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1)
【01.鎮江揚州大交火】
話說張勳的馬隊突入朝陽門,不幸遭遇地雷而覆沒,張勳聞之,放聲大哭。
說起朝陽門遭遇地雷戰,不唯張勳,任誰攤上這事都得號啕大哭。何以如此呢?因為朝陽門的地雷,壓根就不是城內讨袁軍埋下的,而是張勳的辮子軍自己埋的。
為什麽張勳軍自己要埋地雷?為什麽他們要自己炸自己?
這事……事情是這個樣子的,北洋張勳,狂攻朝陽門,為了攻破城門,就在門下掏了個大洞,裏邊埋好了地雷,準備一家夥炸開門洞。可不曾想,地雷被埋下去之後,卻悄無聲息,不見動靜。原來是臭雷。臭雷就臭雷吧,不要理它了,實在忍不住想看看這臭雷,讓個傻大膽過來看看就是了。可張勳的辮子軍偏不,偏要大家一起打馬,一起到前面來看臭雷。到了臭雷跟前,大家下馬往前一湊,就聽轟的一聲爆響,地雷它偏偏挑這麽個節骨眼上爆炸,你說張勳如何不哭?
北洋的老軍人,有一個共同的怪毛病,對士兵極是體貼愛惜。早在1895年3月,日本人徑取大沙嶺,張勳率部阻擊,交戰之時,一名士兵左臂動脈血管被炸裂,張勳當即取出皇帝賜予的一只鼻煙壺,用槍柄敲碎,将壺中的白藥敷在士兵的傷口上。有士兵驚叫:大帥,這可是禦賜的啊。張勳答:什麽禦賜,救人要緊!那名士兵傷勢止住後,張勳命其撤下,士兵道:大帥,我的右手還可以打手槍……
所以這張勳位列北洋之中,能力不是太足,腦子更是不清楚,但唯有一個愛惜士兵,讓袁世凱高看他一眼。此時得知整個馬隊覆滅于朝陽門內,如何不放聲大哭?
哭過之後,張勳終于醒過神來了,難怪老馮偏要挑這麽個節骨眼陷入情網,那厮表面上懵懂,實則比誰都精明。早就知道兵兇戰危,想進入南京,絕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張勳想明白了:老子也他媽的拍電報,也向大總統告急。
于是張勳這邊也将攻城的節奏放慢,再也舍不得拿自己手下的兄弟,去填南京這個無底洞。
于是南京戰役呈現了軍事戰史上超搞笑的布局。辛亥首義的老元勳熊秉坤坐鎮于內,轄統第一師和第八師,協同作戰。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親率衛隊奔戰于天堡城之間,前後五次将之從北洋軍手中奪回。北洋軍則是以張勳部攻打太平門,以雷震春部攻打南門,以馮國璋張宗昌部攻打北門。總之,北洋盡出精銳,和首義老元勳、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對峙。
正僵持之際,張勳忽然獲得了一支強大的援兵,乃揚州徐寶山的部隊。
揚州兵加入攻打南京的陣列,起因是鎮江跟随南京宣布獨立。但随後黃興撂挑子走人,讓鎮江陷入了尴尬境地。人家黃興都走了,咱們還獨立給誰看?于是鎮江商界人士出面,開了個小會,決定取消獨立,但為了防止黨人搗蛋扯皮,請駐守在揚州的徐寶山部前來鎮江維持秩序。
揚州兵聞之大喜,立即浩浩蕩蕩地往鎮江趕,行至途中,忽聽半空中炮彈之聲不絕于耳,嗖嗖嗖,轟轟轟,揚州兵被炸得滿天都是胳膊腿。
是誰沒事亂打炮?
驚魂初定,揚州兵才發現,開炮轟擊他們的,是鎮江兵。
鎮江兵炮轟揚州兵,是完全有必要的,是合乎情理的。蓋因鎮江兵駐守于鎮江,吃在鎮江,喝在鎮江,非常渴望和鎮江人民魚水情深。可如今揚州兵突然跑了來,這明擺着是搶自家地盤。倘若揚州兵大至,讓鎮江兵以後去哪裏吃飯?
