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2)
是日,粵省全體軍界宣布:一致對外讨袁。
【10.學了你的缺德辦法】
來自革命黨的消息說,自打陳炯明宣布獨立後,不旬日,籌集軍費至千萬之多,後方接濟無一不足。
來自廣東的消息說,廣東商民一致反對戰争,但拗不過陳炯明的二律背反,你熱愛“中華民國”,就得去前線打仗,這一手誰也招架不住。但廣東人硬是聰明,很快就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法子:給大總統袁世凱寫信,告陳炯明的黑狀,說他惡搞。
袁世凱接到雪片般的求救信,又怒又喜——怒的是陳炯明這邊起兵的軍費,還是他老袁剛剛打的款;喜的是有了廣東商民的請求,師出有名。于是遣廣西龍濟光部向廣東移動,驅逐陳炯明。
陳炯明不管那麽多,下令出師北伐。
命令是發布了,可諸軍都不樂意打這一仗,可你要是不打,老陳他不樂意啊。有什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呢?
有了,幹脆大家反過來揍老陳吧!
叛變最早是從觀音山上開始的,潮水般的叛軍向着陳炯明的大都督府湧來,火光四起,硝煙彌漫在都督府上空。但叛軍們硬是缺心眼,不知道老陳此時正向着租界方向狂奔,根本就不在大都督府中。
一口氣逃到沙面租界,法國領事倒屣相迎,老朋友,我學了你的缺德辦法,騙了一艘德國船,船號“YORK”,你可以上這條船逃跑。
陳炯明道:法國佬,我警告你不得亂講話,我怎麽缺德了我?我不就是……顧不上廢話,急忙登船。船行不久,不知又如何獲得了消息,說是廣州新軍大戰叛軍,要迎陳炯明回去。
老陳大喜,急忙返回,卻發現根本沒那回事。倒是警察廳長陳景華強烈要求跟老陳一起跑,老陳安慰他:小陳,你不用走的,你還沒有暴露,潛伏下來做好地下工作。陳景華急辯:亂講,我哪裏沒有暴露?露露的,早就暴露了……可他還是被留在了敵後方。
不久廣西龍濟光驅軍而入,先逮到陳景華,問:你缺心眼啊,怎麽別人都跑,就你不跑?
陳景華道:我不跑,是因為我沒有暴露啊。
龍濟光道:你當別人都傻啊,活動得那麽頻繁還敢說沒有暴露?哼,拉出去槍斃!
陳景華連連抗議,無效,終被槍斃。
陳炯明被黨人指控,說他拐了一千多萬跑了。但事實上後來的老陳,千真萬确是窮死的,那一千萬,不知被哪個家夥偷走了。
一千萬已成疑案,但陳炯明逃走後,派人去向孫文彙報工作,被孫文大罵:
你這麽多軍隊,叛軍開大炮你就走?你不知拉回惠州躲避一下?再想辦法反攻嘛。
但陳炯明心裏很清楚,他根本沒辦法反攻。有辦法,也不至于逃跑了。
【11.死也不甘心】
基本上差不多了,全國各省,能鬧的都打了幾槍,不能鬧的也嚷了幾聲。而此時,北洋軍已經對南京城四面合圍,将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生生搞成了籠中困獸。
流彈在空中亂飛,炮火近在咫尺,南京的商界人士全都哭了,說:我們好端端地做自家生意,怎麽就這麽倒黴?偏偏要挑在南京這麽個地方打仗?能不能讓那些革命黨換個地方?
于是商界人士就去找英國醫生馬林:哈羅,小馬,辛亥時革命軍進攻南京,是你去說的情,才避免了城池糜爛。這一次還得麻煩你,你是醫生啊,甭管革命黨還是北洋軍,都得給你面子。
馬林說:鬧,鬧鬧鬧,這一次和上一次可不一樣,這一次城外的是政府軍,恐怕很難說服他們後退。
衆人道:北洋軍不退,那就讓革命黨滾蛋好了。小馬,你去找何海鳴,讓他們快滾。
馬林道:為什麽你們自己不去?
