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前世番外
他是趙王次子, 他的母親是王後, 他是趙國最尊貴的公子。可自他記事起,父親與母親便很疏離,雖然父親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會按規矩來鳳儀宮, 但只是陪着母子二人用食,從未留下過夜。他從小便知道, 自己這個做王後的母親, 并不得父親喜歡。因而, 他也沒有什麽機會承歡父親膝下,直到他跟着太傅念書後, 父親時常過問他的學業,父子倆說話的機會才多了一些。
而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趙翎卻與他的境遇大不一樣。趙翎的母親高貴妃是父親最寵愛的妃子, 高貴妃所居的臨華宮是父親最常去之地。趙翎算得上在父親跟前長大, 深受父親所喜。
可不知為何,他一直感覺趙翎對他有一種敵意, 無論何事,趙翎都想與他争個高下。年幼的時候, 他并不知道這是為何,直到有一天,舅父告訴他, 趙翎如果要承趙王之位, 而他這個嫡子, 就是他最大的障礙。而如果一旦趙翎繼位,自己這個嫡子的身份勢必被他忌憚, 他肯定會想方設法滅掉他的,而到時姜家肯定也不可能幸免。要保住自己與自己的親人,他必須要當上趙王。
到這個時候,趙翓也明白了,為何自己是父親唯一的嫡子,雖然他文韬武略處處勝過趙翎,但父親一直未立自己為太子。他猜,父親在等一個機會,等他犯了錯,等趙翎建了功,然後順理成章地将他這個嫡子棄如敝帚,扶他最心愛的兒子趙翎上位。
可是,他不會給父親這個機會。他深知,趙翎為人陰毒,如果他為王,等待自己的,是如何悲慘的命運。他無人可靠,能靠的只有自己,他只能努力學藝,處處強于趙翎,才能讓自己有一線生機。為了建功,他十四歲便親自領兵出戰。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率領的軍隊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正在他春風得意之時,他卻聽說父親準備解他的兵權,想讓趙翎取代他在軍中的職權。這樣一來,他這幾年的苦心經營,卻為趙翎做了嫁妝。他不甘心就這般認輸,他要想辦法阻止父親。
這時,他得到一個消息,夏國近年多災,國君夏少淵到與鄭國接界之九雲山向仙人祈福。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為了對抗宋國、齊國、韓國、魏國的聯盟,趙國與夏國、袁國、魯國去年結盟。但因是新結盟,大家之間還有些猜忌,并未完全信任。而最近衛國也準備聯絡一些國家結盟,夏國與衛國有姻親關系,衛國暗中派人游說夏國,因而夏國有背盟之勢。所以,他決定要利用此事做點文章,而這個文章只能他親自去做。
他先派人趁趙翎外出打獵之時,将他困在一處隐密之地,然後自己易容成趙翎的模樣,來到了九雲山,假意刺殺夏王,其實,他的目的只是在打鬥間,不經意地将面巾掉落,露一下臉。在目的達到後,夏王的親衛也趕到了,他便帶着侍從離開。沒想到在逃離的時候,他卻被暗箭所傷。而此時他與侍從失散,無奈只得獨自負傷逃離。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麽地方,只覺得自己又渴又累,在路上暈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隐隐聽到有人聲。他以為是夏王的人,下意識地握住長劍,正欲抽出,卻聽見一個少女略帶着幾分驚慌的聲音響起:“什麽?那邊死了人?那我們趕緊回觀叫人!”
