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太宰治生來就是一個被夢境抛棄的人。
閉上眼意識就會直接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噬,睜開眼即是迎接重複又枯燥的每一天,因而睡眠對太宰治而言僅僅是一項無法擺脫的生理機制。
誰在乎呢,他想,能讓這無趣的餘生顯得稍微短上一些就足夠賦予睡眠存在的意義,若是哪天閉上眼就能順勢一睡不起,那可真稱得上是超理想的死亡方式。
然而15歲的某一天,突如其來的夢境攜着幾束光闖入了牢籠,原本死水一潭的黑暗因不速之客的到來而沸騰起來。那其實是一個沒有什麽實質內容的夢境,只能依稀窺到幾抹絢麗的湛藍和橘色交織在一起,仿佛落日餘晖中印着晚霞的天空。很美,但又帶着謎之既視感,就好像……
太宰治掙脫夢境的瞬間,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簾,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了床尾,無聲地告知着一個別無二致的早晨的來臨。
他緩緩地眨了眨眼,帶着這次也沒能死成的遺憾,在腦內飛速回味起了昨晚的夢境。對于初次造訪的夢境,他心中并沒有生出太多情緒,既談不上體會到新事物的欣喜,也不會有常規被打破的恐慌。只是對于夢境裏所見的那些色彩讓自己不由地聯想到了某只嚣張跋扈的小牧羊犬這件事,産生了微妙的不爽。
說到底,太宰治連自己為何總能被那個小矮子挑起情緒波動的緣由都不甚明了。也許是對方過于張揚的本色看着很是礙眼,明明是個連“人”都算不上的“怪物”——明明只是我的狗。
一想到今後的每個任務都不得不和中原中也綁定在一起,還有森鷗外勒令他們結成雙人組合當日那個陰恻恻、明顯不懷好意的笑容,太宰治就煩躁到想立刻實施下一個自殺計劃。
現在收回前幾日在戰場上發表的、對港口黑手黨工作稍微産生了點興趣所以想試着活下去的宣言還來得及嗎?不如還是把上次調完的那杯升壓藥和降壓藥的混合物喝下去吧,雖然多半已經被森先生随手倒了,但他還可以再調一杯。
「讓港口黑手黨和該死的雙人組合都見鬼去吧。」
盡管內心已經被108種自殺方法刷了屏,太宰治嘆了口氣後還是認命般懶懶散散地爬下床開始穿衣洗漱。
他捧了一把冷水拍在臉上,用冰涼的感觸壓抑住在腦內逞兇的煩躁。未被毛巾擦拭掉的水珠順着已經顯露出一些棱角的下颚滑落到脖頸上,最終給層層疊疊的繃帶增添了幾道隐約的濕痕。
橫亘在胸口的那道被前代首領的鐮刀砍出的巨大傷口還在用疼痛彰顯着自己的存在感,星星點點的血跡穿透了繃帶,在太宰治的胸口開出幾朵淩亂的梅花來。
平常被遮蓋在繃帶下不見天日的小半張臉,此刻由于洗漱被取了下來,洗手池前的鏡子倒映出了這個15歲少年的完整面容。還帶着一些屬于少年的圓潤弧線的鳶色桃花眼、高挺的鼻梁、淺色的薄唇,即使蒼白的臉色和冷淡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沒什麽少年人應有的精氣神,但誰也不能否認這張臉的精致和俊俏。
太宰治盯着脖頸處的濕痕看了兩秒,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嘴角扯出一絲堪稱惡趣味的笑容,有了表情的五官驟然顯得生動了起來。
等會兒去給我的小狗買個項圈吧。他用指尖摩挲着繃帶粗糙的表面,腦中已經構想出了那人收到禮物時氣急敗壞的反應,胸腔內積攢的煩悶終于因此一掃而空。
Advertisement
今天的任務也着實沒有任何挑戰性,太宰治帶着森鷗外扔給他的那支黑衣人部隊,三下五除二地鎮壓了這場小小的紛亂。從叛亂者的頭目看到帶隊者僅是個15歲的少年而不屑地嗤笑出聲,到對方連滾帶爬地匍匐在他面前試圖利用少年常有的同情心求饒,僅僅過了幾分鐘而已。
