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01.逼人革命】
張彪率軍突出,就是吳兆麟所發布的命令引出的第三個結果了。
最初他按兵不動,倒不是他怕了革命黨,他的能力再弱,畢竟是統兵多年,治軍的經驗是非常之豐富。之所以遲遲不動,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希望各标營能約束好自己的士兵,只要各标營不動,起事之人就鬧不出個名堂來,只等着天亮之後,派幾個偵探就能夠将黨人捉拿歸案。二來,張彪擔心總督瑞瀓的安全,不敢稍離,直到瑞瀓率家小鑿牆而走,張彪這才沒有了後顧之憂,放開手腳出來收拾局面。
張彪出馬,帶領了機關槍暨辎重營兩隊,并武裝消防隊員數十名,占據了望山門城牆。
終究是鎮守武昌多年的老将,張彪一出馬,果然不是蓋的。要知道武昌軍人,多年來已經形成了對他的忌禪、恐懼與服從心裏,此時突然見到他現身,端坐于城牆之上,身後是一面碩大的白旗,上書:
本統領帶兵不嚴,致爾等叛變。汝等均有身家,父母妻子倚闾在望,汝等宜早反省,歸隊回營,決不究既往,若仍冥頑不靈,則水陸大兵一到,定即誅滅九族,玉石俱焚,莫謂本統制言之不預也!
字如碗口,墨跡未幹,随風展現,觸目驚心!
張彪出現的地方也有點怪異,讓黨人們意想不到。當時黨人的先頭部隊已經攻過了望山門,越過了一家醬園門口,距離督署東轅門不過百餘米,只要再來一次沖鋒,就可以攻入督署。黨人正自摩拳擦掌,打譜畢其功于一役,不提防張彪突然從後面冒了出來,一下子将黨人的攻勢切斷。
當時起義軍諸人看到張彪,登時目瞪口呆,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掉頭就走,霎時間人如潮落,整個進攻陣勢嘩的一聲,徹底崩潰了。
縱然是喝斷長扳坡的張飛張翼德,也未必有如今張彪的威風。
張彪現身,竟驚得起義軍全線崩潰,細究起來也屬正常之事。要知道,目前的義軍,是在炮口下被迫起義的,成分非常之複雜,雖然年輕的學生們醉心革命,但學生心智尚不成熟,一旦見到“老領導”,就如同幹壞事時的孩子遇到大人,本能的産生退縮心理。而義軍中老成之人,參加起義原本是心不甘情不願,只不過看到義軍有獲勝的希望,這才跑來撈一瓢羹,此時突然見到張彪一身戎裝,不怒而威,心裏頓生畏懼之感,丢槍棄甲掉頭而逃,于他們而言實屬情理之中事耳。
義軍全面潰逃,卻把個伍正林坑慘了。
伍正林,不過是一名小小的前隊排長,為啥偏偏就他被坑慘了呢?
想一想吳兆麟發布的第二道命令,第一條是什麽?
一、熊秉坤帶後隊全隊,經津水閘、保安門正街攻督署前,伍正林帶前隊全隊協助熊秉坤沿保安門城牆向望山門前進,惟須派兵一棚為兩線中間聯絡。
看清楚了沒有?前隊隊長伍正林的防區,恰好跟張彪出來的地點重合了,都是在望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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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都可以跑,就伍正林沒地方跑——直接就被張彪堵住了。
瞧瞧這張彪幹的好事,你說他堵住伍正林幹什麽?跑都不讓人家跑,這是不逼着人家繼續革命嗎。
伍正林欲逃無路,只能是硬着頭皮,将革命進行到底。
【02.最歹毒的發明】
沖啊!
張彪甫一現身,其所轄統的武裝消防隊,就舉着明亮的斧子沖了上來。都是龍精虎猛的壯小夥子,一頓飯只吃半飽也要兩屜肉包子,打起架來更是不含糊,只一個小小的沖鋒,就突破了伍正林部的防線。
逃命啊……伍正林部下的小兵士們掉頭欲逃,這一回頭可了不得,只聽後面槍聲起處,數名士兵栽倒在地。
是誰在背後開的槍?
是督戰隊!
督戰隊又是怎麽個回事?