衆人:……何海鳴那個革命仔,寫鴛鴦蝴蝶小說的,豈會聽我們的話?拜托小馬,你去跟他說,只要他們願意走,要多少錢我們就出多少錢。
于是馬林就去找何海鳴:哈羅,你想要多少錢?只要你們離開南京,你要多少商會都會滿足你的。
何海鳴:住口,你這個帝國主義代言人,少來幹涉我們的內政。
馬林:那你們到底要鬧到什麽程度,才肯罷手?
何海鳴:直到普天下的受苦人民得解放。
馬林:拜托,別人的日子都過得好好的,用不着你們來操心。你們自己才是真正受苦受難的蠢貨,我可是親眼看到你的士兵餓到了啃牆皮的程度。
何海鳴:越是艱難的環境,就越是易于激發起革命者的鬥志。
馬林:可是你不能只為了給別人添堵,讓別人不痛快,就豁出去自己先啃牆皮吧?你自己想想這是不是太缺心眼了?說你缺心眼你可別不樂意,你看看這次革命的領袖都跑哪兒去了?人家都去日本洗溫泉去了,偏你自己主動跳出來啃牆皮,你何止是缺心眼,你心眼已經缺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何海鳴:你才缺心眼……你肯出多少錢?
馬林:你自己開價吧,反正不會再讓你啃牆皮就是了。
何海鳴報了一個數,商會興高采烈,立即開始湊錢,很快就把錢湊齊了,給何海鳴送來。何海鳴命令軍隊集合,說明了現在的情形:弟兄們,目前的國際形勢,是這個樣子的,孫文逃了,黃興逃了,李烈鈞逃了,柏文蔚逃了,胡漢民逃了,陳炯明逃了,能逃的全逃了,就剩下我們還沒有逃。弟兄們,你們說說我們為什麽沒逃呢?
因為我們的革命意志更堅定!士兵們回答。
堅定你個頭!何海鳴道,弟兄們,長腿的不光是孫文黃興他們,我們也長着腿啊。可為什麽他們逃了,我們還在這裏?就是因為咱們沒錢啊——他媽的不管你去日本還是去法國,光只是船票你就買不起啊。因為我們沒有錢,所以才留下來革命,可如今大勢已去,我們再繼續堅守,已經沒有意義了。所以我接受了商會的條件,拿一筆錢給大家發饷,大家拿到錢之後,各自想辦法出城,各奔東西吧。別忘了你們家裏還有父母妻兒在等着你們……
士兵們大喜,齊聲歡叫:快發饷,快發饷!
何海鳴開始給士兵們發饷,說:這是我老何最幸福的一天,這麽多的錢我居然未動絲毫貪念,我已經被自己的人品感動了啊。
錢發完了,士兵們飛跑了去店鋪買東西,并自行組團出城。正值亂紛紛之際,忽然有一群人手持長槍,氣勢洶洶地向何海鳴走了過來:何海鳴,誰允許你讓大家離開的?問過我們兄弟沒有?
原來是第八師的會黨,是革起命來最發狠的那一種。
這些人,就連何海鳴見到也害怕:……此時南京四面合圍,不離開,難道還有別的法子嗎?
有!那夥人道:只要我們堅守上一段時間,其他各省的兄弟都會舉旗響應,想當初武昌首義時的情形比今日如何?那不也照樣贏取了革命的勝利?如果我們今天打了退堂鼓,那我們此前死掉的兄弟,就白死了,流的血也全都白流了!何海鳴,你自問甘不甘心?
何海鳴:我當然不甘心!
不甘心就好!不甘心就将革命進行到底!