所以這場仗,是一定要打的。
于是鎮江與揚州兵激烈交火,雙方同時狂拍電報,說對方是叛逆亂黨,想忽悠北洋張勳替自己幹掉對方。
張勳大喜,立即撂下南京不管,前來調解鎮江兵和揚州兵的沖突。他帶了一大筆錢來,讓鎮江兵拿錢走人,全部解散。然後将揚州徐寶山部叫過來:過來過來都過來,交給你們點兒小事,拿下南京城,這不難為你們吧?
【02.洪幫大佬出山】
張勳得到了肯賣力的揚州徐寶山部,馮國璋那邊還有一個狠人張宗昌,南京基本上來說已經完蛋了。偏偏在這時候,城裏又出了亂子。
南京商會找了幾名年輕軍官,開會讨論說:我們南京,招誰惹誰了?天天炮火不停,戰事不息,還讓不讓我們百姓做生意了?我們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啊,要穩定,誰不穩定咱們就把他搞到穩定……大家湊錢,五萬元,有請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離開南京,要革命回你自己家革去,別在人家這裏添亂。
接下來雙方談判的細節不清楚,從何海鳴的性格上來分析,大義凜然拒絕五萬元的收買,可能性比較大,因為戰事馬上就在南京城中爆發了。
衛戍團發動武裝叛亂,向着何海鳴的私人衛隊發起猛烈進攻。
說到何海鳴的衛隊,基本上全都是江湖會黨,都是黑社會成員,單挑獨鬥最是悍勇,但對于聯合作戰這事,業務不熟練,結果被衛戍團打得雞飛狗跳,何海鳴幸得腳程快,飛逃入金陵醫院,躲藏了起來。
衛戍團不緊不慢地在醫院裏搜索,可一直搜查到天黑,也沒搜出何海鳴來。
何海鳴藏到哪兒了呢?
這個問題還沒有想清楚,軍中的會黨已經怒不可遏了,史料上記載說:是日深夜,第八師的士兵圍攻師部,當場殺死了兩名不支持獨立的軍官。但在攻打衛戍團的交火中,卻失敗了。
于是衛戍團興高采烈地張貼告示,宣布取消獨立。可是告示上的糨糊未幹,第八師的兄弟已經拉上第一師的兄弟,兩家合攻衛戍團,團中軍官被殺,其餘士兵四散而逃。
何海鳴從金陵醫院出來,卻發現他已經被降職為第八師的師長,江蘇大都督的寶座,被來自于鎮江的張堯卿搶去了。
然則,這位突然冒出來的張堯卿,又是何許人也?
說起這張堯卿,那可是大名鼎鼎。早年孫文發動種族革命,到處找江湖兄弟起事,騰龍山七大山主之一的張堯卿,就适逢其會。後來革命勝利了,張堯卿在江湖中的影響越發不可小瞥。至少目前來說,洪幫萬名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而張堯卿出現在南京城中,說起來要歸功于北洋張勳。
前者,張堯卿積極響應孫文的二次革命,并潛入鎮江,策動獨立。沒想到鎮江先獨立後又不獨了,不獨也倒罷了,還請來了揚州兵徐寶山部,結果讓張勳趁機将已經被幫會兄弟控制的鎮江軍解散。張堯卿悲憤之下,就來到南京,打算要讓張勳好看。
到了南京,竟然發現江蘇大都督是位鴛鴦蝴蝶派大師,張堯卿很是上火,你一個寫字的,不說寫你的愛情小說,跑軍隊裏來添什麽亂?立即宣布将何海鳴降為第八師師長,他自己坐了大都督寶座。
但還沒等張堯卿在大都督的位置上把屁股捂熱,又來了一個人。
此人一到,張堯卿不得不讓位。
來者又是何許人也,竟然讓洪幫大佬退避三舍?
