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1)
【01.虛拟的對話與真實的歷史】
張勳丢下南京的江防軍,只帶了幾個貼身扈從,易妝為行商,悄然護送徐世昌回京。等到了北京,他就被徐世昌關了起來,丢幾本發黃的老書給他,再也不允許他踏出房門半步。
張勳被軍機大臣徐世昌偷偷拐走了,守在南京的寧漢将軍鐵良不知道,江防軍也不知道,攻城的革命黨人,就更是不可能知道了。
城裏城外,大概只有小毛子王克琴覺得不大對勁,大半夜睡醒往身邊一摸,空空如也:咦,老張這個王八蛋,跑到哪裏去了?
所以南京攻城之戰,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
偏巧這時候黨人又來了援兵,是上海敢死隊二隊,也就是光複會女傑尹銳志,尹維俊率領的那支敢死隊。這支敢死隊打下杭州之後,浙軍就全部開赴南京,這支敢死隊又回到上海,和陳其美一道追殺清吏,直殺得人頭滾滾,看看殺得差不多了,又跑來了南京。
尹銳志,尹維俊姐妹來了,可是留日學生蔣志清卻沒有來。
猜猜蔣志清幹什麽去了?
他留在了上海。
留在上海幹什麽?
說過了,當時中國的政治舞臺上,最多只能容納三個人:武昌黎元洪、北洋袁世凱,以及一位革命大領袖。目前陶成章以光複會的烈血,無可争議的占據了革命大領袖這一角色。但是,還有一個同盟會,還有一個孫中山。
要想讓孫中山走上政治舞臺,就必須先将陶成章,從舞臺上推下去。
蔣志清,他将承擔這一重要的歷史使命。
當尹氏姐妹一腔熱血,奔赴南京戰場的時候,滬大都督陳其美,把三弟蔣志清叫去,給了他一支手槍。在手槍遞過去時,兩人之間必然會有一番對話。然而這番對話已經湮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再也無人能夠挖掘出只言片語。
歷史在此消失了。
留下來的,只有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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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或是小說家言,可以設想一下陳蔣二人之間的對話。也許陳其美會這樣說:老三啊,組織上交給你一個光榮而神聖的任務,去廣慈醫院,殺掉陶成章!
那麽蔣志清則會大駭:娘稀皮,有沒有搞錯,陶成章是革命大領袖啊。
陳其美可能會說:正因為陶成章是革命領袖,所以才要革了他的命。不是革命黨的人,也就不太可能和同盟會分享勝利果實,唯獨這個陶成章,光複會。我不說老三你也應該清楚,中國革命有今天如此之成就,可以說完全是光複會流血犧牲打拼出來的。炸五大臣的吳樾,殺恩銘的徐錫麟,還有鑒湖女俠秋瑾,全都是陶成章的手下人馬。所以,若然是陶成章在,革命必有二統,這就意味着我們所追随的孫中山的威望,會被嚴重削弱。而此後中國之革命,仰賴于孫中山不容有絲毫質疑的絕高威望,所以……
這段設想出來的對話,放在這裏固然四平八穩,好像能夠解釋清楚點什麽。但問題是,這樣的對話也許根本就沒有發生。
真正發生的,是青年蔣志清,于暗夜時分攜槍入醫院,将他的槍口抵在陶成章的頭上,向這個曾領導過吳樾、徐錫麟并秋瑾的人,開槍了。
