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與葉鳳歌無聲對視一瞬後,傅凜斂了斂睫,淡淡将頭撇開,暗自吐納數回後,臉色很快也由鐵青轉回玉白。
仿佛先前那副強捺惱怒、暗自委屈的模樣只是旁人眼花的錯覺。
可不知怎的,葉鳳歌心中竟莫名有些愧疚發虛,就仿佛自己當真欺負他了似的。
怪了,她又沒對他做什麽……
哦,好吧,方才她只顧着來見師父,不經通傳就很失禮地闖了進來,對傅五公子當家人的威嚴有失尊敬——
若傅凜是為着這事怄氣,那她确實算是欺負了他。
兩人平日裏私下如何相處那是私下的事,畢竟這會兒傅凜是在以主人的身份待客,雖說這個“客”是她的師父,按禮數她也确實不該如此魯莽冒失。
“我與師父兩年沒見,一時忘形就闖進來了,請五爺雅量海涵。”
想明白了自己的過失之處後,葉鳳歌自然沒法子理直氣壯,尴尬抿着笑垂下臉,讪讪擡手按住突然酸疼的額穴。
不敢再看傅凜,更不敢回身面對自家師父。
也因着她誰也不敢看,便錯過了傅凜因她這近乎客套的言辭而突凝薄霜的神情,也錯過了妙逢時那若有所思的似笑非笑。
正當葉鳳歌躊躇思量着要不要先行告退,晚些再單獨面見師父時,管事宿大娘的到來無意間拯救她于水火。
見宿大娘進來向傅凜回話,葉鳳歌忙退到一旁,規規矩矩站在了妙逢時身側。
“照五爺吩咐,已替妙大夫将南院的客廂備好。”
聽了宿大娘的回禀,傅凜只是板着臉淺淺颔首。
傅凜平日裏大略就是這般模樣,也只有與葉鳳歌相處時才會多些活絡的人氣兒,宿大娘早已習慣,倒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她自若地轉而對妙逢時笑道:“妙大夫一路舟車勞頓,是否先移步南院小憩片刻?”
雖說妙逢時總是一兩年才來桐山一趟,但宿大娘辦事妥帖,一直将妙逢時的習慣記得很清楚。
以往妙逢時每次來後,并不會着急忙慌地上來就替傅凜診脈,通常都是小住兩三日,先找葉鳳歌問過一些情形,再從北院找幾個日常在傅凜近前服侍的人問些事,最後才是診脈、調方子。
妙逢時遠遠抛給傅凜一個意味深長的笑臉,“喲,傅五公子是有多不想看到我這個大夫?竟特意将我丢到離北院最遠處去。”
往年她來時,通常都住在離北院相對近些的東院。
對她這挑事般的問話,傅凜顯然并不想搭理,清清冷冷一挑眉,什麽話也沒說。
葉鳳歌見狀,趕忙小小挪近妙逢時半步,淺聲在她耳邊解釋道,“師父,五爺不是故意将您挪到遠處,只是東院住着傅将軍送來的客人,這才……”
這些年來她太習慣護着傅凜,哪怕明知在自家師父面前說多就容易錯多,卻還是不願傅凜被誤解。
“啾啾,沒規矩了啊。這種解釋該由主人家出面的,你着急忙慌補什麽漏?”雖是近乎訓.誡的話,但妙逢時語調随意,還帶着點笑模樣,并不見嚴厲苛責的意思。
可在葉鳳歌聽來卻是話裏有話,心中立時“咯噔”一下,趕忙閉嘴噤聲。
“妙手一脈”的藥門弟子大多常年被派在外,在師父座前聽教的日子自然比醫門弟子少得多,時日一長,在許多師門的規矩上不免就會有些怠惰疏忽。
這七年來傅凜從未将葉鳳歌當做外人,這使她時常有些大意,甚少想起自己在此的身份只是客居侍藥,逾矩僭越地發聲替傅凜圓場補漏已是習以為常。
今日被自家師父逮個正着,葉鳳歌心知晚些與師父單獨面談時定要挨訓,當下便縮得跟個鹌鹑似的。
餘光瞥見她那副自知理虧的模樣,妙逢時笑着打了個呵欠,又不着痕跡地瞟了一眼傅凜忽然握成拳的手。
“鳳歌,我是不是該喝藥了?”傅凜忽然出聲。
上午傅凜一直在與賬房的人核對賬目,忙到未時才吃午飯,因此妙逢時到的那會兒,葉鳳歌正在北院小廚房替他熬藥。
