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後來,我心中放下了玉皇。因為我認識了一個除玉皇之外與我最近的男人。他不嫌棄我的容貌,不在乎我的兇名,他從三百五十裏外羸母山趕來,踏過青石,走過沙漠,給我帶來東海蛟龍的魅珠,使我恢複容貌。”
“那一刻,”西王母的眸中乍然迸出少女般的羞澀和熱情,“那一刻是我從未有過的幸福,一個人待我這樣好,不為任何緣由,沒有任何動機,我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人。盡管後來我才知道,他乃天之九德所化,他的忠﹑信﹑敬﹑剛﹑柔﹑和﹑固﹑貞﹑順,他的一切好,皆是與生俱來,非對我一人獨特。”
“可我還是……”西王母輕輕顫着,她對長乘的愛,從未宣之出口,從來放在自己心中,反複煎熬和歡喜,竟連一絲怨恨也生不出來。遙遙相對三百五十裏,知道他在那裏,便始終覺得心安,便是永遠困于這玉山瑤池又如何,她終是心甘情願半點不悔。
何歡君低語道:“萬年前我離開羸母山時,師神已現天人五衰之象。”
“我當然知道。”西王母咬着銀牙慢慢道出一句。她從未宣之出口,怕被別人知道的深情,終還是瞞不過九重天淩霄寶座上的那位。他挾着雷霆萬鈞之怒而來,對她連連掌掴,斥她不貞,幾乎毀了大半瑤池,才解怒離去。可他并未就此甘休……
“長乘乃天之九德,他的真身被供奉在淩霄寶殿上的三角青銅鼎中,鼎中九支香火不斷,他的真身便永不滅。可玉皇怒火沖天全然不顧後果,回天界後一腳蹬翻了爐鼎,使九德香火散落人間。”
“是我害了他。”
何歡君道:“王母娘娘莫要自責,師神興許早知此劫,他甘願與羸母山同化,許是……”眼波流轉,似憶起昔日山巅之上那位坐看雲湧的寂寞天神,他的眸中,有一個駕着三青鳥騰雲而去的女子,所過人間,散落瘟疫、疾病,給人間帶去死亡和刑殺。衆生只聽哀鴻遍野,無人能知,那個有着兇神之名的女子,坐在雲頭哭泣。
“許是什麽?”
何歡君擡頭看見西王母屏息靜氣等待後話的微弱期望,微微一笑:“許是舍不得你。”
這句話落,眼見着那一雙眼眸緩緩瞪大,剎那間迸出不可置信的狂喜,所有的哀戚怨恨一掃而空,如浸蜜糖,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極致的豔麗。你看,情有所應,竟這般讓人歡喜失常,便是活的與天地同久的天神也不能幸免。
“你說的是真的?”
何歡君點頭。
又問:“王母娘娘叛天,是為了師神?”
西王母從歡喜中平靜下來,她擡頭,冷眼睇着上空,說道:“我不能原諒殺了長乘的天。”
“可是……”何歡君正要開口,突然一陣山崩地裂的搖晃,只聽西王母猙獰恐怖的笑聲灌入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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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昔日被萬聖仙靈困入陰極之地窮兇極惡的屍魅們必将卷土重來,把這高高在上的天掀到地獄之下,把那雲端上俯視衆生的玉皇重新埋入地底,我要用長乘的羸母山,我這玉山,将他牢牢壓在地底,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
情形霎時急轉而下,濃霧有如實質襲來,将何歡君的仙體拉扯纏繞,仙力越是醇厚,那痛楚便越是巨大。白茫茫一片中,已不見了西王母的身影。何歡君冷靜一想,這不過是西王母用夢魇織出的結界,只要在這夢境中殺死三青鳥之魇,結界便能破除。
他取下背上長琴,素手一撥弦,一曲《破夢》從指尖流瀉而出。
世間多少愛戀,不過一場憔悴空夢,歲月朝暮相伴,從兩兩相知到兩兩相厭卻不過彈指一瞬,情未散時恨先起,待到愛恨成空,方是兩兩、相、忘。
當的一聲脆音,弦斷,夢破。
何歡君從結界踏出,第一眼便看見紀青山。
紀青山似也剛破除結界出來,他看見何歡君時身影微微一頓,随後摘下青面獠牙的面具,朝何歡君露出一笑。
“何歡神君,你也是為了不死藥而來?”
只這一句話,何歡君便知紀青山出現在此的目的,想到自己的确是奉了天帝之命來平玉山之亂,也确實要帶回不死藥,便回之一笑,默認下來。
紀青山見他默認,神思一轉,上前一步拉住他的手,關切問道:“你剛剛是從結界出來?可有受傷?”
目光落在紀青山拉住自己的手上,何歡君的臉上凝着一絲似笑非笑的神色,他沒有掙開他的手,只溫聲道:“無妨,妖王适才也進了結界,卻能全身而退,想來妖王近來修為精進不少。”
紀青山笑笑:“勤于修煉,廢寝忘食。”
“是麽。”何歡君不着痕跡掙開了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紀青山随後跟上,只聽何歡君似談天閑聊般道,“想來那日我讓祁風獸送你出來,你尋了樂游山做修煉之地并非巧合,乃是故意而為之罷。”
“神君誤會了。”紀青山道。
說話間,二人已踏入一間內殿,四柱銘刻符文,帷幔層疊飄落,殿中燈火明滅,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各挂着一幅畫像,畫上女子不外乎都是西王母,形态雖是各異,但雲冠羽衣不容錯認。
何歡君走近了去看,見畫像并未落款,可他還是一眼認出,這是師神所繪。在世人眼中的西王母,掌管災厲刑殺,兇殘善妒,只有師神眼中的西王母,才是這般身披彩練,容貌出塵絕世,眉宇一點輕愁。
紀青山見何歡君看的認真,忍不住走上前來在他旁邊站立。
“原來西王母竟長得這樣,畫這畫的人,倒是用心了。”
何歡君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莫非妖王在結界中未見西王母真身。”
紀青山聞言轉過頭來看他,“我在結界中所見,是我在凡間做人時的一段往事。”紀青山頓了頓話語,面色有幾分古怪,似笑非笑,“西王母确實未曾見到,倒是見到了神君。”
何歡君點點頭,卻不接話,那紀青山本來還以為他會問些什麽,卻見他從畫前離開,又去看石柱上的銘文,顯然對他在結界中的經歷并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