【12.瘋狂的敢死隊】
1913年8月28日晨,南京儀鳳門突然大開,一支100人左右的敢死隊,圓瞪怪眼,手執短槍,腰纏炸藥,頸挂炸彈,齊齊地發一聲喊,向着幕府山那邊的北洋軍沖了過去。
幕府山那邊的北洋軍,就是新近投奔了馮國璋的張宗昌部,而且是張宗昌的行軍司令部。
大早晨的,張宗昌正把褲子脫到腳脖子上,蹲在茅坑上咬牙用力。聽到吶喊聲,提着褲子站起來一看,頓時色變,忙不疊地喊道:逃!逃!逃!弟兄們快點兒逃命啊,逃慢了可了不得……
其餘士兵詫異道:張師長,那邊才100來個人,還不夠塞咱們牙縫的,機關槍一個點射就解決了,你如何怕成這個樣子?
你他媽的會不會打仗啊?張宗昌急罵道,對方人數雖少,可來的都是不要性命的敢死隊,他們今天出城就沒打算再回去,全身上下都是炸彈,拼你一個夠本,拼你兩個賺一個。戰場上,最怕的就是這種亡命之徒,快他媽的跑啊!
說的是,士兵們這時候終于醒過神來了,咱們來打仗,是想打贏的,可不是來找死的。碰上這種不要性命的主兒,趕緊撒丫子跑吧。于是,張宗昌帶隊,餘衆整整一個師,嘩嘩沖上寶塔橋,又嘩嘩沖下橋,慌不擇路地奔着下江岸方向狂奔。
後面緊追着100多名不要命的革命軍敢死隊,正如張宗昌所判斷的那樣,這些人出城來,就沒打算再活着回去,拼一個夠本,拼兩個有賺。幸虧張宗昌機靈,率整師狂逃,否則一旦讓敢死隊纏上,張宗昌的隊伍鐵定會被打殘。
敢死隊狂攆張宗昌,距離最近的時候,只有四百米左右。張宗昌部雖然是逃得飛快,卻也經不住瘋了一樣的敢死隊亂槍狂射,導致傷亡多達40多人。雖然不斷有人被後面的敢死隊撂倒,可張宗昌等已經鐵了心,拼命瘋逃,絕不回頭看一眼。逃啊,逃啊逃……
直到敢死隊追擊得力氣用盡,再也跑不動了,張宗昌部才嘩聽一聲,全都趴在地上嘿咻嘿咻喘粗氣。這敢死隊的困獸猶鬥,真是太吓人了,打仗嘛,這麽較真幹什麽。
但經過敢死隊一番狂攆,張宗昌反而淡定了下來。
他說:這是黨人的最後一搏了。夫戰,勇氣也。這一次他們沒能追上咱們,勇氣洩盡,要想再來一次,就沒有機會了。
【13.歇菜也有傳染性】
張宗昌是軍人,最了解戰争的節奏。知道南京城經過敢死隊一役之後,基本上就把最後的力氣用盡了,再也鬧不起來了。可是守城的何海鳴卻是文人,文人比較感性,缺少理性的量化思維。眼見得敢死隊如此奏效,就琢磨着以後就用這一招了。
8月30日,何海鳴召開軍事會議,會議議題,是考慮到敵衆我寡,以後戰術就改攻為守。可說着說着,何海鳴一激動,頭腦發熱,布置下來的任務是,清一色敢死隊狂攻。
何海鳴下令:以一支敢死隊出雨花臺,狂攻紫金山;以一支敢死隊出朝陽門接應;第三支敢死隊出太平門,突擊天保城;第四支敢死隊繼續出儀鳳門,襲奔幕府山張宗昌的行軍司令部。
但敢死隊這種東西,憑的是一時的熱血激情,爆發力極猛,但時間也急促。而且一旦爆發之後,功力就基本上耗盡了。要想再爆發一次,必須有一個長時間的情緒醞釀和積累。但這個道理跟何海鳴講不通,他寫鴛鴦蝴蝶,小說中的男歡女愛,可以長時期持續地爆發下去,但要求現實中的人真這樣做,這可就難了。
所以到了敢死隊拼死的時候,第一支敢死隊就歇菜了。歇菜就是歇菜,也不需要什麽理由。而第二支敢死隊,是接應第一支的,也跟着歇菜了。這種歇菜像瘟疫一樣蔓延開來,連帶着後面兩支敢死隊,一并患上了歇菜症。
而城外的北洋軍,正精确地掐算着守軍的歇菜時間,居然是掐算得分毫不差。
8月31日,北洋軍發起了總攻。