……辛亥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夜,革命大領袖之一陶成章(字煥卿)在上海廣慈醫院被人刺死。刺客是誰?怎樣刺殺?很有人說是陳其美命蔣介石刺死的。各種記載,大都推給他人,脫卸自己。無論如何,從整個革命來說,總是一件很大不幸的事。我是認真寫日記的。根據我的日記:1927年6月3日上海澄衷中學校長浙江人曹慕管和我漫談。曹說:我民元病卧廣慈醫院,一日傍晚,蔣介石來談,臨行說:我們今晚将做一件大事。夜半,忽聞槍聲,別室陶煥卿中槍死了。有深知其中秘密的告我:陳其美囑蔣介石行刺陶煥卿,蔣雇光複會叛徒王竹卿執行。煥卿以為竹卿是自己的人,請他入室,就被刺死。光複會終于又刺殺了王竹卿。我所收藏同盟會會員名單上,陶煥卿別號濟世。(黃炎培著:《我親身經歷的辛亥革命事實》)
這是蔣志清革命的第一槍。
是年輕人對老年人的革命。
也是年輕的革命者,對老一輩革命家的革命。
盡管這時候蔣志清還沒有改名叫蔣介石,但是他的時代已經開始了。
【02.風暴襲來的前奏】
陶成章被殺之後,下一個,就是光複會的二號人物李燮和。
這一天,吳淞口大都督李燮和正走在路上,突然身後一聲槍響,他頭上的帽子被一粒子彈擊掉。不知是刺殺者槍法太精準,有意警告還是槍法太糟糕,想打腦殼只打掉了帽子,不管是哪一種情況,總之李燮和大駭之下,當天遠走南洋,從此不再過問中國革命之事。
陶成章被蔣志清暗殺,曾經在歷史上縱橫風雲的光複會,就這樣黯淡沉寂了。
同時沉寂下去的,還有中國人對是非黑白的正常價值觀念之判斷。未來百年大中國之命運,從此為革命的魔咒所籠罩。
在蔣志清扣動扳機之前,中國人的是非善惡價值觀,還是普世的,與世界上任何地方喘氣之生物們的人生社會價值觀,都沒有任何區別。其行為價值體系的構成,不過是兩點:
第一:一個人做什麽事,就是什麽人。做好事的時候,就是好人。做壞事的時候,就是壞人。
第二:好事就是與人為善,對別人有利的事情。壞事就是與人為惡,對別人有明顯傷害的事情。
以上兩條,就是蔣志清扣動扳機之前的,中國人行為價值觀念體系。
但當蔣志清食指輕輕一動,陶成章殒命身死的剎那,這個價值行為觀念體系,立即陷入了崩潰狀态,從此轉向以革命為核心。革命成為了中國人心中的聖教,成為了衡量一切的價值行為評判體系。
此前的是非善惡評判準則,從此不再具有意義。一個人做好事善事,扶老攜幼,赈濟孤寡,卻未必是好人,只有革命者才是好人。一個人做壞事邪惡事,淫人妻子,擄人財務,也未必是惡人壞人。只有不革命者或是被革命掉的人,才是壞人惡人。
大革命的時代就這樣姍姍而來,而中國人卻仍未做好足夠的準備。
至少,中國人尚未得到有關革命的精确定義——革命者是天然正确的,但什麽叫革命,你卻永遠也不知道。唯勝利者才是革命者,所以勝利者所做的一切,均屬革命之範疇——但在大革命的強風暴席卷之下,這一切都已被時代所忽視。
【03.洪楊亂世的餘韻】
值此革命強風暴襲來之時,尹氏姐妹在戰場上沖鋒陷陣,蔣志清這個大老爺們兒卻躲在後面搞暗殺,撿便宜,細說起來真是叫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
再說尹氏姐妹來到南京城下戰場,敢死隊皆系黨人,玩的就是心跳,拼的就是老命,由于這陣子打得順風順水,她們一直以為仗就是這麽一個打法,絲毫也不理會戰術規律,也不懂得什麽叫戰隊編制,到了前線就下令吹沖鋒號。
不懂啊,吹鋒號是可以亂吹的嗎?