【03.柏文蔚南京大搗蛋】
在關鍵時刻進入南京的人,竟然是安徽讨袁軍總司令柏文蔚。
前面我們說過,柏文蔚被安徽黨人胡萬泰騙了去,等柏文蔚進了大都督府,胡萬泰又強攻都督府,打得柏文蔚欲哭無淚。幸得創建了中國紅十字會的沈敦和将柏文蔚救出,于是柏文蔚又返回南京尋找黃興……他就是這個時候來到南京的。
柏文蔚一到,先取江蘇大都督之位,再奪何海鳴第八師師長之職,南京革命黨頓時精神大振,對于擊退北洋軍充滿了無窮的信心。
然後,柏文蔚給何海鳴留了一封書信,信上說:小何,你不錯,不光會寫愛情小說,騙不谙世事的小女生,還會打架,很好,很不錯,你繼續在這裏打,我會在日本默默地祝福你……丢下這封信,柏文蔚帶上自己的衛隊,鬥志昂揚地離城出走了。
柏文蔚逃走的時候,南京軍民全不知情,可是北洋那邊卻是封鎖密布,結果柏文蔚出城後就遭到了北洋軍的攔截,衛隊被擊潰,而柏文蔚易妝為油漆工人,逃到了日本的貨船上,渡海遠去。
平心而論,柏文蔚在南京城裏幹的這件事,相當地讓人上火——你若是做了江蘇大都督,就不應該說走就走,起碼也不能走得太快。你既然說走就走,還搶這個大都督幹什麽?這豈不是瞎搗蛋嗎?
不管怎麽說,南京這個爛攤子是沒人再理會了,何海鳴吃驚地發現大都督和第八師師長的職位都被扔在地上了,他急忙再撿起來,一身兼任江蘇大都督并第八師師長,繼續領導大家抗擊北洋。
此後,熊秉坤等人也離開了南京,奔赴日本。
據老熊本人親述,正當他充滿激情,與北洋軍作戰的時候,衛隊長突然對他說:熊哥,你快點兒走吧,現在走還有機會,至少我們還可以保護你出城。
熊秉坤聽了之後,立即打起鋪蓋卷出城。出城恰遇到一個湖北工程營的老兵,老熊大喜,遂托老戰友兌換流通券,由大勝關搭上日本的貨輪,遠赴日本,繼續堅持革命。
老熊敘述說,他離開的時候,南京仍然在革命黨手中。
但是馬上,北洋軍就要發起總攻。
一旦這個總攻完成,二次革命就算是正式結束。所以在總攻開始之前,各地的黨人幾近于瘋狂地在運動,試圖将這場革命延續下去。所以于北洋而言,這場總攻絕不會發起得太快,他們需要足夠的時間,以接受來自于這場革命的餘波。
【04.霸氣的小老頭】
以熊秉坤首義元勳的空前之影響,以鴛鴦蝴蝶派大師何海鳴的情深意切,與北洋精銳形成古怪的軍事平衡,這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是,正如袁世凱所擔心的那樣,南京這邊在極短時間內連續三次獨立,勢必影響到了全國之變局。
首先受到影響的,是湖南。
說起來湖南也是革命老區,辛亥首義時始終堅定不移地成為湖北的大後方,成就了肥仔黎元洪的萬世功業。再加上湖北文學社頭子蔣翎武早已潛入湖南,暗中運動,一門心思想鬧個大的,可知湖南之人心惶惶,已經是到了極點。
7月17日,湖南大都督譚延闿召集全體文武官吏,讨論目前的形勢和任務。
會議上,國民黨人提出立即獨立的要求,立即遭受到了穩健派人士的反駁,而且穩健派的理由也非常之充足:宋教仁被刺殺案,到現在也沒查出來個眉目,到底是國民黨人自己幹的,還是袁世凱幹的,這還需要進一步的分析觀察,眉目也沒有就宣布進入戰争狀态,湖南父老會答應嗎?