率先攻入城中的,就是心眼不夠用的張勳,此後這厮将因此付出慘重的代價——但張勳也有張勳的心眼,他以揚州徐寶山的舊部為先鋒,讓這些傻大兵替北洋幹活,招數也超級老土,挖地道,埋地雷,從8月31日晚上一直折騰到9月1日下午,才聽得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就見南京的太平門徐徐塌落,被下面的地雷生生炸出了一個巨洞。
于是北洋軍大舉入城。張宗昌在幕府山行軍司令部,向馮國璋發電報告:
一、朝陽門已為張勳部用地雷轟倒,入城者計一團有餘,城上紅旗插遍。
二、第五師混成二十團已于本日上午11時入太平門。
三、敝師步兵第十二團亦同時入神策門。
四、敝師步兵第十一團現正準備前進,拟俟第十二團入城,占領獅子山開儀鳳門後,即行率隊入儀鳳門。
五、敝師在前方各部隊俟入城後,謹遵軍長前此命令,在三牌樓一帶實行警戒。
從報告上看來,張宗昌部與張勳部是前後腳,甫一入城,就遭受到了張勳辮子兵的強力阻擊,張宗昌不是肯吃虧之人,怒而還擊。于是何海鳴趁這機會退入城中,轉入巷戰。
那麽,張勳的手下,為什麽要向張宗昌開火呢?他們不是一夥的嗎?
正因為是一夥的,所以才會搶功,才會自相殘殺。事後張宗昌怒不可遏,寫信給馮國璋,告張勳的黑狀:
義勇軍紀律太壞,該隊下關後,即放火燒房,乘機搶掠。我師入儀鳳門時,猶向我射擊,以為貪功。懇祈軍長嚴饬該司令速加約束,或酌調他處,以保名譽,免遺外人口實,此呈。
【14.帝國主義作證】
我們必須重新評估張宗昌。
此人不唯在軍事上能力超群,在政治上的見解,同樣也是不同凡響——若他真是一個草包,又如何會成為統領30萬大軍的山東督軍?那些嘲弄并貶斥他的人,不過是在嘲弄自己。如果草包張宗昌尚有如此人生成就,那麽人生成就無法與張宗昌相比拟之人,又當何以自處?
承認張宗昌的智慧,不過是對歷史的一種公正态度。
認為張宗昌是草包之人,不過是在羞辱自己的智商——若是你的智商比張宗昌更高,又如何在人生成就上輸于張宗昌?
至少,在北洋軍入城之時,張宗昌對時局的判斷、分析與預測,全都應驗了。
他在拍給馮國璋的電報中說,張勳的行為會遺外人口實,這話一點兒也不假。實際上,張勳在南京城中的表現,差點毀了他自己。
幾乎所有的史料,都記載了張勳的辮子兵在南京城中所犯下的累累罪行。其中人們所引用的最權威的資料,當屬P·S·黃恩施所著《一個美國外交官使華記》中的場景:
……當我們進入南京的時候,這個古老的城市正孤獨地、憂郁地躺在灰色的晨曦中。……那些身軀高大、留着辮子、穿着黑布軍裝的兵士站在街上,“保衛”着城市,居民們愁眉不展,提心吊膽地沿街匆匆走過,到處看到燒焦的頹垣殘壁,屋內什物都遭毀損,被抛棄在街頭;牆壁內還留着炮彈的碎片。這一切構成了一幅令人沮喪的悲慘場景……
寫這本書的P·S·黃恩施,是剛剛赴任的美國駐華公使,他對張勳的辮子兵産生了極壞的印象。
洋人不開心,友邦驚詫了,說起來也有黨人的功勞。革命黨有專人搜集張勳的罪證,如當時有一本書,名叫《張勳洗劫記》,署名顧公權,這本書收錄了南京人民對張勳的憤怒控訴。一親身經歷被劫的顧姓老人回憶道,他當時15歲,為避兵災,全家人逃到附近的菜地裏躲藏:
……9月3日下午,被一小股匪兵發現,向我索要大花邊(指現金),我沒有,一個匪兵指着我說:你是革命營長,我在前線見過。說着就把我推到大樹下,正舉槍槍斃時,适馮國璋部奉令出動,制止搶劫,領隊人看我是個小陔,叫把我放了。
注意這段記載,請注意這段記載,革命黨人精心選擇了張勳作為目标,搜集證據向其發起狂猛的攻勢。為了集中火力,甚至不惜承認馮國璋維護秩序的功勞。這裏邊,又有什麽玄機?