說起這督戰隊來,足以給那些缺心眼的戰争狂上一堂軍事課。如果我們留意軍事戰史的話,就會發現,舉凡是小規模交火,雙方都只不過是象征性的對射幾番,如果有哪一方執意不退,另一方就會做出讓步。
比如說黨人金兆龍迎請南湖炮标,沿途就遭遇到兩次攔截,可對方都只是象征性的攔一下,就退走了,而且事後也不見大隊人馬追上來,為什麽呢?
這是因為,只有身在戰場上的人才知道,戰争這玩意,是天底下頂頂殘酷的游戲,冷兵器時代倒還罷了,唯這火器是人世間最歹毒的發明,一旦被子彈擊中,輕者傷殘,重者斃命,而且這種傷害是無法修複,不可逆轉的。不管你所參加的戰争有什麽價值,但只要你中了槍彈,這戰争的價值你就再也享受不到了。
火器時代的戰争結果,注定了與死者無關。既然戰場上的死亡率如此之高,那麽人類求生的本能,就讓士兵臨戰時先求自保——這天底下最安全的自保方式,就是在戰争打起來的時候掉頭先跑,最好能夠逃得比子彈還要快,這才是戰場上廣大士兵的心聲——如果,這個說法全無道理的話,那麽就不會出現督戰隊這麽一個怪胎。
督戰隊督戰隊,顧名思義,也是一支強有力的戰鬥部隊,只不過這支部隊不上戰場,而是在參戰部隊的後面,用最犀利的火槍,瞄準自家兄弟的後心,倘若有誰在交火時突然掉頭想逃,OK,那就不客氣的立即給你一槍。
也就是說,督戰隊,是專門負責幹掉自己隊伍中膽小兵士的武裝。這支部隊既然專門挑着自己的戰友下手,所使用的武器,必然是最犀利的,免得到時候督戰不成,反被自己的參戰部隊嘩啦啦給消滅了。
此時,在前隊排長伍正林的屁股後面,就有這麽一支督戰部隊,督隊的名字叫闕龍之。闕龍之見伍正林的隊伍被張彪的武裝消防人員突破,士兵們掉頭欲逃,當即開槍,将逃跑的士兵幹掉,以恐吓其餘的士兵上前拼命。
往後逃,鐵定是被督戰隊幹掉,往前沖,或許還會死中求活。這就是現代戰争的殘酷了。這殘酷的意義就在于,你既然上了戰場,多半已經被視為死人了,反正是你敢不死在敵方的槍口下,就難免督戰隊的兄弟拿你練準頭。
伍正林部的士兵後逃無路,被迫回過頭來,和武裝消防人員拼了老命。消防隊發現這些家夥真的玩命了,急忙退下,研究了一下伍正林部的打法,發現對方士兵革命到底的力量,源自于後方的一支督戰隊。
于是消防隊員們商議了一下,改變了戰術,再組織了一輪沖鋒,仍然是輕而易舉的突了伍正林部的防線,然後幾個消防隊員同時舉槍,瞄準督隊闕龍之,砰砰砰亂槍狂射,當場打得闕龍之手腳炸開,浴血滿身,已然是受了重傷,沒辦法再幹掉逃走的自家兄弟了。
衆士兵見有路可逃,齊聲吶喊,向着四面八方落荒而走。
伍正林部被擊潰,下一個目标,就是義軍設置在保安門城上的那兩口重炮了。
張彪下令:與吾奪下那兩門炮。
武裝消防并辎重機關槍隊發一聲喊,向着保安門城上沖了過去。
【03.老子死給你們看】
保安門城上的那兩門炮,是由炮标陳國桢帶領,任務是将炮口對準督署,向衙門裏猛轟。但由于這兩門炮擺放的地點不對頭,開炮時的準頭明顯出了問題,炮彈出膛後并沒有落在督署的院子裏,而是忽前忽後,打得督署附近的民居牆倒屋塌,泥坯磚瓦狂飛。
對老百姓們來說,挨上幾炮只不過是小意思了,吳兆麟下令燒街,此時三路大火正向着督署方向漫延,老百姓們早已經攜兒帶女,呼天搶地的四下裏逃命去了。
雖然這兩門炮沒有轟到督署,但仍然是一個強烈的威脅,也正因為此,張彪首先下令奪炮。
按吳兆麟發布的第二道命令,這兩門炮之前,還有排長曹飛龍,帶了一個排的人馬在守護。但戰事初起,老曹明顯不給力,沒聽說他有什麽英勇的舉動,這兩門炮就被張彪的人輕松奪下了。
