣。根本不是。早在那個雨天,在濕黏的空氣裏,少年微顫的睫毛觸碰到對方臉頰的那一刻就不是了。
季橫像把一切都忘了,只有他記得,一記就是很多年。
許皎白忽然不想和擰着季橫來了,有點眼暈,“我挺好的,你看過可以走了。”
季橫卻捉住他的手腕,口袋裏摸出什麽,夏天的蟬鳴和風聲攪在一起,紅色的糖果映到眼底。
“張嘴。”
糖果是溫的帶着黏膩的甜味,在唇上輕輕碰一下被推開掉在地上,碎裂。
季橫問:“怄氣連糖都不吃了?”
不是怄氣。許皎白想,他幹嘛怄氣,他們沒有真正在一起過,他單方面喜歡季橫罷了,曾經喜歡過,特別喜歡,整整一本速寫本畫得都是他。
“季橫你別耍我了。”許皎白聲音裏終于有了波瀾,“都過去六年了,我沒什麽可生氣的。”
季橫頓了一下,說:“撒謊。”
許皎白搖搖頭,手腕被攥得生疼,擡頭看到男人不帶笑意的眼,生生吓了一跳,好像回到六年前,季橫沾着灰塵的臉和惡劣的笑,血液和哀嚎聲,它們再一次晃到眼前。
有什麽東西硬擠進口腔,甜的和鹹的,糖和手指。
“給我含着。”季橫用命令的語氣,低沉的聲音,确定糖放到舌中央才把手撤出去,“不許吐。”
許皎白死死咬住牙關,口腔裏彌漫着甜,眼前的重影漸漸散了,不再是六年前充滿血腥味的少年,而是男人黑壓壓的身影。
季橫湊到他身邊,擋着他身側,“你那幫學生怎麽那麽不老實?扒着窗看什麽呢?”
許皎白才緩過神,下意識把糖挪到腮幫,含着說話:“你到底來幹嘛的?”
“說了來看看你。”季橫把手落在他頭頂,“說幾遍你才信?”
許皎白閉了閉眼:“随便你吧。”他自然不信,沒理由信。細算下來他們也不是很熟,僅在高二那年有交際,之後兩個人打過一架一拍兩散。
走回教室,那幫天生好奇的孩子都在打量走在他身後的人。許皎白有點不自在,清清嗓子:“都看什麽呢?”那幫學生不敢明目張膽地擡眼了,偷偷掃着兩個人,手上虛畫兩筆。
許皎白坐下來,季橫就杵在他旁邊微微彎腰看他剛畫的畫。他不想費工夫再想其他,過了一會兒,底下只有筆尖迅速劃過紙張的“唰唰”聲,他索性低頭閉眼。
是個人都知道他沒睡着,這幫學生偏要掩耳盜鈴,用氣音沖站在他旁邊的季橫喊:“你是許老師的朋友嗎?”
季橫也不含糊,直接回答:“高中同學。”
底下就開始叽叽喳喳了,許皎白剛要睜眼,一道女聲響起來,“許老師高中是什麽樣的啊?”
許皎白想到高中好多人暗地裏對自己的評價,他們自以為隐蔽的議論,多半是講他這個人對人态度冷淡,不好相處。
“和現在一樣。”季橫說,“呆了吧唧的。”
學生們面面相窺,有個女孩子贊同道:“是诶,我上次去辦公室,許老師坐着就睡着了,聽門響腦袋一點差點滑地上。”
有人附和:“我也見到過,他經常睡着,醒了迷迷糊糊的還假裝沒睡。”
許皎白聽不下去了,直接睜開眼,看季橫忍着笑,更加煩,站起來說:“今天交不上作業,明天加倍。”
底下一片哀嚎,季橫手要落在許皎白肩膀上被他閃開了,一雙眼橫過去戒備得像只刺猬。
季橫眼底神色暗了暗,随即又無所謂地笑笑。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