當時有一家報紙,叫《盛京時報》,這家報紙此前報道過革命巨子張振武被殺之後,他的六奶去找大奶,商量辦理喪事,結果被大奶打出門去的事。這家報紙的傾向性也是顯而易見的,不支持革命黨,比較公正。
這一次,《盛京時報》又報道了張勳辮子軍的搶劫情況:
今日城中劫掠之情形未能以電傳達,官軍于星期一下午即從事劫掠,未及二十四點鐘,全城被搶一空。其贓物中雖無前年光複時之貴重物品,然此次劫掠則精粗不遺,卷刮一盡。兵士之提攜擔負者絡繹不絕,皆屬家用物品。有時且強令居民為之提負,其中或尚有物之原主而為八大爺所逼,親攜己物送至營內者。兵士公然以人力車滿載贓物,且贓物中無物不有,雖不值多錢,然亦必取之以為快。人力車現全為彼等勒令盡役,雖西人亦不能雇得一輛也。各項贓物在外人之眼中殊無特別之價值,惟居民自稱,在小本經紀商民視之,則有絕大之價值。雖一店被劫之物所值不滿數元,然失此區區,即可絕其生計。嗚呼!寧民抑何不幸而屢遭重劫,此次劫掠雖荒僻之地,似亦無一遺漏,所劫之物,皆用人力車運至各門,或出兵士親自挑負,而下流人民為兵士強令服役者,其情狀尤殊可憐。各方面皆有贓物絡繹運至城門,殆無一街有幸免者也。
有《盛京時報》的公正報道,坐實了張勳辮子軍的禍亂南京之罪。那麽張勳本人,對此又作何解釋?
9月9日,張勳拍電報給袁世凱,曰:
匪軍逃竄,乘機搶掠,土匪助虐,益肆兇殘,多有假冒官軍情事。此時各軍號令不一。勳破除情面,派隊巡街,随地正法者二百餘,秩序始複。此金陵各國旅居洋人之所共見。今路透電乃以藍衣兵占多為言。查勳部入城,僅占東北一隅,地處荒僻,民戶無多。其餘繁盛之區,均則各軍分紮,孰搶孰否,不難按戶而稽。
張勳在這裏辯解說:帝國主義替我作證,不是我幹的,真不是我幹的。各家軍隊在南京城裏都是有自己的地盤,搶掠是不是在我的地盤上發生的,一查就清楚了,而且我還派人上街執法,殺了亂兵兩百多人,兩百多人啊!革命黨也沒殺這麽多。你們為啥要冤枉我呢,為啥呢?
到底有沒有冤枉張勳,如果有冤枉,又是為了啥呢?