葉鳳歌太過震驚,根本沒留心傅凜的稱呼,只是驚訝地回頭看向他,遲疑着點了頭。
為了替她解圍,免她再在師父面前接着受斥責,傅五爺竟主動問藥喝了。
這一刻,葉鳳歌甚至生出個荒謬的感覺:若非顧忌着眼前這人的身份是“葉鳳歌的師父”,說不定傅凜已經掀桌翻臉了。
“那走吧,”傅凜平靜地站起身,撣了撣衣袍上的褶皺,“妙大夫請自便。”
妙逢時随手拍了拍葉鳳歌的肩,呵欠連天地笑道,“去吧,為師這一路奔波下來還真是累了,你算着時辰過來答話就是。”
“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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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北院後,葉鳳歌先去小廚房端了藥,這才來到傅凜的寝房。
傅凜站在外間角落的臉盆架子前,慢條斯理地從銅盆中拎起巾子擰着。
“你過來。”
打量着碗中的藥還有些燙,葉鳳歌便先将藥碗擱在小桌上晾着,疑惑地回頭看向他,“怎麽了?”
傅凜并不看她,認真将擰到半幹的巾子抖開,從容地折疊着。
渾身上下寫滿“爺不高興”。
葉鳳歌沒奈何地笑笑,依言走過去站到他面前,“做什麽?”
話音才落,那張散着溫熱水氣的巾子就覆到了她的臉上,傅凜修長寬大的一手也托住了她的後腦勺。
葉鳳歌掙脫不得,只好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扯開,輕惱地笑瞪他一眼,“這又是在鬧什麽?”
“洗臉,”他語氣有些淡淡的惱火,手上的動作卻輕柔細致,“妙逢時這個……”
想起葉鳳歌對妙逢時的敬重,他急忙收住險些脫口的惡言,悒悒不樂地換了個客氣點的說法,“什麽破師父,沒點師父的樣子。”
這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妙逢時,可在他的記憶裏,以往妙逢時來與葉鳳歌雖親昵熱絡,卻并沒有如今日這般又親又抱的舉動。
真是想了就恨。
憑什麽?!連他都沒有……
“不許說我師父壞話。”葉鳳歌輕輕嗔了他一眼,雖不兇,但對妙逢時的維護之意還是很明顯的。
這又是洗臉又是說壞話的,葉鳳歌總算明白,他的不滿是源于方才自家師父在她頰邊的那記香吻。
她笑了笑,只當傅凜的惱怒是在鬧小孩脾氣。
小孩子總是這樣,一旦覺得自己最親近的夥伴忽然要被人搶了去,總是忍不住要別扭生氣的。
傅凜深深凝了她片刻後,漂亮的薄唇抿成倔強又委屈的直線,終于如她所願地撒開手,将那巾子扔回銅盆中。
腳步重重地朝着內間走了幾步後,他忽然想起什麽似地滞了滞,片刻後就突兀且僵硬地折身回來,走到軟榻前重重坐下,雙手握拳又放開。
他面無表情地閉了閉眼,似在暗自調息吐納,握拳的動作反複數回,像在強忍不适。
葉鳳歌被他這一連串奇怪的反應鬧得有些糊塗,蹙緊眉頭茫然愣在原地。
靜默半晌後,傅凜像是終于穩住了心緒,徐徐踢掉鞋子,盤腿坐到軟榻上。
“你之前說了,叫我生氣時別再自己躲起來。”沉嗓徐緩,帶着一種艱難發聲的輕沙。
這點小小的改變對尋常人來說或許不值一提,可在傅凜身上,實在算得上是極大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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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恍然大悟地笑了,心中湧起柔暖熱流。