再說這個曹飛龍,他是和吳兆麟一起躲在楚望臺下的戰壕裏,被黨人發現後,才投機革命的。這樣的背景,注定了他缺少與老領導張彪決死一戰的理由,最大的可能是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重炮被奪,戰線崩潰,義軍這邊迅速的轉入頹勢,明顯已經撐不住了。
這時候前隊排長伍正林急了,他大喊大叫,呼籲大家打起精神,立即組織反攻。不想衆人卻紛紛勸道:老伍,你別鬧了,這都鬧了一晚上了,還沒鬧夠嗎?沒看都統那邊的告示嗎,上面說得明白,只要咱們現在回營歸隊,就既往不咎,你跟我們一塊回去吧。
伍正林大急:進則生,退則死,我們流了多少血,才終于走到這一步,倘若回營,只怕前功盡棄,再無生機。
無生機也沒辦法,衆人搖頭:不信老伍你看不出來,都統那邊帶的是最厲害的機槍隊,我們手下這麽幾個人,還不夠人家掃射一圈的呢,依我說你快算了吧。
不能算!伍正林急了,撥出刀來,橫在自己的頸子上:你們要是不依我,立即組織反攻的話,我就死給你們看。
真的假的?衆人全都搖頭:老伍你別開玩笑了。
當然是真的!伍正林怒不可遏,猛一用力,就要自刎,幸好被他兩名手下急忙抱住了:伍排長且慢,千萬別尋短見,此事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啊。
計個屁議啊!伍正林放聲大哭:革命功敗垂成,我們這些活着的人,九泉之下有什麽臉面見那些死難兄弟啊。
在場諸人看得連連搖頭:你看這個老伍,有什麽話你慢慢說嗎,抹什麽脖子呢?總之老伍,你就算是抹了脖子,也絕無可能進行反攻的了,張統制那邊的火力,太強大了,我們根本就不堪一擊。
伍正林終于徹底死了心:擱你們這麽說,難道我們只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斃不成?
這時候熊秉坤走過來,說道:我們還有機會。
最後一線機會。
【04.誰說領導能力差】
這最後的機會,就是攻下督署。
張彪奪炮的目的,就是為了阻止義軍攻打督署。拿不下督署,就意味着湖北的行政機關仍然在運行中,城中的各标營就仍然處于觀望之中。只要戰事稍有反複,舊有的秩序就會恢複——屆時黨人就為淪為匪類賊寇,任人捉拿扭送,而這就意味着革命黨的徹底失敗——除非義軍拿下督署,徹底摧毀湖北行政機關,屆時革命黨人才會有生機。
熊秉坤說:所以我們要組織敢死隊,拼力一搏,只到拿下督署為止。
立即組織敢死黨人40名,計有伍正林,馬明熙,彭紀麟,徐少孺,陳振武,饒春堂,林振邦,陳連魁,胡效骞,徐少斌,楊正全,張得發,孫松軒在前,每人各帶了引火之物,只要沖入督署之內,就立即放火。
熊秉坤殿後。另派了杜武庫,楊選青,夏一青等人扼守保安門城上,實際上是吸引張彪的注意力,讓他們發現不了地面上還有支敢死隊正偷偷摸摸的前進。
當熊秉坤的敢死隊緊貼城牆根,蹑手蹑腳的往督署方向走的時候,統制張彪的軍事能力,終于全面而完整的暴露在衆人的眼下:
張彪的能力,确實是弱了一點點。
張彪錯就錯在不該奪那兩門炮上。
分析當時的戰局:雙方争逐的是督署,熊秉坤負責攻,張彪負責守,雖然戰場上槍炮震耳,但實際上打的卻是一場宣傳戰,一場心理戰。雙方都在試圖争取那些誰贏,他們就幫誰的中間力量。如果熊秉坤攻入督署,造成一種義軍全勝的錯覺,勢力最強大的觀望者就會站到熊秉坤這邊。而如果張彪守住督署,就會造成一種守方力量強大的影響,中間力量就會迅速的站過去,參與對革命黨的剿殺。
所以,保安門城上的那兩門炮,對革命黨來說價值非凡,只要這兩門炮還在轟響,甭管炮彈落在什麽地方,都會形成一種威懾效果。
可這兩門炮,對張彪來說卻是一點價值也沒有。
難道張彪還能學着革命黨,也朝四面八方亂開炮不成?
