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用自己的方式向葉鳳歌低頭求和,并成功博得葉鳳歌粲然笑諒後,傅凜神清氣爽地邁開步子回房去,留下一衆從睡夢中被喚醒的無辜者面面相觑。
因着幼年的驚魂遭遇,傅凜本就是個不易安穩入睡的人,今夜經歷了心緒大落再大起,自又是躁得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但今夜的難以成眠與以往截然不同,再無往日那般火灼油烹般的煎熬。
情窦初開的少年心啊,酸澀與甜蜜駁雜交織,喜樂嗔癡全都澄澈純明。
像仲春裏繁花似錦,像炎夏時風荷盈露,像金秋間蜜果挂枝,像寒冬時初雪綿甜。
與世上所有美好同在。
傅凜笑紅了臉坐起身來,擡手薅亂一頭如緞墨發,摸到火折子重新點亮了床畔的燭臺。
下榻去拿了炭筆,又從床頭小櫃中取出一個黑色封皮的小冊子後,他回到床榻上,靠坐在床頭,将黑皮小冊子攤在面前。
他抿着止不住上揚的唇角,執筆在小冊子裏又添上新的內容:
被子很暖很軟,似沾了糖砂的雲。
寫下這句只有他自己才懂其中深意的話後,他将炭筆與小冊子擱到一旁,滅了燭火,心滿意足地重新躺下。
先前葉鳳歌拿自己的被子将他裹住,那上頭有她的溫軟與馨香。
她大約沒留心他頻頻用鼻尖抵在被子上的小動作。
所以她定然不知,那時他一度認為自己可能會被甜化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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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挂着“自己的禮物”還在闵肅手中,翌日清晨天光未亮,素來晚起的傅凜便衣着齊整地打開房門,将闵肅喚來讨回那個本屬于自己的小發冠。
闵肅照例不多嘴,什麽也沒問,便将裝了小發冠的那匣子取來奉上。
雖對他沉默的配合較為滿意,傅凜還是沒忘提醒道,“昨日鳳歌是同我置氣才随手扔給你的,沒有旁的意思,你切切不要有多餘且錯誤的遐想。”
無辜的闵肅偷偷撇了撇嘴。
他明明什麽都沒有想。
眼未瞎心未盲的人都瞧得出,究竟誰才是那個心懷“多餘且錯誤的遐想”的。
成功收複“失地”後,傅凜與葉鳳歌一道在北院小廳用了早飯,便要去書樓繪制裴瀝文要的“十二小人計時滴漏”圖紙。
去做正事之前,傅凜沒忘了提醒葉鳳歌,“說好要另送了一樣禮物的,別想賴。”
怕葉鳳歌知他将那小發冠追讨回來後,會想趁機賴掉答應的“另一樣禮物”,他已對闵肅下了“封口令”。
“誰要賴了?”葉鳳歌沒好氣地笑瞪他一眼,從後頭推着他的肩将他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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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昨夜應下另送傅凜一件禮物的要求,葉鳳歌就從未想過要賴掉的。
畢竟這些年來,她就沒送過他什麽像樣的東西。
倒是傅凜,不但常常親手做了許多精巧稀奇的玩意兒送她,有時還會托裴瀝文從外頭買一些珠珠玉玉的東西回來給她。
林林總總加一加,這七年來傅凜送給葉鳳歌的東西,加起來都快裝滿兩個楠木箱了,她投桃報李一些,于情于理都是應該的。
不過這時的葉鳳歌囊中空空,只能絞盡腦汁盤算琢磨,想送一件不必花錢,卻又貴重像樣的禮物給他。
如此自相矛盾的前提條件,毫無意外地使葉鳳歌陷入焦灼迷茫,心浮氣躁之下什麽事也做不了,只能沒頭蒼蠅似地出了北院,漫無目的地在各個院子裏瞎晃悠。
路過中庭時,隔着老遠就瞧見尹華茂在樹下沖他姐姐發脾氣。
上回因欺負葉鳳歌被傅凜收拾了一頓後,尹華茂自然不敢再動這宅子裏的人,只能在他姐姐和他家帶來的那個小丫頭面前逞威風。
此刻雖聽不清他在嚷什麽,可他急赤白臉沖尹笑萍捏着拳頭的模樣,葉鳳歌倒是看得很真切。
時不時還一腳踢過去。
他的身形看上去似是灌滿力道的弓,根本不是玩笑打鬧的模樣。
尹笑萍對他照舊縱容,竟連他那毫不客氣的拳打腳踢也站在原地受着。
遠遠瞥見這一幕的葉鳳歌暗自啧聲,卻也不打算管閑事,便繞着走開了。
在葉鳳歌的觀念裏,誰慣出的壞毛病就該誰自己去治。
那尹華茂又不是她慣壞的,斧正他的心性自不是她的責任。她才不去無謂強出頭。
待葉鳳歌去找宿大娘要了一個大花灑壺回來,再路過中庭時,尹笑萍已經沒在那裏,只有尹華茂獨自猛踹着樹幹發脾氣。
葉鳳歌萬分不想跟這位棘手的表少爺打照面,卻不幸地被他瞧見了。
“喂!你!站住站住!”
尹華茂一邊指着葉鳳歌,一邊快步跑了過來,“你抱這麽大個花灑壺做什麽?”
“五爺托我在北院種了一點小白菜,我拿這個回去澆水。”葉鳳歌口中雖和氣應着,卻警惕地後退兩步。
“聽說你在五表哥面前說話最管用,”尹華茂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能請你幫我個忙麽?”