太無趣了,太宰治面無表情地一槍打穿了對方的眉心。雖然森鷗外将他納入了首領直屬部隊,但資歷尚淺的他暫時還沒資格接下難度太高的任務。
好在來的路上太宰治透過車窗看到附近正巧有條小小的商業街,于是他揮揮手雲淡風輕地說自己要去逛街,讓副隊長先領着隊員回去報道。
“太宰先生,這……”身邊的副手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濃烈到墨鏡都遮擋不住,他哪敢放任眼前這個瘦弱的少年隊長一個人去逛街,雖然知道太宰治槍法了得,但萬一出了個三長兩短的他到時候拿什麽跟首領交代。光是想象了一下首領發怒的場面,副隊長已經忍不住默默地留下了幾滴冷汗。
太宰治頭都不用回就知道對方在想些什麽,他篤定地告訴對方森鷗外有派精英暗中保護自己所以根本不需要擔心自己的安全,語氣淡然到像在陳述一個普通的常識。可憐的副手思索了兩秒,覺得這位首領面前的紅人确實可能有這種特殊待遇,于是在心中感嘆了下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後就帶着部隊先走了。
終于獲得了清淨的太宰治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逛進了商業街,心情頗好地左右四顧櫥窗裏各式各樣的商品,絲毫沒有欺騙了手下的愧疚。所謂的暗中保護當然是他随口胡謅的,森鷗外哪能有這麽好心,他又不是什麽漂亮幼女。
這位年輕的小獵手很快就鎖定了自己的目标。他站在落了一層薄灰的落地櫥窗前端詳了半晌,然後施施然地推開店門走了進去。只是一家街邊随處可見的普通的飾品店而已,慈祥的店主老太太聽到推門的鈴聲,擡起頭笑着說了聲歡迎光臨。
這條商業街本就在港口黑手黨的管轄範圍內,平時組織的下層人員經常會來維護治安并收取相應的保護費,因此老太太看清太宰治的裝束後也沒露出多少驚訝的神色,目光略帶探究地掃過少年裸露在外的層層繃帶後就恢複了平靜祥和。
“這位小哥,是來給女朋友挑禮物嗎?”
女朋友?太宰治腦中浮現起那只張牙舞爪的小怪獸的模樣,突然有點想笑。
“不是哦,是給寵物挑個項圈……一條小狗。”太宰治用指尖勾起那條透過櫥窗一眼看上的皮質choker,款式再簡單不過,材質更談不上多高級,雖說本質上是條choker,但充當寵物用的項圈似乎也并無不可。他幹脆利落地拎着choker去結賬,走到收銀臺前卻又被老太太手中正在編織的飾物吸引了目光。
一只藍色的捕夢網。他從腦中迅速調出了曾經在書中見過的概念,印第安文化的産物,用來捕捉美夢和驅散噩夢嗎……太宰治回想起昨晚那個意味不明的夢境,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心血來潮,把這串剛編織完的挂飾同choker一起買了下來。
孤身一人回到港黑總部大樓的太宰治果不其然直接被叫進首領辦公室訓了一頓,反正左耳進右耳出的他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森鷗外對這位油鹽不進的小祖宗也沒轍,象征性地叮囑了幾句作為結語就放他走了。
前腳剛踏出辦公室,太宰治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走廊盡頭迎面走來,人未到聲先到,對方隔着一整條長長的走廊沖他大吼“混蛋太宰”,然後氣勢洶洶地飛踢了過來。
太宰治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游刃有餘地側身避過了攻擊,一只手抓住對方的手腕往下一扯,人間失格發動,原本浮在空中的中原中也直接被扯到了地面上,一個踉跄差點摔進太宰治懷裏。中原中也一擡頭就對上了太宰治近在咫尺的鳶色眼眸,他呼吸一滞,原本準備好的髒話也被硬生生地吓了回去。
“太宰治你給老子放開!”中原中也掙紮了兩下,竟然硬是沒能掙脫太宰治的鉗制,不由地心想着這人哪來的這麽大力氣。