張彪不能亂開炮,他是既定秩序的維護者。他不僅不能開炮,還要分出武裝力量,去保護這兩門炮,保護國家的財産不受損失。
這樣一來,張彪奪下炮之後,反倒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事實上,張彪最正确的做法是,奪下這兩門炮後,立即将炮炸毀,然後集中優勢力量,對督署附近的黨人進行徹底的剿殺,就以他當時的力量而言,是很容易做到這一點的。
可是張彪犯了傻,奪下炮之後非但沒有炸毀,反而圍繞着這兩門炮,與前來奪炮的義軍興奮地對殺起來。
但張彪這樣做,或許也有他的道理。
當敢死隊緊貼牆根,逼近東轅門的時候,防守在東轅門的清兵開始後撤,一直撤到了西轅門。
敢死隊興奮不已,亢奮莫名,各自扛着煤油桶,直沖入督署的大門。
正要放火,這時候督署大堂之內,突然響起了激烈的機槍聲,密如驟雨的槍彈掃射下,數名敢死隊員當場栽倒殒命。
原本是退到西轅門的敵兵,這時候突然繞回到大門前,亂槍齊發,将敢死隊牢牢的封鎖在院內。
誰說張彪的軍事能力差?
【05.除非是出現奇跡】
當敵兵從西轅門繞回到大門,将沖入其內的敢死隊封鎖之時,卻不慎将熊秉坤漏在了外邊。
如果西轅門的伏兵将熊秉坤也徹底抄在裏邊的話,那麽黨人的督署之戰,就算是徹底完蛋了。一旦革命黨精英盡為埋伏在督署大堂裏的機關槍掃射殆盡,張彪就取得了全勝。
但熊秉坤早就防着張彪的這一手,這支敢死隊是他組織的,而他本人,實際上是起到了督戰隊的作用,讓敢死隊在前面沖,他與敢死隊隔開一定的距離,另帶人尾随其後,目的就是為了在有人抄敢死隊的後路之時,他再在後面抄對方的後路。
當熊秉坤發現西轅門的敵兵繞了回來之後,就命令手下士兵全部散開,各自為戰,只管從背後對敵兵亂打一氣。
他有把握從外包圍圈上将敵兵統統消滅,卻不敢再對督署院內的敢死隊抱有什麽希望。
在敵方的機關槍瘋狂掃射之下,還指望這支敢死隊能夠起到作用,除非是出現奇跡。
然而奇跡還是發生了,督署院內,突然升起了沖天的火光。
這烈火将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面對機關槍的掃射從容縱火,敢死隊們是如何做到的?
實現這個奇跡的,是工程營的黨人紀鴻均。早在敢死隊集結時,紀鴻均就沒有帶槍,而是挾了兩只裝滿了煤油的鐵桶,跟着隊伍低頭向前猛沖。沖入督署院內,機關槍突然掃射,敢死隊們立即伏地卧倒,躲避槍彈。唯紀鴻均卻不躲不閃,而是動作迅猛的将油桶打開,立即點火。當烈火騰空而起的時候,他本人也在機關槍掃射之下,殒命犧牲。
督署大火一起,張彪就徹底傻了眼。
這時候張彪看看督署沖天的火光,再看看自己死抱住不放的那兩門炮,心裏一定在狠狠地罵自己:你說我守着這兩門爛炮幹什麽?我應該盯緊了督署的前門後院,亂黨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只要堅持極短的時候,亂黨們就會因為肚皮餓,潰散開來到處找食吃。那時候我再進入督署發布命令,命人四處捉拿亂黨。可是現在……現在反倒是我們的人餓得兩眼發藍,無奈何,我先帶着大家找個地方食飯去。
氣急敗壞的張彪率辎重營、消防隊順着城牆出發。督署大火,導致了這支戰鬥力最強悍的軍隊喪失了目标,走到文昌門,張彪率衆登船渡江,去劉家廟火車站食飯去了。
武昌城,至此終于被革命黨完全控制。
熊秉坤精神抖擻,率衆殺入督署,此時門房又被黨人縱火,守兵已經是全無戰心,大部分向四處亂竄,少部分舉槍投降。
至此大局乃定。
【06.不過是個農民工】
武昌城中,黨人結夥,亂兵四竄,到處都是淩亂的槍聲。革命黨的第一個目的已經圓滿達成——摧毀這座古城的既有秩序與規則。
秩序的喪失,帶來的是人們心理的極度恐慌。
當少不更事的學生仔荷槍實彈,四處搜殺旗兵的時候,年紀老成的軍人卻已經扔掉槍支,結夥逃出武昌城——亂地不可居,危地不可留,倘若朝廷大軍趕到,說不定會搞出來個屠城,所以老成的人能逃的則逃,能走的則走,實在逃不脫的,也要先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第八鎮新軍全面潰散,士兵逃之夭夭,結伴持槍而行的黨人,成為了這座城市的主宰。
到了這一步,吳兆麟的歷史使命就已經完成。
說到底,事業的大小取決于人的能力。熊秉坤能夠毀掉一個平靜的夜晚,但他沒有能力毀掉古城的安寧。吳兆麟能夠毀掉古城武昌的秩序,但是他沒有能力毀滅帝國。
帝國仍在,強大無敵。除非能夠找到一個毀滅帝國的人,否則的話,最多不過三五時日,帝國的力量就會施加于這座古城,重力擊下,黨人必成齑粉。
有誰能夠找到這個人,能夠馭熟就輕,操縱着這臺由張之洞精心打造的戰争機器,摧毀強大的帝國?