穩健派有理有據,人多勢衆,明顯占到了上風。可忽然之間會場上站起一個老頭,赫赫然竟是老革命黨、老同盟會員譚人鳳。就見他從衣兜裏取出一物,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你們認得這是什麽嗎?
衆人定睛一看,頓時變色。原來是一只手槍。
就見譚老頭拿起手槍,慢慢把玩着,曰:想當年在廣州時,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血染長街,那是何等地壯烈。所幸今天老夫還在,老夫的槍還在,今天再有反對獨立者,說不得,老夫要拿他試試槍法,看看是否有長進。
穩健派被霸氣的譚老頭吓壞了,再也無人敢吭一聲。
于是獨立派立即占到上風,紛紛登臺講演。可革命黨人太能扯,情緒又比較激動,說着說着就天黑了,這才發現會場上就剩下慷慨激昂的革命黨人了,穩健派人士早已趁獨立派激情演說之際,溜了。
【05.是誰炸了軍火庫?】
湖南第一次開會,被譚人鳳老頭攪了局,沒弄出個結果來。
沒結果怎麽成?
事關湖南民衆安危,必須要有個結果出來。譚延闿要求大家繼續開會,可是穩健派怕死了譚人鳳老頭,抵死不敢赴會。最後好說歹說,和革命黨人達成協議,此次會議,誰也不許攜帶危險物品,衆人這才赴會。沒有了譚人鳳的手槍,會議立即呈現出一面倒,穩健派壓住了革命黨,但由于革命黨情緒太過于沖動,悲聲大號者有,揚言起事者有,搞得穩健派人士說不出來的別扭,于是此次會議,又沒出結果。
兩次會議都沒結果,這就是結果了。
但這個結果,譚人鳳、蔣翎武等黨人是絕不肯接受的。于是,衆黨人就去找手握兵權的程潛。
程潛這個人此後大大有名,但當譚人鳳、蔣翎武等人找去時,他正在哇哇大哭。
程潛哭什麽呢?
這事,說起來讓人沒法子不哭。話說程潛掌握湖南一省的兵權之後,就招兵買馬,搞來了三個步兵團和一個炮兵團,但距離一個師的人馬還遠遠不夠。不夠也沒關系,只要你開薪水,有的是人樂意跑來當兵。問題是彈藥這東西最難搞到,一旦有了戰事,有多少彈藥也不夠消耗的。
長沙荷花池軍裝局,儲存着一些彈藥,雖然也不是很夠用,但足以讓程潛心裏踏實點兒。所以程潛隔三岔五,就要去軍裝局看一看,手摸着那些彈藥,心裏想着這些軍火派上用場時的場面,作為軍人的程潛,心裏就非常之受用。
可是有一天,程潛正在去往軍裝局,再摸摸他的彈藥,卻突見荷花池方向火光沖天,緊接着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軍裝局的彈藥竟是飛上了天。
那意外的事情,讓程潛當時就落了淚:這是誰幹的,啊,是哪個敗家子兒幹的啊,這些彈藥能殺多少人啊,就這麽一把火給燒了,真是太浪費了。
有資料說,這些軍火是袁世凱的爪牙燒掉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湖南起兵。這個說法,是有其道理的。反正革命黨人是不會自己炸掉彈藥庫的,這事鐵定要算在袁世凱頭上。
我們完全可以肯定地說,正是荷花池彈藥庫的爆炸,激發了湖南大都督譚延闿那強烈的獨立欲望。
這種欲望自何而來呢?
說起這譚延闿,跟江蘇大都督程德全一樣,都是舊時代的官僚,其特點就是服務鄉梓,一心為民衆考慮。所以這些人是特別不樂意搞什麽風風火火的革命的,好日子是一天一天過出來的,哪有個打打殺殺越打越紅火的道理?