沖鋒號一響,前線後方,左側右翼,所有的號手都慌了神,忙不疊地拿出軍號來也跟着亂吹。霎時間前線一片沖鋒號聲,刺激得炮兵亢奮莫明,不顧一切的拼命打炮,炮彈落于民房之上,頓時燃起了熊熊烈火,明照天南。
火光又反過來刺激了浙軍,伴随着沖天的吶喊之聲,全線士兵開始了沖鋒,這一沖鋒可不要緊,戰隊序列全部被打亂,編制也亂了套。所有的隊官都高舉着指揮刀,瘋了一樣的四處亂跑,想找到跑丢了的部屬。
那麽混亂的場景,又如何能夠找得到?
浙軍的支隊長葛敬恩跑得最歡勢,他舉着指揮刀,瘋跑到過了孝陵衛正在燃燒的街道,直沖到朝陽門的吊橋之下,直到發現他身前身後,都是江防軍,才意識到自己一個不留神,跑到了敵方陣營中。
趕緊趴下裝死。
江防軍嘩嘩嘩的湧入城中,關上了城門。葛敬恩趴在地下琢磨:那些跑得比我快的兄弟們,你們慘了,你們都跟着人家跑進城裏去了。
你說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都怪敢死隊亂吹號,部隊沖鋒是有目标,有序列的,怕就怕編隊沖散,編制沖亂,那就成了亂兵了。現在可好,由于沖鋒沒有編隊,也沒有目标,沖鋒成了長跑競賽,跑在後面的還好說,跑在前面的,因為會跑過敵兵的陣地,從此就和部隊失去了聯系。
葛敬恩的部下,全都跑沒了,就剩下他老哥一個了。
等到天色黑下來,城樓上已經看不到下面的影動,葛敬恩這才慢慢爬起來,往回走,走着走着,忽然身體忽悠一下子,還沒等他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聽砰的一聲,然後他就昏死了過去。
他失足掉入到一條丈深的壕溝裏,摔昏了過去。
猜猜這溝是誰挖的?
打死你也猜不到,是洪秀全!
鹹豐年間,廣東仆街仔洪秀全不和諧,大鬧群體事件,悍然武裝割據,建立天父天兄天王太平天國,據有了南京之後,在南京城外縱橫交錯挖了無計其數的深壕。這都60年了,不給力的南京人民,也不說把這些壕溝填上,結果摔慘了葛敬恩。
不知昏迷了多長時間,葛敬恩悠悠醒來,睜眼看到無盡的黑暗。黑暗之中,一雙圓溜溜的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葛敬恩大叫一聲。
【04.兵家必争之險地】
黑暗中的那雙怪眼,卻是葛敬恩的第三十五标的老戰士,曾參加過杭州光複戰役,以及南京城下諸場戰役的革命元勳:
那條黑點白花青鼻頭的肥胖狗。
沖鋒號號響的時候,這條狗也跟着衆人向着瘋沖,沖得最快的浙軍,一口氣沖進了城裏,可這條狗卻不傻,他埋伏在城外,等着自己的大部隊上來,忽見支隊長葛敬恩跌入壕溝之中,這條狗急忙跳下來,進行戰場急救,拿舌頭不停的舔葛敬恩的臉,把老葛舔醒了。
看到這條狗,葛敬恩心神大定:我命令你……先扶老子起來。
狗上前拿嘴咬住葛敬恩的衣服,把他拖起來。葛敬恩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傷勢,還好,四肢擦傷,兩腕生疼,但人好歹還保持囫囵。看了看空空的兩手,葛敬恩說:我的指揮刀呢?快點把長官的指揮刀找回來。
這條狗就帶着葛敬恩在壕溝裏走,走了一會兒停下來。葛敬恩低頭一看,就見地面之下,月光映照着一抹寒光,果然是他的寶貝指揮刀。
拿起刀揮舞了一下,葛敬恩一摸腰:嗯,老子的手槍呢,快去把老子的手槍找回來。
那條狗郁悶的在前面走,葛敬恩在後面跟着,找了好久好久,終于把手槍也找了回來,葛敬恩拍了拍狗腦袋:表現不錯,等到了南京城,給你煮紅燒肉吃。然後一人一狗爬出了壕溝,仍然是由這條狗帶路,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走着,忽然之間前面傳來人聲,葛敬恩側耳一聽,原來是浙軍領軍朱瑞,頓時長松一口氣。
和朱瑞在一起的,還有炮兵連長,很奇怪的事情,明明是步兵在沖鋒,他的炮兵也全都跑得沒影了,此時正在尋找之中。
可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
就在這時,紫金山西北角稍稍凸起的一個小山包上,火光一閃,嗖的一聲,一枚炮彈打了過來。
朱瑞說:太不像話了,真是太不像話了,那個小山包上的炮臺啊,總是不停地向我們打炮,雖說是距離比較遠,影響不大,可有人沖你打炮打個不停,這滋味不舒服啊。
派人去打聽打聽,那到底是什麽地方?