必須要找到這個人,而且要快。
留給黨人的時間,極短極短,稍縱即逝。
可是他究竟在哪裏?
巡查湯啓發,程定國,馬勞三人一邊搜索旗兵,一邊清除乘亂打劫的盜匪,突然看到一個夥夫,挑着三只皮箱匆匆趕路,三人立即将其攔下,喝問道:你是不是小偷?趁亂偷了人家的東西?
那挑夫辯道:老總別吓我,這是我自己家的東西。
程定國冷笑:看你衣着打扮,最多不過是個農民工,那買得起這麽值錢的皮箱?你說這皮箱是你的,那我問你,箱子裏邊裝的東西是什麽?
箱子裏邊……我也不知是什麽東西。挑夫語塞。
果然是小偷!程定國大怒:小偷最可恨了,我們流血革命,你們卻趁亂打劫偷盜,讓人家罵我們革命黨……把這家夥立即槍決!
別別別……挑夫慌了神:這箱子實際上是我家主人的,我替主人搬送回去,所以說這箱子是我的也不為錯,但我确實不知道主人在裏邊裝了些什麽。
那你家主人是誰?程定國喝問。
這個……挑夫搖頭:主人不讓我說……
說不出來主人是誰,就是小偷!程定國端起槍來:立即槍決!
挑夫急了:別開槍……我說,我說,我家主人是黎元洪……
黎元洪?霎時間衆人眼睛一亮:終于找到他了。
【07.他到底殺了誰?】
卻說那黎元洪,那一夜正在家中酣睡,突然電話響了,有人報說工程營發生了兵變。黎元洪笑道:孩子們年輕,喜歡鬧事,鬧吧鬧吧,等他們鬧累了,就消停了。放下電話,繼續睡覺。
不長時間,電話鈴又響了,這次是報說黎元洪所統轄的第二十一混成協直屬工、辎各隊及炮隊全都反了。聽了這個消息,黎元洪不敢睡了,爬下床來,穿好衣服,命人召集第四十一标還留在營裏的全體官佐于會議廳。将佐們全都來了,眼巴巴地等着黎元洪發話,可是老黎只是慢條斯理的飲茶,一句話也不說。
黎元洪的目的,只是借有秩序的集合,防範突然事件。
将佐們正在呆坐,突然外邊人聲喧嘩,就見衛隊扭送進一個人來。
此人,乃工程營飼養兵周榮棠,一名革命黨人。熊秉坤在工程營發難之後,即派他來通知第二十一協響應。周榮棠翻牆而入,恰好被衛隊逮到,扭送到黎元洪面前。
黎元洪問清楚周榮棠的目的之後,手持軍刀站起來,一刀将周榮裳砍死,然後環顧在座的将佐們:我知道,現在在座之人,就有他的同黨,但如果有誰敢在我的營裏鬧事,此人就是他的下場。
殺一儆百,手刃黨人周榮棠,吓壞了在座的将佐,果然無人再敢有異動。
但有關被黎元洪殺死的這名黨人,卻成為了一個懸案:熊秉坤憶述,該黨人的名字叫周榮棠。而《武昌革命真史》及《湖北革命知之錄》兩本書中,卻說這名黨人叫周榮發。周榮棠與周榮發比較接近了,但還有書上說黎元洪殺的黨人叫鄒玉溪,另有書本信誓旦旦,堅稱黎元洪殺的人名叫張立成……
那麽這個黎元洪,他到底殺了誰?