但這些舊官僚之所以舊,舊就舊在他們與各方勢力都有往來,而且私交甚篤。說明白了,他們和袁世凱是一個鍋裏吃食的知交,和革命黨更是眉來眼去情投意合的摯友。不搞二次革命吧,對不起國民黨朋友,搞二次革命吧,又對不起袁世凱。
所以,他們共同的選擇是:既搞二次革命,又不搞二次革命,對兩面的朋友都有所交代。
那麽,如何才能又搞二次革命,又不搞二次革命呢?
很簡單,比如像譚延闿這樣,發現荷花池的軍火庫爆炸了之後,譚延闿立刻抓住這個機會,宣布湖南獨立。等到黨人熱烈歡呼,袁世凱正要惱怒的時候,他又宣布取消獨立。
譚延闿已經宣布獨立了,這對黨人朋友算是有交代了。可要組織讨袁軍,卻連子彈都沒有,所以這時候再取消獨立,既讓袁世凱開心,又讓黨人朋友找不到埋怨的理由。
所以,就連毛澤東都稱贊譚延闿,說他是一個聰明的官僚。
那麽現在,我們應該知道是誰炸了荷花池的軍火庫了吧?
唯一的嫌疑人,就是大都督譚延闿。
【06.蔣翎武之死】
湖南獨立後又取消獨立,坑慘了革命元勳蔣翎武。
據查,當時蔣翎武正在岳州組織軍隊,要北上讨袁。豈料袁世凱突然下達通緝令,緝拿老幹部蔣翎武。與此同時,副總統黎元洪、國務院總理熊希齡也分別頒布了對蔣翎武的通緝令。這幾道通緝令,宛如追魂符,讓蔣翎武的生命陷入了極度危險之中。
參與起事的黨人雖說衆多,但多與地方督府關系私密,只要中央政府不下通緝令,處境就不會有什麽危險。但一旦通緝令下達,就會湧現出許多賞金獵人,所以被袁世凱通緝之人,唯有一逃字了之,別無他法。
程潛勸蔣翎武奔上海,然後搭船去日本。
湖南省議會議長黃佑昌,是個熱心的人兒,他跑前跑後,聯絡了一艘日本兵艦,給了艦長三千元,作為船費。但蔣翎武身邊的人都反對這個建議,因為赴上海搭船,必須要經過湖北,可蔣翎武大名鼎鼎,武昌三武是也,湖北人哪個不認得他?
若走湖北,必為賞金獵人所獲。
最安全不過的,莫過于遠走廣西。一來廣西沒人認得他,二來呢,還說不定會找到機會,游說廣西軍隊起事。所以胡漢民為蔣翎武立碑,曰:癸醜讨袁,将有事于桂。意思是說,蔣翎武矢志革命,是去廣西運動軍隊。
胡漢民這邊連蔣翎武的墓碑都立了,于是我們知道蔣翎武有了麻煩。
蔣翎武行至全州所屬興安縣唐家沖,為駐軍統領秦步衢所捕,9月1日,由全州押解桂林,桂軍師長陳炳焜立即報請廣西都督陸榮廷分電武昌、北京請示處理辦法,黎元洪大喜過望,致電袁稱:
查該犯自稱鄂豫招撫使,私刻關防,廣發布告,逆跡昭彰,湘、鄂一帶黨羽衆多,不予迅誅,終為後患,請饬陸都督從速執行顯戮。
黎肥仔是真的不顧交情,要下死手了。
不過也難怪,蔣翎武一次又一次起事,堅定不移地要打掉大肥仔,所以黎元洪上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袁世凱拍電報給陸榮廷:就地槍決。
1913年9月9日,蔣翎武被槍殺于桂林麗澤門外,執行者是陸部将領陳炳焜。
蔣翎武死後四日,柳州邊防營黨人起事,打開監牢,放出人犯,攻破衙署,掠擄饷銀。廣西都督陸榮廷揮師而至,一日乃平。
于是9月17日的《時報》發布消息:
屢在鄂、湘謀亂之勳二位、陸軍中将蔣翊武,于湖南取消獨立後,本拟由漢、滬以竄東洋,因沿途緝拿甚嚴,乃由陸路竄往廣西,再逃往香港出洋。行至桂屬全州,竟運動桂軍官響應,以救南京之圍,致被桂軍拿獲,解往南寧(應為桂林),驗明确系正身,由陸都督榮廷電奉大總統命令,饬即槍斃。