也不知為何,他聽到這聲音,便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心安,他覺得,她可以幫自己。他把握箭的手松開,用力叫道:“姑娘,救我……”
聽到他的聲音,那少女果然回來救他。她看起來十四五歲的模樣,長得極其美貌。
她來扶他。他聞到她身上有一種特別好聞的少女馨香,不是那種香料的味道,而她身上特有的味道,令人沉醉。
他向她道謝,她叮囑他別說話,省點力,還有點嫌棄他沉。看着她因為用力而變得紅撲撲的臉頰,又帶着幾分委屈似的,他忍不住笑出聲。結果,卻又被她訓了。而他也不知怎麽回事,仿佛忘了自己身上的傷,與她說起了玩笑之語。
取箭的時候,她的侍女有血暈之症,是她來給他上的藥。看得出來,她是世家貴女,可救他之時卻毫無顧忌,只一心想救他。她不僅人美,心地也是一樣的美。
她來為他拭汗的時候,他驚了一下。他怕她會把自己臉上這張假人皮擦掉。現在,他還不能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以防夏國的人追上來,發現真相。他的抗拒,似乎讓她受了驚。他心裏有些歉意,她淡淡的笑了笑,似乎并未在意,還關心他身上的傷。他覺得,自己對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待他歇下,她帶着侍女離開。他發現自己閉上眼,腦中竟然全是她的模樣。
夏國的人追來了,她來給他報信。而他聽到有人跑來的聲響,怕是夏人,站在門後,人一進來,他的箭便架了上去。沒想到,來的人是她。看見她一臉驚恐地望着自己,他覺得自己的心一陣慌亂。他忙收起劍,向她解釋。她卻叫他快逃,還給他帶了吃食和水囊。他冒昧問她姓名,她沒說。而這個時候,他也不能告知她自己的真實身份。他給她留了自己随身攜帶的匕首,是想給她留一個信物,一個以後也許還能相見的信物。他還承諾她,可以為她做一件事。這件事,只要她開口,他必會辦到。他相信自己有一天,會有能力為她做任何事。
他離開了九雲山,他以為與她還會有再見的一天。後來,他派人來祈雲觀打聽過她,觀中的道姑也只知道她是北滄城來的貴族女子,似是姓鄭。他感覺她可能是出自王族,派人拿着她的畫像,把鄭國王族女子尋了一遍,沒有找到她。他不甘心,又派人将鄭國的世族大家女子都尋了一遍,還是沒有找到她。她就像是一個夢一般,在他不經意時候到來,在他心頭刻上了深深的烙印之後,又消失了。而他擁有的,只有她為他包紮傷口所用的那張繡帕,在繡帕的一角,繡着一只蟬。
不過,他的計策成功了,夏王以為是趙翎暗害他,憤然退盟,名正言順地與衛國結盟。而趙翎因為被趙翓所困,說不清那幾日自己的去向,因而衆人都認為此事是他所為,朝中大臣因此對趙翎多有不滿,每日向父親進谏,終于父親對趙翎禁足,而再也沒有提過要解自己軍權之事。
終于,他的軍功越來越大,大到父親已經無法随意撼動他的地位,但他知道,他還需要一個靠山,徹底斷了父親立趙翎為太子的心思。于是,他向衛國求娶公主衛雅清。
趙國與衛國也是姻親,因此,他與衛國兩個公主衛碧菡和衛雅清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雖然在他心中,他一直當兩位公主是妹妹,可是,他知道,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最好的辦法就是娶衛國公主。
本來他想娶的是衛碧菡。她與他年歲相當,而她是先皇後之女,在王宮中地位有些尴尬。姜王後很心疼這個沒娘的姑娘,對她也格外的好,常叫她來自己的寝宮玩耍。因而,他便常常與衛碧菡出雙入對,衆人都以為他對衛碧菡有情,他也從未想過去解釋什麽,他對她并無惡感,覺得自己娶她也可以。可沒想到,他會在九雲山遇到那位少女。與她的相遇,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男女之情,他也第一次發現自己想娶的人,并不是衛碧菡,而是自己喜歡的女子。雖然他覺得有些對不起衛碧菡,他還是打算跟她把這件事說挑明。
可他還沒有來得及跟衛碧菡說,她在一次進香禮佛的途中,馬車滾落懸崖,人就這麽沒了。他極為震驚,也非常難過。雖然他對衛碧菡沒有男女之愛,但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就這麽沒了,他的傷心之情也是真的。
