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那年,戰事紛起,各家各戶的壯丁皆被拉去充軍,紀青山自是不可避免。
他喬裝改扮随他入伍,沙場無情,槍林箭雨多少危險,他為紀青山攀爬過多少山峰,為他涉過多少幽谷,只為尋來靈藥救治他的傷,他為他沖鋒陷陣不顧性命,得來的功勞全都記在紀青山的頭上。
燈火又滅。
何歡君終在這燈滅的一縷青煙中淚如雨下。
如果,如果他不是一直追随着紀青山的身影,如果他不是一直看着紀青山,如果他回頭,哪怕就回頭一次,他也會看見,在他為紀青山幾番涉險之時,他的身後,也有一個人遠遠望着他,替他化去後背刺來的刀劍,接住他從懸崖墜落的身影。如果他回頭,哪怕就一次。
他也會看見那一道須發皆白的身影,眉目疏朗,正對他笑。
可那八十六載,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正如紀青山,一次也沒有回頭,一次也沒有看見他。
酆都城。
何歡君将走馬觀花燈還給酆都大帝。
“多謝大帝借燈,日後若有用到何歡之處,盡可開口。”
酆都大帝道:“神君不必客氣,我與東極相識數萬年,交情不淺,你既是他的友人,有事我定然不會推诿。”
“多謝大帝,只是,何歡還有一事相求。”
“哦?神君但說無妨。”
“大帝可否将他在人間的命數告知于我?”
“這……”酆都大帝露出為難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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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帝放心,我并非要去改他的命數,也不會破他命格,我只是想……”何歡君頓了頓,慢慢說道,“只是想去看看他。”
“原來如此。”酆都大帝登時放下心來,提筆一揮,一個卷軸淩空展開。
“此已是他的第三世。第一世他自小便家破人亡被一道觀收養為弟子,修道十年,一夜茅塞頓開悟出大道,本可以得道升天,但天雷瞬至,将他活活劈死。第二世,他家道中落,妻離子散,無奈遁入空門剃度修行,佛門修行十年,他功德圓滿,又被天雷劈死。如今第三世,他還未修道,投身在桃水稷澤的一戶人家,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紀。”
酆都大帝的話還未說完,便聽何歡君道了一句“多謝”,随手招來一朵祥雲騰雲而去。
人間,桃水稷澤。
“桃水出焉,西流注于稷澤,是多白玉,其中多渭魚,其狀如蛇而四足,是食魚。”
這是萬年前那八十六載裏,何歡君曾熟悉的地方,如今再涉足于此,那被他遺忘的過往紛踏而至。
如今這裏再不是當初荒無人煙只居蟲鳥的世外之境,沿桃水西流,兩岸皆是人家。炊煙袅袅,田間勞作耕耘,溪畔孩童嬉戲,一幅人間煙火。
何歡君隐去周身仙氣,着一襲青衣在岸邊大石上坐下。戲水的孩童看見,不約而同圍攏上來。
“哇,這位哥哥生的這樣好看,是從山裏來的仙人麽?”
何歡君微微一笑:“你怎知山中住着仙人?”
孩童仰着臉道:“我當然知道,是我姐夫親口說的。”
旁邊的幾個孩童捂着嘴笑話他:“阿振羞羞臉,東極大哥還沒娶你姐姐過門呢,你便叫他姐夫,真是不害臊。”
“要你管。”名喚阿振的孩童伸手去打那笑話他的孩子,一時之間,幾個孩童又打鬧着跑遠。
“東極。”他口中輕輕念着這個名字。
一個長得像仙子般的人突然出現在這村莊,自然引起許多人的注意,村長來問他時,何歡君只道自己是山下鎮子來的琴師,因為得罪了人,才到山中來避禍。
他言辭懇切,背着一把長琴,又生的如此好看,讓人心中無法生出戒心,村長再三猶豫還是答應讓他留在村莊中。
何歡君向村長問起“東極”,村長一聽這個名字,便露出十分驕傲的神色,他說東極是村莊裏最勇猛最會打獵的孩子,是他未來的女婿。正說着,村長的手朝遠處一指,叫道:“喏!那就是東極!”
何歡君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河岸走來一個健壯的青年,他肩上扛着一只死去的花豹,打着赤膊,腰間束着脫下來的衣衫,褲管卷到膝下的位置。他扛着獵物走來,那鮮活而熱烈的生命牢牢映在何歡君潋滟波光的桃花眸裏。
青年走近了看見村長,便笑着打了聲招呼,許是常年在山林中打獵奔走,他膚色被曬得古銅一般,汗涔涔一片,被光照的發亮,他一笑,便是一口大白牙。青年轉頭看見背着長琴的年輕男子,不禁愣了愣,脫口問道:“這是何人?”
不等村長說話,何歡君輕輕展了眉目,朝他微微一笑:“在下何歡君。”
村長在旁插話:“他是山下來逃難的琴師。”
青年點點頭,朝他溫厚一笑:“我叫東極,若有難處可以找我。”
他興許不過是客套的一句話,可何歡君聽了,嘴邊的微笑便如水波般蕩漾開去,那長眉輕輕一挑,仿若便有萬種風情從眸中流瀉。
“如此正好,在下的确有一難事。”
“啊?”
青年愣住,轉頭看了一眼村長,村長也愣了,莫名地看着年輕的琴師,等待着他的後話。
“在下初來乍到,無處可以安居,不知東極大哥能否相助?”
青年還沒反應過來,村長已恍然大悟,猛一拍他的肩,熱情道:“這有什麽難的,我們東極是這村莊最好的孩子,找他就對了。”說着轉頭對青年道,“東極啊,你家阿姐不是嫁了麽,正好空出來一間屋子,你便讓他借住幾日,怎麽樣?”
溫厚的青年自然應下。
何歡君輕輕一笑,那被村長拍住的肩頭輕輕一動震開了村長的手,他上前一步走到青年身邊。
“走吧。”
“啊?去哪裏。”
“不帶我去你家麽?”
青年反應過來,連忙點頭,朝村長揮了揮手作告別,便領着年輕的琴師往家裏的方向走去。
村長在後揉着越來越酸痛的手掌,擡頭瞥了一眼大晴天,心道莫非要下雨了,這手怎麽突然犯起風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