大約是上回被傅凜收拾得夠嗆,他對葉鳳歌的态度較上回明顯客氣許多。
可葉鳳歌對這頑劣的小少年實在觀感不好,打從心裏不想與他有什麽來往,自然并不想幫他任何事。
見她抿唇不吭聲,尹華茂顧自又道,“你幫我跟五表哥說說,我想去山下的桐山城玩,成麽?”
這座山間方圓十裏加起來攏共還不足二十戶人家,對尹華茂來說實在是清靜到近乎寡淡了。
“山上清靜卻無趣,表少爺想去城裏逛逛也算合乎情理的事,為什麽不自己跟五爺說?”葉鳳歌客氣疏離地笑笑。
“我不敢啊,他那麽兇,”尹華茂認慫倒是坦誠,“早先叫我姐姐去說了,五表哥沒同意。”
所以,先前就是因為這個事對自家親姐姐拳打腳踢?葉鳳歌對他的觀感又壞上三分,頓時連敷衍的客套都不想給了。
“既表小姐親自去說,都沒能得五爺允準,那我去說更沒用了,畢竟我只是個客居的侍藥而已,”葉鳳歌面色冷凝,淡聲道,“抱歉,幫不上忙。借過。”
說完,抱緊懷裏的大花灑壺,舉步繞過他的阻擋就走。
許是沒料到她會這麽直接地拒絕,尹華茂惱了,雖沒敢再拿出随身的那根銀鞭,卻還是目露兇光地伸手去抓她的胳臂。
雖葉鳳歌是背對他的,卻一直防備着他又來偷襲,便順利地閃身躲過,連點衣角都沒給他碰到。
正巧這時兩名北院的小竹僮擡了一大筐碳要回北院,見尹華茂又來惹葉鳳歌,自是上去幫腔護着。
尹華茂對傅凜的畏懼顯然不輕,眼前這三個都是北院的人,他也就沒再糾纏,讪讪轉身走了。
畢竟這回他沒對自己做什麽太過分的事,葉鳳歌回到北院後就将這事抛諸腦後。
仔仔細細給主屋廊前那壟昨日才點上的小白菜澆了水,就回自己房裏去畫畫片兒,順便接着想該另送傅凜什麽禮物的事。
倒是那倆小竹僮替她不平,等傅凜與裴瀝文從書樓并肩出來後便去告狀,加油添醋了幾句,将先前在中庭所見同傅凜講了一遍。
尹華茂絕非寬厚有教養的性情,雖被傅凜警告後便再沒對宅子裏的人動過手,但在一些小事上刁難、磋磨倒是常有。
宅子裏的丫頭竹僮們吃了不少說不出的苦頭,背地裏提起這個表少爺自都沒什麽好臉色。
兩個小竹僮還記着上回尹華茂無端追打葉鳳歌的事,又都拿葉鳳歌當自己人,便又不忿地補充道,“上回鳳姐兒被打傷了都不計較,還替表少爺求情,請五爺饒了他五個板子呢!他可倒好,今日又想來欺負人。”
聽得尹華茂記吃不記打,傅凜冷笑,“既他在宅子裏閑得磨皮擦癢,那就再去藥圃幫忙吧。”
一個小竹僮撓頭嘀咕,“可是防風收完了,這會兒藥圃的地都空着,表少爺去了也沒事做。”
“誰說沒事做了?”傅凜冷冷瞥他一眼,“開春後要種掌葉大黃,入冬就得将凍土全部深耕。”
他們只做宅子裏的活,對藥圃的事知之甚少,聽傅凜這樣一說,頓時樂不可支。
兩位小竹僮幫葉鳳歌讨了公道,便高高興興地接着做事去了。
傅凜喚來闵肅,“你撥兩個人去盯着,誰也不許幫忙,叫尹華茂老實将凍土全部翻一遍。若他或尹笑萍還想叽叽歪歪,也不必來問我,直接将他們二人種在土裏就行了。”
連他都不能欺負葉鳳歌,尹家那混球算什麽玩意兒,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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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這日,葉鳳歌的師父妙逢時如期而至。
妙逢時上一次來替傅凜診脈、調藥方,還是兩年前的事了。
換言之,葉鳳歌也有兩年沒見着師父。
一聽說自家師父正在前廳與傅凜喝茶敘話,葉鳳歌按捺不住,不管不顧地就沖進了前廳,腳步是少見的雀躍,近乎連蹦帶跳。
“師父!”
葉鳳歌撲身過去,眉眼彎彎,甜嗓嬌嬌,瞬間點燃了師徒二人久別重逢的喜悅。
陌生人瞧着妙逢時的第一眼,通常都很難相信她是個赫赫有名的醫術大家。
她長相英飒,又是個我行我素的性情,有時舉止灑脫不羁到近乎疏狂,更像個叱咤江湖的女游俠。
“小啾啾顯然很想我,為師心下甚慰啊。”
妙逢時笑得那叫一個意态風流,張開雙臂将葉鳳歌擁住,照着她笑吟吟的臉邊就是一記響亮香吻。
“師父,我都多大個人了,就不能別再當衆叫小名嗎?”
葉鳳歌這才想起前廳裏不止自己與師父二人,當即赧然捂住紅撲撲的笑臉,有些尴尬地回頭看了看。
主座上,傅凜臉色鐵青,眼中卻委屈泛紅。
像被誰欺負慘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