之後,他一直沒有議親,世人都以為他沒有放下衛碧菡,皆嘆他癡情,可他知道,自己是想找到九雲山的那位少女。可是,随着時光的流逝,他知道,就算找到她,她也應該嫁了人了。而他也不可能不娶妻,他也知道衛雅清一直對自己有意,而他也想借衛國之勢,因此他與衛雅清定了親。
他的野心也越來越大。他滅了夏國,魏國,韓國,陳國,再下一個目标,便是吳國。
吳國兵力雖不強,但極為富庶,拿下吳國,國庫會充盈不少。在他借道陳國故地攻吳時,陳國鄭太後求見于他,求他攻吳之後,留她女兒一條活路,把女兒為她帶回來。他知道,陳國公主陳嬿姝嫁到吳國,但并不受寵,成婚三年,未得一男半女,對趙國沒有任何威脅,于是,他便做個順水人情,答應了鄭太後。
吳國城牆修得極為牢固。為免造成兵士和城中百姓大量傷亡,他采用了圍城的辦法,等吳郓糧絕之後,再進攻,這期間,若有百姓逃出,皆妥善安置,以争取民心。
三個月後,他知道吳郓熬不住了,派人去招降,并向吳郓提出把王後陳嬿姝交給他帶回陳國。沒想到吳郓不肯投降,還殺了他派去的使者,他極為憤怒,當即決定攻城。
就在他攻城之前,吳郓好像瘋了,把他的嫔妃從城樓上推下摔死。
他就是在北濟門的城樓上看見陳嬿姝的。隔得太遠,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看見一個海棠紅的身影。他聽人說,那便是吳國王後陳嬿姝。他記得自己答應了鄭太後要把陳嬿姝帶回去,他不想食言,所以,當他看見吳郓逼她從城樓上跳下的時候,他騎着馬沖了出去,想叫吳郓留人。
沒想到聽到他的叫聲,吳郓似乎更惱怒,一把将陳嬿姝從城樓上推了下來。等他沖到城樓下的時候,那個海棠色的身影已經躺在了冰冷的地上,鮮血不停地從她口鼻中湧出,已經看不出她原來的模樣,能看清的,只有那雙清明的眸子眼睛。可是,那雙眼睛也很快便失去了光華。那個可憐的女子,就這麽死在了他的面前。
終于,還是沒有完成答應鄭太後的事,他輕聲一嘆,對着身後的兵士說道:“找一副棺材,把她斂了,送還陳國吧。”随即策馬轉身,往城門奔去。馬蹄卷起黃沙,踏出陣陣塵煙,似乎将一切都湮沒了……
拿下了吳國,他的戰功又大了幾分,可是,衛國的勢力,他始終還是要借的。因此,回到趙國之後,他與衛雅清完了婚。
漸漸的,他強大得父親根本動不了他了。他終于當了太子,一年後,父親薨逝,他成為了趙王。在他當政第三十年的時候裏,他滅了諸國,成為了天下之主。
可是,他就算擁有了天下,他也沒能找到年少時在九雲山遇到的那個少女,這一世唯一令他心動的女人。
雖然已經過了許多年,他仍然叫人拿着當年的畫像,四處尋她。她應該已經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了,可在他的心中,她永遠是那個淺笑盈盈的少女。
在他六十大壽之際,他的表弟姜郇向他獻了一位美女作為賀禮。姜郇很得意地告訴他,此女跟他畫像上的女子長得一模一樣。他心頭一動,見了那女子,與她确有六七分相像。他十分喜歡,看着她,就像看着當年九雲山那少女,而自己也像回到青春年少之時。他封她為雲妃。因為,他是在九雲山遇到她的。
在他六十誕辰當日,他大宴群臣,并帶着這位新納寵妃出席。席間,陳郡郡王陳瑾在看到新妃時,突然面色大變,手中杯盞居然也滑落打碎。他很不高興,但并未當場發作。
次日,他把陳瑾傳進宮來。
陳瑾也知道昨日自己失儀,惹了他不高興,一進殿便匍匐下拜請罪。
他淡笑:“郡王昨晚如此失态,莫不是我那愛妃美貌太甚,惹得郡王心動?”
“陛下恕罪,老臣不敢。老臣昨夜确實失态,也确實因雲妃而起,但老臣對雲妃絕無非份之想!”陳瑾叩頭道。
“既然因雲妃而失态,卻對雲妃沒有非份之想?這話朕怎麽聽不明白?”他面上雖然挂着笑,眼中卻滿是寒冰。
“陛下,老臣之所以失态,是因為乍一看見雲妃時,被吓了一跳。”
“雲妃怎麽會吓着你?”他一臉疑惑。
“因為……因為雲妃與老臣的阿姐長相酷似,昨晚老臣猛一看見雲妃,還以為見到了阿姐,所以……所以才會失态的。請陛下恕罪。”
“你阿姐……”他臉色一變,半眯着雙眼,緊緊盯着陳瑾,“你阿姐與雲妃長相相似?”
“有六七分相似。”
“你阿姐多大?”
陳瑾嘆了一口氣,說道:“阿姐年長老臣四歲,今年也該五十八了。”
五十八,只比自己小兩歲。當年在九雲山遇到的那少女,似乎就這麽大。
他突然有一種預感,心似乎都要跳出來了。
他從懷裏掏出一只錦袋,從裏取出一張泛黃,有着許多斑痕的手絹,讓陳瑾上前查看:“這繡帕,你可認得?”
陳瑾細細一看,驚道:“陛下,這繡帕是我阿姐的,不知陛下從何而來。”
“你如何肯定這繡帕是你阿姐的?”他沉聲問道。
陳瑾指着繡帕下角上的那只蟬,說道:“我阿姐乳名喚作阿蟬,她的繡帕上都繡了一只蟬!”
