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因傅凜打出生起身子骨就差,傅雁回又總當沒他這個人似的,傅家便沒想過要安排他如家中大多同輩那般走仕途。
甚至沒替他打算過以後。
就将他放在桐山這宅子裏養着,全然是能活一天算一天的意思。
三年前,在傅凜将滿十六時,他自個兒給臨川傅宅去了信,生平頭一回向家中要了點東西——
兩間分別位于臨州清蘆、昌繁兩城的鋪子。
按大缙世家的規矩,族中子弟到十六歲行冠禮後,若無步入仕途的打算,家主便會撥些田産到其名下,以示成年後該憑自己的本事營生糊口。
由于傅雁回對傅凜不聞不問,也沒有要替他行冠禮的意思,傅家家主便不好提這茬。
傅凜早早看穿了這層,知道這事兒自己若只是坐等,怕是一輩子都等不來,便主動去了信。
他機靈又謹慎,知道家主忌憚傅雁回的名聲地位,若傅雁回一力反對,他多半什麽也得不到,于是便讓人将那封信直接遞到傅家老太君傅英手中。
老太君是傅凜的曾祖母,如今已近七旬高齡,曾官至臨州丞,早年也是個跺跺腳就能叫臨州六城抖三抖的人物。
雖說傅英十年前就“退而致仕、還祿位于君”,在家中深居簡出、不大問事,可她的話在傅家極有分量,饒是功勳卓著、聲名顯赫的傅雁回,在老太君面前也得恭敬低頭。
傅凜之所以選擇将信遞給老太君,一來是為了繞過家主、防備傅雁回作梗;二來,當年将他從臨川傅宅送到桐山別業來,便是老太君做的主。
老太君開明豁達,極少幹涉家中小輩的事,當年突然強行彈壓下傅雁回的異議,做主将傅凜送到桐山這座宅子來,自是因為她老人家清楚傅雁回對自己的兒子做了些什麽。
雖老太君算不上慈祥、溫柔的祖母,但過了知天命之年的人,對弱小後輩總會多些悲憫之心。
總之,傅凜這步棋走得對。
老太君不但敦促着傅家家主将那兩間鋪子,連帶桐山這座宅子都劃給傅凜,還從自己名下撥了幾處田産一并添給他。
傅家家大業大,族中後輩又多走仕途,自沒誰為着這點薄産心生不忿;再加之誰也不覺得病歪歪的傅凜能成多大事,這事就這麽風平浪靜地過了。
就這樣,傅凜手中有了一間米鋪、一間珍寶閣,再加上從老太君名下撥過來的幾處田産,他的生意很快就運轉起來了。
別看傅凜在葉鳳歌面前純是個不谙世事的別扭少年,于商事上卻極果決,暗地裏還頗有些狠辣辣的手段。
當然,他自己争氣不假,但也多少沾了些傅姓的光,總之三年下來,他在臨州各地的鋪子總數已近十間,若論身家,至少也當得個中等豪紳了。
不過他雖甚少出門,眼界卻從不止于臨州六城。
今年夏末,傅凜果斷派出親信裴瀝文,前往東面靠海的沅城實地打探,準備在遠離臨州近千裏的沅城新起爐竈。
****
牽着葉鳳歌的手從西院溫泉回到北院後,傅凜就着順子備來的熱水沐浴更衣後,在葉鳳歌的監督下喝過藥,随意喝了半碗山藥肉粥後,便去書樓聽裴瀝文回話了。
葉鳳歌沒有跟前跟後,只是早早回了自己的房中,從衣箧的夾層裏取出一本冊子,心思恍惚地坐在外間的桌前研墨。
直到那硯臺裏的墨汁滿得快撲出來,她才回過神,擡起手背胡亂抹去眼中的水氣。
她心中亂,提起筆來竟就像突然不識字似的,完全無從下筆。
正亥時,放心不下的葉鳳歌出了房門,悄悄走到主屋前頭的廊下,招招手将正在寝房前頭滅燈的順子喚了過來。
“五爺幾時從書樓回來的?”