問問何海鳴吧,這老兄此時正在南京城中,與北洋軍做最後的死戰。
【15.為了多情孫公子】
北洋軍蜂擁而入南京,讨袁軍尚有千人之衆,退至鐘鼓樓、內橋、鴿子橋一帶,與北洋軍激戰,須臾,槍聲止息,讨袁軍已經零星四散,不知所蹤。
北洋軍開始搜殺讨袁軍。
這時候,雨花臺畔,荒草叢中,響起了一種難聽的靡靡之音:
為救孫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着紅袍,
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禦街前。
人人誇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罩婵娟。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
我考狀元不為作高官。
為了多情孫公子,
你說他娘的我有多麽賤。
啊啊,你說他娘的我有多麽賤,
淨他娘的瞎扯淡啊瞎扯淡……
草叢中傳來的那怪異歌聲,雖然有板有眼,卻嗓音沙啞而古怪,讓人聽了,頓起一身雞皮疙瘩。
這悲涼怪異的歌聲,不是別人,正是鴛鴦蝴蝶派大師、江蘇大都督何海鳴所發。他把一肚子的委屈,滿腹的怨氣,都通過這首歌表達了出來。
一點兒沒錯,他響應孫文的二次革命,為了多情孫公子,來到了南京,可他看到的卻是什麽呢?黃興逃走,柏文蔚逃走,最氣人的是柏文蔚,你說你逃就逃吧,臨逃之前還官迷心竅,把所有的官位全攬到自家懷裏,等把局面弄得不可收拾了,這才撂挑子偷偷逃走。臨到最後,在南京城裏堅持着的,竟然是他這個專寫愛情小說的何海鳴。
所以何海鳴縱情高歌,要把心裏的積怨和委屈,全部唱出來。
何海鳴這邊只顧抒發情懷,可他身邊的人全都吓壞了,一個個面色如土,苦苦哀求:大都督,何師長,咱們別鬼哭狼嚎了好不好?北洋軍聽到了,咱們可都得死啊。
何海鳴哭道:難道這時候了,我們還有生路嗎?
衆人道:當然有!北洋是政府軍,不能随便開槍殺人的。他們要殺我們,必須得先問清楚我們的身份來歷,所以我們可以先哄哄他們,然後突然開槍,殺出重圍……
話未說完,就聽啪啪啪幾聲,子彈緊貼着他們的頭頂掠過。近在咫尺,響起了北洋軍的喝令:高舉雙手,自動走出來,否則你們一個也活不成!
衆人嘆息一聲,相顧無言。何海鳴的抒發情懷,還真把北洋軍給引來了。
來了也沒辦法,衆人只好裝出老百姓的樣子,一邊大放號啕:不要開槍啊,我們是無辜的老百姓,我們真的很無辜啊……一邊端起槍來,砰砰砰向着北洋軍狂射。
南京最後的槍聲,是在9月2日中午,地點是雨花臺。
北洋軍合攻何海鳴讨袁軍最後的殘部,何海鳴身邊的人傷亡殆盡,逃散一空。但何海鳴卻大難不死,他和幾個親随悄然溜到了武定橋邊,發現了一條小船,跳上去劃船走人了。
他逃到了日本。
可是黃興、柏文蔚等革命領袖都在日本等着他呢。戰事的失利,對于革命家來說無關緊要,可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的表現,卻讓領袖們說不出地上火。為了避免何海鳴的光環影響到革命的前程,何海鳴慘了,他發現自己被描述成了一個卑劣膽怯、醜陋無恥的小人。
黨人奔走相告,描述說:那個號稱總司令的何海鳴,極盡丢人現眼之能事,卑劣無恥,膽小如鼠,躲在馬棚的草堆下乘機逃脫。
表現太好,搶了領袖們的鏡頭,何海鳴因此被邊緣化。何海鳴被迫轉入鴛鴦蝴蝶派陣營,以使自己能混上口飯吃。
【16.而且友邦驚詫】