聽到陳瑾這話,他覺得自己身子顫得厲害。他找了她四十多年,終于找到了她。
“你阿姐如今在何處?”他緊緊抓住陳瑾的手臂。就算她變成了老太婆,他也要見她一面。她若是嫁人生子,他會許以她榮華富貴,他要兌現當年對她的諾言。今生若是無緣,與她結一個來生也好。
“回陛下,我阿姐已經,已經故去四十年了。”陳瑾拭了拭眼角。
“什麽?”他如被雷亟,渾身顫抖起來,“她,她怎麽死的?”
“我阿姐嫁到吳國,為吳國王後。就在陛下攻崇安城那日,她被吳王從城樓上推下來,摔死的!” 說到這裏,陳瑾已是老淚橫縱。
他突然呆住了。他的腦中突然浮出那年在北濟門的城樓下,看見的那個海棠色的身影從城樓上墜下的情景。
他的心,突然一陣劇痛!
“你口中的阿姐,是否是你母親當年托我從吳國帶回的陳嬿姝?”他顫聲問道。
“是,陛下。”陳瑾點頭,含淚道,“一晃眼,我阿姐都死了四十年了。老臣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會看見與我阿姐如此想像之人,又想到當年阿姐慘死,一時感慨,才會失态,還請陛下恕罪。”
此時,他已經聽不到陳瑾說些什麽了。他腦中全是那個海棠色的身影,從城樓上墜落的情景。他找了她四十多年,沒想到四十年前,她便死了,而且就死在他的眼前,死在了他的馬蹄之前。而當時,他對她是那麽的冷漠和嫌棄。她滿臉是血,他連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便叫人把她草草收斂。
“她葬在何處?”他啞聲問道。
“因阿姐生前已出嫁,不能葬入祖地。我母親另為她尋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容她栖身。”陳瑾答道。
“你阿姐的遺物,你可還留着?”他又問。
“有。”陳瑾回答道,“阿姐故去之後,我母親把她留在陳郡未帶走的物品都裝在箱子裏放着。母親走了之後,我也沒有再動過。”
“你回去找找裏面是否有一把匕首。”他說道,“若是找到了,給我帶來。”
“是。”陳瑾應道。
次日,陳瑾觐見。
“陛下,臣在阿姐的遺物中,果真找到一把匕首。”陳瑾将匕首呈上。
他接過。四十多年過去了,匕首已經是鏽跡斑斑,但他仍然認出,這是他的匕首。四十五年前,他把它送給了自己鐘情的姑娘。
他把匕首緊緊握在手中,淚水長流。
“陛下……”陳瑾有些惶恐。他不知道這一切,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麽。
“陳瑾!”他發了話。
“臣在!”陳瑾趕緊應道。
“去,把你阿姐起棺,把她放入我的墓室之中。”他說道。
“啊?”陳瑾愕然,“陛,陛下,這,這是為何?”
“陳瑾,四十五年前,你阿姐曾救過我一命。我贈她此匕首,告知她,我可以為她做一件事。只要她開口,無論什麽事,我都會為她做。其實,我最想做的事,便是一生一世守護她。可是,她沒有告訴我她是誰,我一直在找她,卻沒找到。沒想到,她,她竟然早就死了,還死在了我眼前……”說到這裏,他有些哽咽。
“陛下,這些,臣不知。老臣,從未聽阿姐提過。”陳瑾也有些動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複了一番情緒,才又說道:“這一世我沒有守護好她,害她被人所害,那,那就讓我在陰冥之界去守護她,繼續我的承諾吧。”
陳瑾從來沒想到,陳嬿姝與趙翓竟然有這麽一段過往。阿姐已經死了四十年了,還要去動她的墳,他有些于心不忍。可是,他是君,自己是臣。他的話,自己不得不聽。何況,他還對阿姐如此用情,想來,阿姐知道原由,也會原諒自己吧。
陳瑾低頭道:“是,陛下,臣即刻按陛下的吩咐去做。”
有大臣得知他要把陳嬿姝的棺椁遷入他的陵墓之中,上書反對,說此事不合倫常理法。為此,他下诏追封了陳嬿姝為後,以堵住群臣之口。見他如此,大家知他下了決心,也知道他的手段,也就不敢再反對。
一個月後,陳嬿姝的棺椁遷入王陵。落棺的時候,他親自去封棺,把那枚匕首,和那張繡帕,都放入其中。在他看來,那是他與她交換的定情信物。他要讓它們替自己陪伴着她。
當他從墓室中走出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王好像真的老了,不僅走路蹒跚起來,人的精氣神似乎也被人抽走了似的。
回到之後,趙翓便一病不起。
三月後,趙翓薨逝!
據說,他在彌留之際,嘴角含笑,口中念道:“阿蟬,我終于找到你了,這一次,我們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