順子将頭湊近她些,小聲答話:“回來快半個時辰,這會兒都睡下了。”
寝房中已無燈火,黑烏烏,靜悄悄。
“他回來時,瞧着可有不适?”葉鳳歌抿緊了唇,心中愈發堵得慌。
順子笑着擺了擺手,“好着呢。許是瀝文少爺帶回好消息了,五爺從書樓出來臉色就光彩照人的,還帶了點笑呢。”
葉鳳歌點點頭,忍住哽咽,輕道,“辛苦你夜裏驚醒些,若五爺扯了繩鈴喚人,你就趕緊讓人來叫我。”
待順子應了,她便腳步匆匆地回房。
關上房門的那一刻,葉鳳歌的眼淚就不要錢似地決堤而下。
她知道這時的傅凜一定沒睡,先前順子瞧見的那點笑模樣,也是他強撐着裝出來的。
今日哪怕裴瀝文給他帶回的是一座金山,他也斷斷不可能真心開懷。
他竭力在心中給自己造出假象,假裝傅雁回對他再不能造成絲毫影響。
待到他明日醒來,一切又會如過去這些年一樣平常。
仿佛傅凜的生命中從來沒有一個叫傅雁回的母親。
仿佛他從來沒有用絕望、哀求的眼神,無助地看着親生母親掐在自己稚嫩脖頸間的雙手。
****
葉鳳歌咬着被角無聲恸哭大半夜,快到醜時才勉強眯了一覺。
睡了一個多時辰,卯時不到便起身了。
深秋時節天亮得遲,鴉青天幕最邊沿才露出一絲絲清明。
葉鳳歌腫着眼兒悶悶行到北院的小廚房,見門扉緊閉,頓時更郁悶了。
因傅凜向來起得晚,北院的小廚房掌勺們通常都要近辰時才起竈火,這會兒早了一個時辰,還睡着呢,沒得吃。
她心裏難過時總要借暴飲暴食才能消解,例如上回與闵肅鬥飯,便是因為與傅凜置氣,不幸的闵肅就那麽撞她刀口上了。
此刻北院的小廚房沒得吃,她就只好多走兩步去大廚房混吃喝。
大廚房外後院,宅子裏的人不在北院當值的時候,就都在後院大廚房用飯。
因着要供除北院之外宅中所有人的餐食,大廚房自然是大鍋大竈,口味比北院是粗糙些,但開夥時間比北院小廚房早一個時辰。
葉鳳歌進到大廚房時,正巧趕上饅頭出籠。
今日大廚房的掌勺師傅是王大叔,臉圓圓肚子也圓圓,看誰都笑呵呵的。
“喲,鳳姐兒這是餓醒了?”王大叔笑着将蒸籠蓋子揭開,“來來來,不叫你吃饅頭,這鍋就五個包子,肉餡兒的,全歸你。”
王大叔想着葉鳳歌吃慣小廚房的精細餐食,又知她向來偏好肉食,便将蒸籠裏僅有的五個肉包子全裝到盤子裏遞給她。
葉鳳歌連聲道謝,将包子端到角落的桌子上放了,又自己去打了一碗菜粥來。
“鳳姐兒,你眼睛怎麽腫成這樣?”竈前燒火的小竹僮扭頭瞧清葉鳳歌那腫泡泡的眼皮,忍不住問道。
小竹僮這一問,掌勺的王大叔也跟着扭頭,遠遠看向葉鳳歌:“我方才沒留心,這麽一瞧還真是腫的。”
“昨兒睡前水喝多了,”葉鳳歌尴尬地笑笑,拈起個包子咬了一口,轉移話題,“诶,王大叔,您好端端蒸一鍋饅頭,怎麽又有五個肉包子在裏頭?給誰開小竈呢?”