蔣翎武之死,标志着民國初年理想的破滅。歷史上驚天動地的武昌三武,張振武被殺于北京,死後曝出妻妾成群的醜聞。蔣翎武一度拒絕援手文學社舊友,坐視友人被殺,卻終于因為二次革命,埋骨異鄉。
蔣翎武之死,告訴我們,極端的政治理念,是人類社會災難的因由。一個人不顧別人的生活方式,将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別人,勢必會導致社會協作關系的破裂,也使人與人之間産生不可化解的怨怼。而以消滅生命本身為目的的革命,更是人類社會關系極端之極端。舉凡革命者,都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絕對正确的,舉凡不認同自己的,就是異類,就要殺。這種無可遏制的殺戮思想,在将好端端的世界演變成相互仇殺的地獄之後,在殘存下來的人身上,表現出來的仍是人性的缺失。
一旦将罪因歸于人,而不歸于己,就只能選擇暴力和謊言,以維系一個革命的神話,而當神話破壞之際,正是人性陷入茫然,尋找回返心靈家園的迷途之時。
【07.占領大妓院】
蔣翎武身死,而湖南先獨立而後取消獨立,四平八穩地走了一個過場,譚延闿總算是給了孫文和袁世凱雙方一個交代。
相比于湖南的譚延闿,浙江大都督朱瑞就比較缺心眼,搞來搞去,搞到最後竟然是被孫文和袁世凱雙雙痛罵,做人失敗到這種程度,也不容易。話說孫文将浙江視為革命的必然爆發之地,他派了一個關鍵性人物前往浙江,去游說朱瑞。
此人姓葛,名敬恩,正在北京陸軍大學讀書。但這孩子天賦異秉,早在辛亥革命時期,就以朱瑞參謀的身份,參加了南京戰役,還詳細地記述了當時的革命狀況,內中着重描述了一條革命的狗——這條狗始終和葛敬恩相依為命,不離不棄。
葛敬恩與朱瑞,是小學學堂時的同學,自打浙軍創立,他們就在一起,連葛敬恩養的那條狗,對朱瑞的感情,都和葛敬恩一樣深。而且浙軍多是光複會的成員,是當年鑒湖女俠秋瑾的追随者,如這般背景,朱瑞幾乎找不到不參加二次革命的理由。
但不革命的理由,朱瑞硬是有的。
首先是浙軍中派系林立,少說也有四個組合。像畢業于南京武備學堂的朱瑞,就以正統自居,視保定陸軍學堂畢業的軍人為水貨。而畢業于浙江武備學堂的軍官,則被稱為土貨。此外還有來自于日本士官學校的畢業生,被稱為舶來品。
總之,浙軍之中,水貨土貨舶來品,天天和正統的朱瑞争吵,所以這時候的朱瑞,壓根沒心思考慮什麽革命的事情。所以游說到最後,朱瑞推心置腹地對葛敬恩說:
老弟,你還是走吧,留在這裏,恐怕對你要不利,于事亦無補,還是回到學校裏去讀書吧。
朱瑞已經鐵了心,這一次絕不和革命黨瞎摻和了,而且他還要興兵,去擺平上海的革命黨。
正當朱瑞打他的小算盤之時,忽見水面上人影晃動,但見五百餘名江湖好漢,各施登萍渡水之絕技,不由分說搶入寧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江北岸前後的所有旅館妓院,并正式宣布:應浙江人民的一致要求,寧波獨立。
這意外的消息,讓朱瑞驚得呆了,是誰呀,這麽胡來?