他在解釋。
解釋方才他朝內間走了兩步又退回來的奇怪舉動,是因為想起她說過的話。
因着她曾有那樣的叮囑和請求,他就開始試着生氣時不再躲起來,雖然這明顯讓他難受不自在,可他還是照着她的話做了。
雖還不知他此刻是在氣什麽,可他竟當真能在怒氣漸長時還将她說過的話放在心上,并盡力勉強自己照着她的話去做……
要知道,好幾年前妙逢時就曾試過許多法子,想要不動聲色地加以引導,讓他學着及時宣洩自己的負面情緒;可他一直非常抗拒,對妙逢時的所有建議全都充耳不聞。
葉鳳歌伸出食指揉了揉發燙的眼角,欣慰地笑着走過去站到他面前,柔聲安撫,“方才我又不是當真在吼你,只是想告訴你,我師父并非輕浮不莊重,你別在背後說她。”
傅凜淡淡“哼”了一聲,垂下腦袋拿倔強的頭頂給她看。
“我五歲拜到師父門下,之後的八年裏師父不單對我傳道授業,也管教養我品性行止。”葉鳳歌轉身去端了藥碗來,笑吟吟遞過去。
“總之,我算是師父親自帶大的,所以她時不時會有些親昵的舉動……怎麽說呢?嗯,就是只是大人對小孩兒表達疼惜愛重的方式,絕不是浪蕩輕浮。”
傅凜緩緩掀了眼皮,若有所思地睨了她一眼後,動作僵硬地伸手接了她遞來的藥碗。
算是接受了她這說法。
見他只是拿小匙攪動着那碗已溫熱的湯藥,葉鳳歌忍不住催促道,“再攪和就涼了,趕緊喝吧。”
傅凜依言舀起一小匙苦藥送進自己口中,磨磨蹭蹭将那口藥吞下後,就咬着小匙的邊沿再無動作。
葉鳳歌搬了雕花圓凳坐到他面前,右手手掌撐在膝頭,傾身觑着他低垂的臉,笑嗔着勸道,“這位爺,你既都給了我這面子喝下了第一口藥,不如索性就一鼓作氣将整碗全喝了吧。”
“等等再喝。”傅凜雙手捧着藥碗,使勁清了清嗓子,又無端地咳嗽了幾聲。
葉鳳歌以為他嗆着了,趕忙伸手拍拍他的背替他順氣。
“你方才說,你師父親手帶大了你,”傅凜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長睫,口中叼着那小匙,含含糊糊問道,“所以她想要表達對你的疼愛時,就會親親抱抱?”
不知他為何又忽然提起這一茬,葉鳳歌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是這樣沒錯。怎麽了?”
“那你不也常說我是你親手養大的?”傅凜沒有看她,只是若無其事地将小匙放回藥碗中,語氣是就事論事般的冷靜坦然。
“你怎麽從來沒有……表達過你的疼愛?”
坐在他面前的葉鳳歌僵住,宛如石化般一動不動,只是瞪着他。
今日立冬,午後的冬陽蒙茸綿軟,慵懶舒緩地透窗而來,無聲迤逦地鋪開一室暧昧光暈。
這光暈似在主屋寝房四圍罩了與世隔絕的結界,安靜得讓葉鳳歌聽不見一丁點兒來自外頭的聲音。
她只聽到“砰砰砰砰”的狂亂心音,也不知那聲音是從哪裏冒出的。
慢慢的,她秀氣的耳尖開始泛起滾滾紅浪,一路向脖子根蔓延而去。
素日裏靈動慧黠的眼眸遲緩地向下略略掃過,正正瞧見傅凜低垂的眼睫止不住地輕輕顫着。
就那麽若有似無地撲扇撲扇,揮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微瀾。
混亂的恍惚中,葉鳳歌心中響起一句沒頭沒腦的喟嘆——
真像他送給她的那個小蝴蝶花钿啊。
“我是說,擇日不如撞日,”傅凜清了清嗓子,徐徐擡起頭,一本正經地道,“你也……表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