派了人去問,好長時間才回來,報說:那個小山包啊,歷史好悠久好悠久,早在明朝的時候,小山包上就經常爆發激戰。等到了洪楊之亂,太平天國時期,小山包上打得就更慘烈了。當年湘軍強攻小山包,山包上的太平軍就拿石頭狠砸,再後來雙方展開了徒手肉搏戰,你掐我脖子,我摳你眼珠。就為了争奪那座小山包,雙方活活掐死的人,摞起來比那座小山包還要高。
兵家必争,極險之地。
可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呢?
那座小山包,有個美麗動聽的名字:天保城。
聽完了報告,朱瑞沉默半晌,問:有誰知道,總指揮部給咱們浙軍下達的作戰任務,是什麽嗎?
葛敬恩想了半晌:好像是……攻打天保城。
朱瑞:那咱們在這裏幹什麽?
【05.創造性的推卸責任】
很顯然,或者是總司令部徐紹桢那裏出了問題,或者是浙軍朱瑞這裏出了什麽問題,又或者,是這兩方面都出了問題。
現在的情形是,浙軍始終未能弄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只是知道前面有壕溝,還有一座城,城裏有江防軍。每天早晨,江防軍打開城門,出來和浙軍的兄弟們開打對射,到了晚上就回去休息。但這座城是什麽城,這個問題,對于浙軍來說還是一個問題。
但是浙軍還是取得了突破性進展,至少,他們終于弄清楚了啥叫天保城。真是天曉得,明明是個小山包,卻偏偏要叫城,這不是存心起哄嗎。
打下天保城,解放南京城!
但這個天保城确實有點不好打,此城鬧心之處,就在于無城,只是一個小山包,山坡上樹木茂盛,山勢險峻,崎岖難行。不是熟悉路徑的當地人,就算是想往山上爬,爬來爬去,也會爬迷了路,不曉得爬到什麽地方去了。最讓人上火的是,天保城的山下,還棋盤一樣羅列着許多帳篷,帳篷外邊涼着短褲襪子,原來是江防軍的駐地。
要想攻下天保城,首先就得接近這座小山包,這就意味着浙軍先得和駐紮在山腳下的江防軍,打個你死我活。就算是僥幸贏了,還得再從山腳開始,向上仰攻,估計不等兄弟們攻到半山坡,都得讓人家拿石頭砸死。
早年湘軍打太平軍,為奪下這個天保城,付出堆起來跟小山包差不多大小的戰死者。然而浙軍才3000人,目前又減員嚴重。要拿下這座小山包,夠嗆。
拿不下怎麽辦?
要不開個小會,商量商量?