王大叔轉頭去案板前重新剁肉餡兒,笑呵呵應道,“不就昨兒傅将軍帶來的客人。”
昨日葉鳳歌光顧着傅凜,竟一直忘了問傅雁回帶來的客人是誰了。
“誰呀?”她抿着菜粥,興致不高地問道。
竈前的小竹僮不甘寂寞,插嘴道,“是姑爺那頭姓尹的表親,一位表小姐帶着位表少爺。”
小竹僮口中的姑爺,是傅雁回的第二任夫婿尹嘉榮。
“那表少爺才十二三歲,可是個調皮搗蛋的人物,說是在江湖上惹着什麽人了要躲風頭,便讓他姐姐領着來咱們這兒住一陣,也不知要住多久。”
許是聽出小竹僮話裏有抱怨之意,老道的王大叔趕緊拿剁肉刀在案板邊沿拍了幾下,回頭瞥了他一眼。
畢竟人家是客人,還是傅将軍帶來的客人,背後說人壞話不合适。
見小竹僮閉嘴垂臉,王大叔才笑呵呵地圓場道,“昨兒下午表小姐就來交代,說表少爺早上想吃肉包子,咱就給做幾個,畢竟是客人嘛。”
葉鳳歌讪讪停止進食,“完,我把客人的早飯給吃了?”
“沒事,這不正新做着嘛,咱瞧着表少爺不會這麽早起,你吃你的。”王大叔一邊寬慰着,手中剁肉的動作越發麻利起來。
于是葉鳳歌一面随口與王大叔和小竹僮說些旁的閑事打趣,沒多會兒就将那五個肉包吃得幹幹淨淨。
王大叔笑道:“我瞧着鳳姐兒是沒吃飽的,要不你再坐會兒,等我這鍋起了再給你添幾個?”
“鳳姐兒瘦巴巴的,卻能吃,也不知都吃到哪裏去了。”小竹僮也跟着笑。
葉鳳歌還沒來得及答話,就有個陌生的丫頭匆匆進來,急聲問道,“大叔,我們小少爺的肉包子好了麽?”
瞧她着急的神色,多半是那位小少爺醒了。
王大叔鎮定地指了指才上鍋的蒸籠,和氣一笑,“勞煩稍等,才蒸上呢。”
那丫頭頓時垮了嘴角,像要哭似地,低聲道了謝,趕忙跑着回去交差了。
待那丫頭走了,竈前的小竹僮才萬般同情地嘀咕道,“怕是要挨罵,搞不好還要挨打。”
葉鳳歌“瞪眼”,“那位小少爺脾氣這麽大?”
她眼睛還腫着,此刻雖是“瞪着”,卻也只有平常一半大,瞧着有些好笑。
小竹僮偷觑了一下王大叔的臉色,見他沒有呵斥的意思,才小聲對葉鳳歌道,“昨兒就鬧了大半宿,不敢沖咱們的人亂來,拿鞭子在追着方才那丫頭打。”
葉鳳歌“啧”了一聲,忙不疊站起來,邊拿巾子擦嘴邊道,“那我先溜了,可別說先前那包子是我吃掉的啊。”
王大叔與小竹僮雙雙忍俊不禁地大笑出聲。
小竹僮邊笑邊道,“瞧鳳姐兒那慫的呀!咱們這宅子裏,除了五爺就數你最有分量。即便是五爺有什麽吃的,只要你開口,那不都還讓着你呢嘛,這是怕的個啥?”
“不一樣不一樣,”葉鳳歌邊往外挪步,邊回頭笑道,“我就是個沒出息的窩裏橫啊。”
說話間,她擡腿邁出門檻,就與門外的人撞了個滿懷。
“抱歉……”
她立即致歉,擡眼就見一個滿目寫着驕橫的小少年,手中拎了長長銀鞭,一臉煞氣地瞪着她。
小少年退後兩步,怒道;“你瞎啊?!”
話音未落,他手臂一振,銀鞭破空,正正照着葉鳳歌的臉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