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傅凜,你……”
葉鳳歌心事重重地垂了眼睫,欲言又止。
她記得師父說過,尋常人在喜怒哀樂上的變化,總會有個起承轉合做緩沖。
傅凜今日見了傅雁回之後,分明是心中起了驚濤駭浪,幾乎要失控,這才瞞着衆人獨自躲到溫泉來。
可自打她方才闖進來後,他的情緒便近乎急轉,很快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一般,沒心沒肺似地同她親昵笑鬧起來。
她想,這大約就是師父提過的那種情況:某些心傷至深之人,在不願面對極端情緒的沖擊時,就會不自知地開啓一種以逃避為主的自我保護。假裝雲淡風輕,突兀地将事情抛諸腦後,強令自己迅速專注到別的人、事、物上。
此舉短時間內能使人看起來像是已然平靜釋懷的模樣,實則不過是偷偷在心中更深處圍了只有當事者自己才進得去的牆。
死命将那些自己無法消解、承受不住的隐痛全數趕進去藏起來,不見天日。
這無異于飲鸩止渴,對心神的耗損看似無形,實則影響更為深重且長久。
畢竟,那些被強行藏起來的痛苦非但不會憑空消失,反而會在日積月累中疊加、發酵。
七年來,傅凜已不是一次兩次這樣處理自己乍起的陰晦心緒。
最初時他總是捏着那個暗器盒子,安靜地将自己關到櫃子裏發呆;後來大些了,便将自己關到書樓最頂層那個黑烏烏的隔間內,全神貫注地做些精巧玩意兒。
此刻葉鳳歌看着他那帶笑的模樣,突然意識到他方才面對自己的種種舉動,或許與以往并沒有本質的不同。
只是他今日借以逃避、用來轉移注意的對象,換成了她這個人罷了。
她真的不敢想象,若将來某一日,傅凜內心深處那道隐秘的牆被長久堆疊的陰晦心緒沖垮時,他會變成什麽模樣。
聽她似是輕嘆了一聲,傅凜趕忙低下頭,“你生氣了?我同你鬧着玩的……”
“沒生氣,”葉鳳歌忍住胸臆間的揪疼,仰面做出無奈的笑模樣,“就是想說,你若非要我抱你回去,那我只能将你放在地上拖着走了。”
傅凜聞言莫名地咳嗽了兩聲,接着便伸手在她額心輕輕彈了一下。
見她捂住額頭擡眼嗔過來,他那漂亮的眉目間重新含了愉悅淺笑,“爺又不是麻袋。”
殊不知,此刻他笑得越甜,葉鳳歌心中就越苦。
她很想告訴他:你想哭就哭,想鬧就鬧,想發脾氣、撒潑打滾都可以的,就是不要這樣硬生生憋着死扛。這樣或許很危險。
但她“侍藥者”身份背後的那個秘密,讓她不能對他說出這些話。
她只能在一旁心疼卻無能為力地看着他,以“陪伴”為名,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沉默地看着他。
畢竟,這是她七年來最隐秘也最重大的使命。
殘忍而冰冷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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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鳳歌沒敢與他對視,只是輕推着他的肩膀,笑意勉強,“快去小間将濕的外袍脫了,找件幹爽的袍子先将就着,外頭涼。”
此時已是黃昏,他渾身濕透,在溫泉室內尚不覺如何,若是出去怕就扛不住涼意了。
溫泉池左側有相連的更衣小間,裏頭的小櫃子裏通常會備幾件幹淨衣衫應急。
聽她說了不生氣,傅凜這才微微彎着笑眼點了頭,任由她将自己推進小間內。
很快便裹了件帶兜帽的銀色披風出來。
葉鳳歌踮起腳,有些費力地舉高手臂,拎了披風的兜帽将他連頭蓋住。
“幾時偷偷長這樣高了,”她佯怒輕哼,旋即又忍不住感慨地笑了,“你如今長這樣高,我就再不能‘居高臨下’瞪着你倔強的頭頂訓話了,真是遺憾。”
似乎人與人之間越是親近,對對方的許多變化反倒越是遲鈍。
傅凜長得比同齡人晚些,身量拔高約莫是十四五歲才有的事。那陣兒的他當真是民諺說的“迎風長”,總像是一覺睡醒便蹿高一點。葉鳳歌也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自己就很少有機會低着頭與他說話了。
要知道,她的身量算是纖長,與尋常男子站在一處時,至多也只會矮個小半頭;可在如今的傅凜面前,她竟生出了一種“我居然也可以這般嬌小”的感覺來。
傅凜垂眸笑望着她,眸底隐有流轉華彩,“原來,你竟很喜歡低頭跟我說話?”
他的目光過分專注,葉鳳歌心下莫名一虛,不自在地撇開頭,偷偷退開兩步。
她尴尬地撓了撓臉頰,讷讷笑道,“只是突然感慨……”
“我有法子成全你的心願。”
傅凜舉步近前,将她先前拉開的那點小小距離重新消弭。
接着便突然伸出雙手,扣住她的腰身,抱住她往上托了托。
猝不及防的葉鳳歌雙腳倏地懸空,當即慌張地伸出兩手緊緊攀住他的肩,結結巴巴驚呼一聲,“傅凜!別、別胡鬧!你……”
傅凜不為所動地将她抱得穩穩的,略仰起臉,笑眼中隐約漾着讨好,“瞧,你又比我高了。想訓什麽?”
“不要再胡鬧,天都快黑了,仔細耽擱久了要着涼,”葉鳳歌穩住心神,喉間緊了緊,柔聲道,“趕緊回去洗澡、吃藥。”
當年那個病弱瘦小的少年是真的長大了,竟能輕而易舉地将她抱起來。
傅凜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這才輕輕将她放下,忽然又像想起什麽似地,握住葉鳳歌的手腕就舉步往外走。
“裴瀝文還在書樓前頭等着我說事呢,險些将他給忘了。”他邊走邊漫不經心地笑喃。
今早裴瀝文與傅雁回是前後腳到的,當時傅凜讓宿大娘将裴瀝文先帶去書樓前頭的小廳候着。
裴瀝文是個認死理的,未得傅凜的吩咐,他是不會離開的。
葉鳳歌由得他牽着,跟上他略急的步伐,心中卻像有團吸飽了水的棉花,堵得她胸腔又酸又痛。
她真的寧願他耍橫發脾氣,盡情宣洩心中的郁結,也不忍看他這樣暗自撐着一副堅強無事的模樣,拼命找事情讓自己不要停下來。
她快要心疼死了,卻什麽也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