說起這人來,真可謂大名鼎鼎。話說晚清年間,江浙之地有一名俠,姓王,名王金發,幼聰穎,善騎射,有一身驚人的好武藝。早年間入江湖烏帶黨,又改入平陽黨。後鑒湖女俠秋瑾,密聯終南江湖會黨,欲圖起事,王金發仗義相助。不久秋瑾女士遇害,王金發逃亡江湖,并于辛亥革命時期,提雙槍保護孫文赴任南京大總統,并入主紹興,聲名一時之盛,縱袁世凱也不敢小瞥。
革命成功後,俠士王金發只羨鴛鴦不羨仙,無意功名,卻雇了百餘挑夫,将浙江府庫中的庫銀40萬元,都挑到了上海,然後就坐在白花花的銀子堆裏,抱着嬌嫩可人的愛妾花寶寶,于租界中過起了幸福生活。銀子太多,美人在懷,王金發連睡覺都會笑醒。
不曉得是銀子花完了,還是王大俠靜極思動,忽一日王金發重出江湖,再招舊部,徑搶入寧波,占領妓院,出其不意地宣布獨立了。
【08.如何玩弄部下】
大俠王金發這一手,令朱瑞氣急敗壞,沒奈何,只好移師曹娥和東關,與寧波軍隔曹娥江對峙。至于往援上海的事情,就甭想了。
就因為一個王金發,害得朱瑞在袁世凱面前灰頭土臉。這件事發生在二次革命消停了之後,袁世凱忽招朱瑞入京,商議國事。朱瑞忐忑不安地去了,見到了袁世凱,他緊張得雙手顫抖,腳心冒汗,連站都站不穩。
朱瑞的緊張,是可以理解的。以袁世凱的智慧和威儀,創建中國第一支軍隊的能力與空前影響力,對其轄下軍人的威懾,是無與倫比的。莫要說一個小小的朱瑞,日後成名天下的山西王閻錫山,曾有機會受到袁世凱的接見,由于太過恐懼,自始至終,連頭都不敢擡,只看到了袁世凱的靴子尖,連袁世凱的臉都沒敢看一下。
見朱瑞過于緊張,袁世凱便閑聊了幾句,等朱瑞精神放松之後,袁世凱問了一句:朱瑞,有件事我不明白啊,你如果反對我,就應該宣布獨立。如果你反對敵黨,就應該明白表示,可你浙江弄出來個中立,這又是什麽意思?
這個……那個……啊……朱瑞鼻尖淌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不是朱瑞說不出話,而是袁世凱的問題太缺德,蓋因在這世界上,除了反對一方,支持一方,還有更多更多的立場——我不反對你,我也不支持你,你的事跟我壓根就沒得絲毫關系,這行不行?
可是這話,老百姓說得,朱瑞卻說不得,蓋因他是浙江大都督。面臨國家何去何從這麽大的問題,你浙江大都督卻說自己不感興趣,不表态,這豈不是扯淡?你不表态做這個大都督幹什麽?
實際上朱瑞是表态支持袁世凱的,可被王金發這麽一攪,把态給表亂了。可這麽複雜的內情,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得清楚的?