說過了,武昌秩序已經大亂,而且再無可能恢複到原有狀态,這就意味着此前的一切終将無可追述——也沒必要再追述。
穩定了會議廳內的情勢,黎元洪剛剛松了口氣,這時候楚望臺、蛇山兩地突然同時向營中開炮,是否有人被火炮打死,這事不清楚,反正是營中士兵齊聲鼓噪起來,大家都不想被革命黨的火炮打死,與其被人把命革掉,不如沖出軍營,去革別人的命。
士兵鼓噪,局勢失控,這時候黎元洪不能不說話了。
黎元洪說:
你們這些将佐,現在暫時回營,帶自己的部衆離開軍營,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別讓大炮轟到。如果你們能夠維持住部屬的情緒,不負聖上皇恩,那我黎元洪感激不盡。如果你們能夠一直維持住局面,避免讓部屬士兵參與到謀逆事件中去,朝廷必然會有嘉獎——但如果你們自己無法控制軍隊,又或者是你們也卷入到叛亂之中,那麽,我黎元洪将不能再對你們承擔責任。
吩咐過這些話,衆将佐心神不安的離開,只有執事官王文瀾,參謀劉文吉不走,劉文吉對黎元洪說道:黎協統,你的家就在中和門內,亂黨一旦起事,中和門必然是首當其沖,依我二人之意,不如去我家暫避一段時間,我家住在黃土坡,那裏偏僻,也比較安全,周某原以身家性命,護得黎協統安全。
黎元洪聽了,感動的說:小劉啊,古人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臣誠,此言誠不我欺也。我往日待你,未必有對外邊的那些人更好,可是你看看外邊那些人,金玉良言,苦口婆心,硬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啊,非得要打要殺……
王文瀾,劉文吉忙道:黎協統不要傷感了,就算是不為了您自己,您也要為家小考慮吧?就跟我們去黃土坡吧。
于是黎元洪一家,由劉文吉保護着,搬到了黃土坡。到了地方,黎元洪說:小劉啊,我好歹是你的老長官,這吃穿住用,不能讓你掏錢,我來……對了,臨走心慌匆忙,我家裏的錢,都沒有帶來……有了,我叫挑夫替我回家取一下吧。
結果就因為這個挑夫,最終讓黨人追查到了黎元洪的行蹤,并随之而來。
【08.革命的邏輯解析】
或曰:黎元洪并非革命黨,他甚至手刃了一名黨人,然則其餘的革命黨人,緣何還非要他出來革命呢?
這個原因說透了,就兩個字:
年齡!
年齡是什麽意思?
這個意思就是說,但凡一個年輕人,只有有一腔正氣,看到現實諸多不平之事,就會萌生革命之念,有着一種替這世界重新界定游戲規則的沖動。
再者,革命思潮興起于晚清,正是中國從農業時代進入商業時代的開始。商業時代與農業時代的法則,完全不同。在農業時代,是以家族為生産生活單元的,一個男丁剛剛長到十幾歲,正自懵懂無知,不辨東西南北,家族已經替他娶了媳婦,和一大家人合吃大鍋飯,聽從老族長的命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時候的年輕人承受着舊有大家族的壓迫,縱然有什麽革命的欲念,就必須先沖破封建大家族,這大家族沖不破倒還罷了,一旦沖破,就會發現荒天茫茫,四海無垠,到處都和自己所居一無區別的大小家族,自己孤單單一個人,吃沒得吃,喝沒得喝,只能成為社會的游民,朝生夕滅,淪為街頭餓殍。
但到了晚清年間,中國社會開始由農業時代向商業時代轉型,原始的農業大家族開始解體,十幾歲的年輕人被抛到了社會上,再也沒有了家族替他們娶媳婦,再也沒有人管他們的吃和喝,一切全都指望他們自己——按理說商業時代正是年輕人奮鬥的好時季,奈何中國正值窮困,一個年輕人空手赤拳來打天下,少焉者幾十年,多焉者一輩子,才能夠取得一點點社會地位,填飽自己的肚皮。
然而一個人的年輕時代,正是各種欲望噴薄欲放之時,要愛情,要女人,要錢,要地盤,要勢力,要號令天下,要贏得每一個人對他的尊重……但空手赤拳的年輕人,絕無可能獲得這些。
等他們獲得這些的時候,他們已經老了。
也有極少數極少數年輕人心思靈巧,能夠依附體制分得一杯羹,這樣就解決了他們的所有欲望,有錢,有地盤,有女人,也就能夠贏得別人的尊重。
但對于絕大多數年輕人來說,或者是因為個人的價值觀念不同,或者是因為能力的取向有偏差,或者是機遇不對,總之,絕大多數年輕人,在社會上的成功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人生的尴尬:
當他們年輕,有足夠的精力滿足自己的欲望時,卻缺乏這樣的條件。而當他們有了條件,卻又已經沒有了欲望。
如何才能夠在還有欲望的情形下,創造出滿足自己欲望的條件呢?