于是朱瑞召集大家開會,會議決定,挑選山民出身,身強力壯的士兵,組成一支敢死隊,讓他們晚上摸上天保城。摸上去了,大家就歡慶勝利,摸不上去,再開會商量。
夜裏敢死隊出發,天亮之後回來了,走的時候衣裝整潔,回來的時候衣服全都破破爛爛,臉上身上滿是樹枝劃出來的傷痕。整整一夜,敢死隊就在樹叢中掙紮,即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走的方向對不對,臉劃傷手劃破,說是寸步難行,也不為過。
只好繼續開會了。
會議上,三十五标的支隊長葛敬恩,抱着那條救命的寵物狗,提出了他的獨創性軍事見解計四條:
一、此山必須在最短數日內奪得,不可稍有放松。
二、攻山不需許多部隊,但任務十分艱苦危險,所以全部采用志願募集,亦取名敢死隊。
三、人數只須數百人,分為數隊,各隊不必同時分路攀登,可以擇定數路作為重點,也不妨前後重疊而上,互相應援,互為呼應。
四、應募者都定有重賞,官長亦加重給賞。
葛敬恩的四條提出,衆人齊齊稱好。好在什麽地方呢?
好在這個計劃,把浙軍從死亡的危境中解救了出來。明擺着,浙軍是沒有實力拿下這座天塹的,但如果要說不打,或是說有困難,這個未免太沒面子了,會讓人瞧不起浙軍的。但是葛敬恩之敢死隊征募計劃,尤其是第四條,敢死隊有重賞,明擺着是把這活推給了滬大都督陳其美,浙軍這裏,哪來的錢?要出錢,非上海軍政府不可。
面對麻煩,需要的是創造性思維。
或者是,創造性的解決麻煩。
或者是,創造性的把麻煩推給別人。
【06.置于必死之地】
攻打天保城的敢死隊,從全軍中征募,範圍覆蓋到上海,浙軍中的兩名将領,葉仰高,張兆辰二人願意應征,并主動擔承起敢死隊隊長之責。于是朱瑞讓兩人各統一支敢死隊,吃飽喝足後,就出發了。
敢死隊登山不久,槍聲就響了起來,山下的兄弟們無能為力,只能耳聽着激烈的槍聲,看着子彈的火光于黑暗中不時的閃現。如此鬧騰了一個晚上,天亮後,兩支敢死隊狼狽不堪的回來了。
這是第二次攻擊失敗了。
再來第三次。
讓敢死隊員們睡足,吃飽,喝好,攜帶上足夠的彈藥,再次登山了。依然是激烈的槍聲,明滅不定的火光,鬧騰了整整一晚。天亮之後,兩支敢死隊又垂頭喪氣回來吃飯了。
浙軍一下子急了,這樣不行啊,一次不行,兩次失敗,這都是第三次了,怎麽會一點進展也沒有呢?敢死隊也是說不盡的委屈:山上的路真的好難走哦,夜色又黑,樹枝劃臉紮眼睛,稍不留神,腦袋就會砰的一聲撞在岩石上,敢死隊的兄弟,滿腦袋都是青紫的大血包。再這樣下去,這支忠勇的敢死隊,不需要江防軍開槍動手,單只是被夜路上的岩石磕碰,就會活活撞死。
終于醒過神來了,攻擊計劃有問題。大家原本就不熟悉這座山,再摸黑走路,就更無成功希望了。
第四次進攻,時間就選擇在下午,天将黑未黑之際,利用山腳下的叢林,敢死隊先疏散潛伏至适當地點,然後再統一行動。
這一次就對了路子,不用摸黑趕路,至少敢死隊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進攻,也不會被樹枝劃臉紮眼睛。可老天不作美,這時候山上又突然下起了雨,澆得敢死隊身上濕透,結果戰事又被拖延到下半夜4點左右,敢死隊終于突至敵營近前。
放火!
首先是放火,這實際上是敢死隊的全部任務。只要火光一起,守兵心寒,山下的部隊趁勢強攻,勝利就算是十拿九穩了。
守軍果然亂了套,有200多人打出白旗,要求投降。參與進攻的鎮軍營長楊韻珂不虞有詐,于是率衆前進,不防那夥降兵突然又端起槍,密集的子彈排射而來,楊韻珂部包括連長排長在內,一百多人當場被打死。
天保城的江防軍,為什麽會詐降呢?