國民黨那邊争權奪利,打壓何海鳴,北洋這邊也不輕松——單從南京城裏所發生的劫掠事件上來看,分明是有人在暗算張勳。
張勳的辮子軍,穿的都是藍軍服,而爆料者均稱搶劫者就是藍軍服,這就擺明了是張勳手下幹的。
可張勳解釋得清清楚楚,進南京後,幾路軍隊各有各的地盤,只要張勳的士兵不缺心眼,絕不敢去別人家的地盤上橫搶。一旦被逮到,鐵定是被殺頭,沒二話!而且張勳确曾派了執法隊上街,一口氣就殺掉了兩百多人。
兩百多人這個數目,是非常可怕的,擱在軍中已屬嚴重減員了。而且,執法隊敢殺兩百多名亂兵,必然會遭受到亂兵的反彈與報複,許多兵變就是在這種情形下發生的,而張勳這邊卻殺得順風順水,明擺着,這被殺掉的兩百餘人,本非張勳的手下,所以才無人吭氣。
分明是有人派了大批人手,混入南京,假冒張勳的手下,大肆行搶——張勳的人品,在北洋是有口皆碑的,如果說他有什麽缺點的話,那就是腦子不是太清楚,這都民國了,還天天惦記着恢複帝制,屬于典型的花崗岩腦殼。
張勳進入南京之後,下令禁止懸挂民國的國旗,改用紅底白邊的蜈蚣旗,士兵們身着前清時期的軍服。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打心眼裏就不肯認同這個民國,民國有什麽好玩的?你打我殺的,還是帝制好,皇帝高高在上,大家跪地下撅起腚,沖皇帝的鞋底砰砰砰磕頭,這多爽啊!
張勳,他始終認為北洋虧欠了前清,所以他有必要替北洋贖罪,以彌補良心上的不安。
袁世凱知道張勳對自己有氣,所以也不敢吭聲,直到各國公使紛紛拍電報:哈羅,你們南京城裏的那只大蜈蚣,是什麽意思?不會是又成立了一個新國家吧?
袁世凱這才通電張勳:小張啊,友邦驚詫了,你看是不是……嗯,換個旗子挂挂呢?乖啦,就換一換吧。
張勳這才不服不忿地把蜈蚣旗扯下來,換上了民國的國旗。
然後袁世凱又打電報給張勳:小張啊,現在大家都說你們在搶劫,我是相信你的,你怎麽會搶劫呢?不可能的。可是人言可畏,而且友邦驚詫,你看咱們這麽行不行,你先換個地方,讓馮國璋駐守南京吧。
張勳被調走,馮國璋取代張勳,成為了江蘇大都督。
現在我們來順一下這幾件事情的順序:
一、南京獨立,袁世凱必須要派人來彈壓。而且必須要派張勳,因為辛亥時是袁世凱強迫張勳讓出南京,欠了張勳的。如果這次不還,張勳會有意見。
二、但袁世凱欠了張勳的太多,因為張勳忠于前清皇帝,而袁世凱卻将皇帝從龍椅上一腳踹下去了。所以張勳的心裏,對袁世凱是非常之不滿。
三、張勳必然會搶先攻入南京,以雪辛亥棄城之恥。但同時,他也肯定會在南京城中做出向帝制靠攏的事情,故意讓袁世凱窩心,反正你老袁欠了我老張的,咋了,我耍耍脾氣還不行?
那麽這盤棋放在袁世凱面前,要如何下,才能堵住張勳的嘴,解決這個問題呢?
很簡單,辮子軍在南京城中的搶劫,就是一個最好的理由。
但是,這樁事卻未必是袁世凱做的,袁世凱沒那麽笨。也肯定不是馮國璋搞的,老馮更不缺這心眼。只要袁世凱和馮國璋這邊稍有默契,使老馮陷入情網之中,行軍遲緩,讓一些土匪混進去,再有人對土匪稍加點撥,讓他們搞到辮子軍的藍軍服穿上,就可以放手發財了,事情就越發順理成章地向前推進。
所以,沒有人算計張勳,但他還是成功地中招了。
所以在這場莫名其妙的戰役中,守城的何海鳴和攻城的張勳,他們都遭受到了暗算,卻永遠也無法說清楚,到底是誰暗算了他們。
暗算了他們的,是人性博弈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