答案就是颠覆舊有的社會秩序,讓自己的欲望,與滿足欲望的條件對接上。
這種對舊有社會秩序的颠覆,如果是一個人跑單幫來幹,那就是強盜,是匪寇。如果是一群人來幹,那就是革命了。
所以說,所謂的革命,是年輕一代對老人的革命——你什麽時候見到一夥老頭吵鬧革命?
這樣革命者就走入了一條分歧之路,投身于革命的年輕人,莫不是醉心于颠覆舊有社會秩序,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預期。但年輕人不知道的是,舊有的社會秩序不是哪個人制定的,它是整個社會博弈力量的均衡布局,這種均衡布局是由人性所主導,縱然是再不完美,可是它具有強效的穩定功能。
而這就意味着,革命後的社會秩序,與革命前的社會秩序并無區別,它必然是一個分層級的社會結構,不同的只是誰居于權力的巅峰。
事實上,絕大多數革命者,只有颠覆舊有社會秩序的暴力沖動,卻缺乏建設新社會秩序的創意——破壞是容易的,一個人就能夠做到火焚督署,但建設,卻不是一個人的工作。
在首義之日的武昌,面臨着賊寇,濫殺,與士兵百姓大面積逃亡的現實,這時候的建設就意味着中止這一切——不是你想中止就能夠中止的,這時候需要的不再是暴力沖動,而是一個人在民衆之間的威望。
革命黨人無疑都是破壞的專家,但臨到建設,他們就束手無策了。縱然是他們知道應該怎麽做,也是枉然,因為他們缺乏威望,民衆壓根不知道他們是誰,所以他們發布的命令,不會有人理睬。
革命黨人要想中止武昌城混亂的局面,穩定革命形勢,就只能——敦請黎元洪出來。
徜黎氏不出,對旗人的濫殺就不會中止,更多的民衆與亂兵逃亡之後,這座城市就會陷入道義的孤境,淪為衆矢之的。
社會的悲劇,就在于年輕人投身革命,是因為他們缺乏建設的能力。而當他們擁有着建設能力的時候,就會發現他們已經成為新一代年輕人革命的目标。
但我們必須要明确一點,真正的革命者,恰恰是無私無我的,比如說起義時于督署中縱火殒命的紀鴻均,為了革命犧牲自己,顯然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利——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具利他主義的革命者會在革命進程中犧牲自我,成為血祭,最後分享革命果實的,卻多不是利他主義者,而是投機者。
這就是犧牲者的悲劇,他們只是為了那些利己主義者而犧牲。
革命的道理說一千,道一萬,就一句話,造反有理。
建設的道理說一千,道一萬,也是一句話:恢複秩序。
【09.命到底如何革】
湯啓發,程定國,馬勞等黨人端着槍,押着挑夫找到了黃土坡的劉文吉宅。黎元洪聽到外邊人聲鼎沸,知道再藏匿已是無濟于事,就走出來,叱責衆黨人曰:你們都是我的部屬,我黎元洪帶兵,恐怕稱不上刻薄吧?為什麽非要殺我呢?
衆人陪笑道:不殺你……
黎元洪:不殺才怪!
衆人:……真的不殺……
黎元洪:既然不殺,你們荷槍實彈,所來何為?
衆人:……黎協統別誤會,我們大家此來,是敦請黎協統出山,主持大計……
黎元洪:又來瞎說,你們革命黨人才濟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