他們是在施緩兵之計,計算時間,南京城中的援兵應該趕到了,要知道江防軍四倍于聯軍啊,只要派出幾千人,從山腳下一包抄,就把聯軍包了餃子。聯軍顧頭不顧腚,只知道一味攻打天保城,已經将自己置于必死之地。
可誰又能料得到,張勳被軍機大臣徐世昌拐走,江防軍失其主将,群龍無主,一個個傻兮兮的坐在城樓上,看着天保城這邊打得熱鬧非凡,卻因為沒有往援的命令,所以才讓聯軍僥幸成功。
天保城守兵詐降,非但沒有等來援兵,反而惹火了聯軍,大炮狂轟,四面合圍,排槍齊射,硬是将守兵殺得一個不剩,替戰死的楊韻珂等人報了仇。
此役,最忠勇的葉仰高戰死山巅,至今山上猶存義士銘碑。
拿下天保城後,先将滬軍先鋒隊帶來的八門老山炮拖到山上,架起炮口,居高臨下對準南京城。
轟擊!
【07.奪命狂奔】
天保城上大炮轟鳴,南京城中雞飛狗跳。就見城門一開,走出一個怪人來:金發碧眼,頭戴禮帽,挺着一個超大號的大肚腩:哈羅,姑摸擰,好大的油肚,誰是你們的指揮官,我們可不可以談談?
來的怪人,乃美孚油公司大班安德遜,他的中國話說得好,所以美國駐南京領事館,就請他出來找聯軍談判。
聯軍問這個美國大肚腩:你想談什麽?
大肚腩道:你們這樣炮擊,會傷害到平民的,我們表示強烈的抗議。
聯軍道:開玩笑,你當我們樂意轟城啊,可是他們不投降,我們又有什麽辦法?
大肚腩道:如果你們肯停止炮擊的話,我可以代表他們投降。
聯軍道:少來,誰認得你是誰啊,要投降,必須由張勳,鐵良,張人駿他們三個,舉着白旗出來才作數。
大肚腩道:你們的要求好好奇怪,你們所說的三個人,都不在南京城,又怎麽能讓他們舉着白旗出來?
聯軍大喜:哇,他們仨都跑了耶。
情況就是這樣,聯軍強攻天保城四次,激戰兩天三夜,可是城中江防軍無動于衷,鐵良急叫張勳快點往援,這一叫,才發現張勳失蹤了。當時鐵良心裏那個驚訝啊,已經達到了極點。再想接掌指揮權,可是北洋軍讓袁世凱那厮訓練得鐵板一塊,只認自己的主将,除了主将誰來也沒用。鐵良指揮不動,只好帶着一肚皮的驚訝和疑問,和張人駿兩人登上了日本人的兵艦,離開了南京。
猜猜這哥倆兒去了哪?
上海租界!
寧漢将軍鐵良,兩江總督張人駿,與清海軍上将薩鎮冰,前湖廣總督瑞瀓在租界會師,鐵良好險沒打死倒黴蛋瑞瀓。
南京城,這就算是攻克了。
被老校友鐵良用美酒肥肉,喂得白嫩肥胖的聯絡參謀史久光,沖到城樓上揮舞戰旗。
于是各軍歡聲雷動,搶路入城,此時南京的朝陽門因為聯軍攻打,已經在裏邊用土石封死,無法進入。于是聯軍擇道太平門,排好隊形,隊官騎在馬上,手執紅旗,士兵們在馬屁股後面排成方隊,臨行前每個人都要把臉洗幹淨,顯得精神一點,然後按馬步工辎各營的順序,浩浩蕩蕩地開入城中。正行之間,就聽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前方部隊連人帶馬飛上半空,滾滾的濃煙之中,是突如其來的激烈槍聲。正行進的各标齊齊叫了一聲娘親,掉頭飛逃。
卻說将官們所騎的那些戰馬,大都久經沙場,對槍炮聲猶為敏感,只要聽到槍炮聲,就會轉瞬間掉頭狂逃。不如此,也保不住自己的馬命啊。而馬背上的将官們,正自雙手擎旗,威風凜凜,顧盼自雄,卻不料座下馬突然掉頭狂奔,将官們不察,哎喲一聲,臉朝下直栽落馬下,被狂奔的士兵大腳啪唧啪唧踏過,踩得滿臉都是腳丫子印。