幸好袁世凱并無意強迫朱瑞說清楚,只是溫和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說:你應該早點兒回去,地方治安要緊。
接見出來之後,朱瑞心裏,對袁世凱充滿了敬畏和感激。真是平易近人的好領導啊,朱瑞為能遇到這樣的領導而自豪。
正自豪着,袁世凱卻突然正式召見他,見面時袁世凱穿着金邊耀眼的大元帥服,巍然高坐,還沒等朱瑞開口,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大罵,什麽軍人不可無紀律,什麽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聲色俱厲,毫不留情,直罵得朱瑞魂飛天外,面色如土。
罵夠了,袁世凱将朱瑞攆出門,朱瑞每行一步,地面上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因為太恐懼,朱瑞小便失禁,尿了一褲裆。
時人有語,袁世凱這厮超愛玩弄部下,許之以德,然後臨之以威。就這樣一收一放,足以讓部下對他又懼又敬,再也不敢興絲毫反叛之念。
【09.愛國就是愛戰争】
晚清曾國藩傳李鴻章,李鴻章傳袁世凱,儒家文化從純粹的觀念向務實轉化。袁世凱一世雄傑,年輕而沖動的革命黨,絕非他的對手。
但孫文既然敢于開啓戰端,興起革命,也不是毫無依仗。至少,大後方還有一個廣東,此時正由冤大頭陳炯明鎮守。廣東兵精糧足,若驅師北伐,指日可定天下。
孫文生平,有一個偉大的夢想,據廣東而北上,興師問罪。至于問誰,何罪,這個事孫文真的不關心——細究孫文之生平,晚清時是以種族革命為號召,不停地在廣東發動起義。晚年時又接受蘇聯的援助,在廣東興師北伐,現在則是以宋教仁被害為由,拒絕法律手段,求助于軍事上的較量。
單以這一次的北伐來說,陳炯明老兄肩膀上的擔子,那可就重了。
為了實現孫文北伐的偉大夢想,陳炯明決定玩玩袁世凱,在江西李烈鈞起兵之後,陳炯明給袁世凱拍電,曰:統觀此次北贛兩軍沖突,緣由系九江陳司令電請北軍入贛輔助預防,而贛軍誤會,致生沖突……意思是說,誤會,誤會,全都是誤會。
袁世凱見電報大喜,立即命令撥款300萬給廣東,以解燃眉之急。
然後袁世凱拍電報給陳炯明,沒頭沒腦地亂誇一氣,曰:碩望宏才,久所欽佩。粵省光複之際,戡定暴亂,保全治安,以固共和基礎。執事之功,厥為至偉……粵中父老子弟,尤倚執事為泰山,以阻遏亂萌,維持秩序。
陳炯明見電報大喜,誰說袁世凱精明?這不明擺着缺心眼嗎?我一騙他就馬上打款,還拍電報誇我。這麽缺心眼的人,搞死他!
于是陳炯明立即召集師旅長會議,宣布準備起事。第一師師長鐘鼎基聞言大驚:都督,這可不是一般的事,咱們可不能亂講話。
陳炯明笑曰:現在我不僅要說,還要真的幹,哈哈哈。
鐘鼎基急了:都督,倘若粵中商學各界,都不同意,試問都督何以自處?
陳炯明道:自處個屁,等我到議會發表講話去,這事就定了。
于是陳炯明立即去省議會發表演講,表明起事之決心。議員們一聽,頓時炸了鍋,有這麽幹事的嗎?這可是起兵啊,戰争啊,你陳炯明說打就打?你問過粵中父老了嗎?你出門去問問,誰家閑着沒事,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過,要跟你去打什麽莫名其妙的仗?
正吵着,就聽啪的一聲,陳炯明将身上的佩劍,拍在了案上,厲聲道:吵什麽吵?已經定下來的事還吵什麽?我現在要求你們立即表态,你們到底是愛袁世凱,還是愛“中華民國”?
陳炯明給出的這個選擇題,生生地把議員們難死了。
如果陳炯明問大家:你們是要戰争,還是要和平?那陳炯明就輸慘了,鐵定所有人都愛和平,沒人會支持他發動戰争。
可陳炯明巧妙地偷換了概念,改問:你是愛袁世凱,還是愛“中華民國”?
沒人敢說不愛“中華民國”,可當你簽字愛國的時候,簽的卻是支持陳炯明起兵。你要愛國,就要戰争——選擇就是這麽非此即彼。大多數議員全被老陳這一手攪昏了頭,迷迷糊糊簽了字,只有二十多個議員比較精明,聲稱去洗手間,趁機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