士兵踐踏還算好的,有的将官跌下馬來,立即被士兵們按在地上,狠命的暴打,不曉得士兵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
不戰而潰,奪命狂奔。孝陵衛大道上是黑壓壓瘋逃的人群,後續部隊不明所以,被前面逃來的士兵沖擊,也發出驚恐交加的尖叫聲,掉頭以更快的速度奔跑。扔棄了滿路的行軍鍋竈、大米、食物、辎重、彈藥,被撞倒在地的人沒有機會再爬起來,只能是抱緊了腦袋哇哇大哭,有些受傷的人爬到了路邊,就随着人群狂奔的方向爬行,留在後面的是刺目鮮血。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甭問了,先跑起來再說吧。
數千人狂奔到了一片墳場,密麻麻的墳頭之中,有一株老樹,老樹下坐着兩個女生,正自笑眯眯地看着這些狂奔的怪人。
這兩個女孩子,就是光複會僅餘的兩女傑尹銳志,尹維俊姐妹。她們是率上海第二敢死隊來參戰的。理論上來說留日學生蔣志清也應該在場,他殺完了陶成章,應該到南京來裝沒事人,以免讓別人懷疑到他。
看到尹氏姐妹,奔跑中的人恍然大悟:原來是你們倆丢的炸彈!
【08.山寨炸彈烏龍軍】
這時候再仔細回味城中那一聲爆炸,聲音喑啞沉悶,明顯是山寨炸彈。
這種山寨炸彈,江防軍是絕不會使用的,嫌丢人。江防軍的武器,全都是名家品牌。也只有革命黨人,財力困窘,沒得法子,才搞些山寨炸彈來亂丢。而城中那聲爆炸,十足十是尹銳志,尹維俊姐妹倆制造的土炸彈。雖說有許多革命黨人也在搞些山寨炸彈,但不同人制造的炸彈,各有着不同的風格,單只是從爆炸聲就能夠聽出來。
自打尹氏姐妹來到南京戰場,就丢了不少的炸彈,大家已經聽得耳熟了。這時候突然在路邊看到她們兩個,才恍然悟及:剛才那一聲震響,千真萬确是尹氏姐妹之風格。
然則,尹氏姐妹為什麽要丢炸彈炸大家呢?
這個事嗎,說起來就別扭了。事實上尹氏姐妹是不會丢炸彈炸大家的,剛才炸響的那枚炸彈,是尹氏姐妹制造出來後,分發給敢死隊成員的。有名敢死隊員就是揣着剛才那枚炸彈,先行進了城。進城之後一不留神,炸彈掉在地上了。掉在地上你快點撿起來啊,這可是炸彈啊。
可是那敢死隊員偏不去撿,可能是沒當回事吧。戰地餘生,掉地上一枚炸彈,是常見的事情,沒必看見炸彈就撿。于是那枚炸彈就扔在路上,沒人管也沒人問。這時候威武雄壯的大部隊進城了,正自睥睨天下,顧盼自雄,有匹馬一蹄子踢在這枚炸彈上,把炸彈踢飛起來,哐的撞在一塊石頭上,然後轟的一聲,炸了。
炸彈一響,已經進城的部隊以為來了大股敵人,立即猛烈開火,這就是炸彈巨響後槍聲的由來。正在行進中的部隊不清楚是怎麽回事,自相踐踏,導致了炸營事情發生,這是戰場上最常見的事情。
發生炸營的部隊,以浙軍為主,虛驚之後,收拾殘餘,越想這事越生氣,越覺得自己好沒面子。于是浙軍再度蜂擁入城,進城就開槍,直撲徐紹桢指揮部,将指揮部團團圍困起來,向裏邊開槍射擊。
徐紹桢驚呆了,問:弟兄們,有話好說,有話好好說,為什麽朝我開槍啊?
浙軍憤怒地道:你自己清楚,還有臉來問我們?
徐紹桢更加茫然:弟兄們,弟兄們吶,我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求求你們說清楚好不好?
浙軍道:你少裝糊塗,立即釋放我們的指揮官朱瑞!
徐紹桢:釋放朱瑞?是誰抓了他?
浙軍:你自己幹的事,還來問別人?放人不放人?再不放人就開槍了。
徐紹桢:弟兄們等等,先別開槍……我不可能抓朱瑞啊,我抓朱瑞幹什麽啊,總得有個理由吧?
浙軍:理由?理由不是明擺着嗎,你想吞并我們浙軍。
徐紹桢:……這怎麽可能啊,弟兄們啊,真的沒有這回事,我對兄弟部隊的一片誠心,唯天可表啊,要不要剖出我的心給你們看看,要不要啊……
徐紹桢真是擔了天大的冤枉,實際上,浙軍是進城發生炸營的時候,所有人四處亂跑,朱瑞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現在他們也不知道有什麽憑證,硬是咬定是徐紹桢抓了朱瑞,讓徐紹桢委屈的哭天搶地,卻仍是說不明白。
正自鬧着,朱瑞來了,他還不知道這裏因為他鬧起來了,還在揮手致意:弟兄們好,弟兄們辛苦了。
浙軍看到他來,立即低下頭,拎着槍轉身,緊貼着牆根趕緊溜走了。弄得朱瑞滿頭霧水:哎,弟兄們,你們跑什麽啊跑,等等我……
這場莫名其妙的亂子好不容易結束,指揮所門外,又來了一大批浩浩蕩蕩的人,吵聲雷動,口口聲聲,只要找徐紹桢讨個說法。
【09.這個女人該歸誰?】
話說南京雖然被攻克,但那卻是美孚油公司大班安德森,以個人名義替南京守軍投降的,可是江防軍卻不認得這個洋鬼子。所以這邊聯軍已經浩浩蕩蕩進了城,一些悍勇的江防軍發揮出大無畏的反革命精神,居高壁壘,荷槍實彈,向着四面亂開槍,準備和聯軍打上一場巷戰。
但是進城的聯軍并不理會這些雜碎,而是取路釣魚巷,跑步前進且越跑越快,最後竟然狂跑起來,第一支部隊沖到釣魚巷的一扇朱紅獸環大門前,正要沖入,第二支部隊已經沖到,緊接着,第三支,第四支,後面絡繹不絕,無計其數的聯軍都擠到了這條狹窄的巷子裏,你看我,我看着你,都是一張鐵青的臉,卻誰也不發一言。
所有的人就這樣僵持住,現場只有濃重的呼吸之聲,氣氛壓抑而又沉重,那種強烈的緊張感,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
可奇怪的是,所有的人都在惡狠狠地瞪着別人,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卻偏偏誰也不開口說話。
就這樣僵持着,僵持着。忽然之間嘩啦一聲,那扇朱紅獸環的大門,被人從裏邊推開,一個淡施脂粉,輕紅水袖的年輕女子,正要從門裏出來,突然看到門外黑壓壓的一片人,吓得急忙掩住口,差點驚叫出聲。
見這女子出來,門外的男人齊聲高叫了起來:小毛子,我想死你了……
這個風姿綽約的美女子,就是張勳的最愛,小毛子王克琴了。張勳對她的專寵與疼愛,盡人皆知。若非是軍機大臣徐世昌秘密來到南京,拐走張勳,張勳是決計不會讓她一個人,面對如此之多的男人的。
哇呀呀呀……衆人不顧一切的,向着小毛子沖了過來。
只聽轟的一聲,人太多,向前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