“中也~”太宰治笑眯眯地看着他,連叫他名字的尾音都是上揚的,這一切在中原中也眼裏簡直是擺明了的不懷好意,他心裏警鈴大作。
太宰治保持着一只手鉗制住他手腕的姿勢,另一只手繞到中原中也的身後,靈巧的手指輕輕一扣一扯,中原中也的脖子上就多出了條皮質的choker。
達成目的後他從善如流地放開了中原中也,順勢後退一步端詳了起來。黑色的choker纏繞在對方白皙纖細的脖頸上,色彩對比形成了強烈的視覺反差,而項圈一般的款式又莫名附帶着些許情色的意味,看得太宰治眸色一深。
“你給老子戴了什麽東西?”中原中也疑惑地扯了扯脖子上的帶子,突然多出來的異物感和稍許的窒息感讓他不太習慣。
“是送你的禮物啦,禮物~”他輕飄飄地丢下一句,也不去看對方是什麽反應,轉身就往走廊另一頭的電梯走去,徒留中原中也一臉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嘟囔着“你能有這麽好心,這玩意兒不會爆炸吧?”
太宰治站在電梯裏按下了按鈕,電梯門關上前他對着中原中也露出了一個狡猾的笑容,不緊不慢地開了口:“放心,不會爆炸的。只是主人給小狗買的一條普通項圈而已,畢竟中也一輩子都是我的狗嘛。”
“誰他媽是你的狗!!!咬死你信不信!!!!!”
電梯門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中原中也氣到狠狠跺了兩下腳,隔着電梯大聲咒罵了兩句,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見。他伸手就想扯掉脖子的choker,但不知怎麽又咬牙切齒地作罷了。總算想起自己來首領辦公室還有正事要幹,他簡單調整了下呼吸,敲敲門走進了房間。
“Boss,”他擺出一副與剛才截然不同的尊敬姿态,“叫我來有什麽事嗎?”
森鷗外用帶着笑意的眼神将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到脖子上的choker時意味深長地頓了頓:“中也君……和太宰君的感情已經那麽好了呢。”
“哈?我和那家夥怎麽可能?”
鑽石只能用鑽石來打磨嗎。森鷗外托着下巴笑而不語,原本想勒令兩人直接開始組隊完成任務的他突然改變了主意。
“中也君。”他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紅葉君麾下的突擊部隊的一員了。”
對之前的安排一無所知的中原中也點點頭幹脆地答應了,倒是随後被叫來的尾崎紅葉露出了些許訝異的神色:“首領,之前不是說……”
噓。森鷗外食指壓在唇上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笑得活像個剛幹完一場惡作劇的惡魔,尾崎紅葉見狀也不再多問,攬住中原中也的肩膀就應下了差事,親切地帶着已經成為自家孩子的少年往外走。
就當給太宰君一個驚喜好了。
森鷗外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本該是太宰治和中原中也的第一次雙人任務,太宰治端着張不耐煩的臉慢騰騰地挪到集合地點時,卻意外的連個人影都沒看到,取而代之的是森鷗外掐着點打過來的電話。
電話對面的這位港口黑手黨首領言簡意赅地說明了任務臨時取消和中原中也被劃入尾崎紅葉直屬部隊、所以暫時不會與太宰治組合行動的情況,末了還用十分真誠的語氣說了句“真是恭喜你呢太宰君!”
“哈?”事情發展得太快,腦子好使如太宰治一時間也沒能作出更多的反應。
森鷗外也沒給他多餘的思考時間,直接用一句“總之你先來首領辦公室找我一趟”結束了這場簡短卻又信息量巨大的通話。
太宰治保持着手機舉在耳邊的姿勢,在電話被挂斷的提示音中罕見地發了愣。等到大腦終于消化理解完事态,他那張本來稱得上是賞心悅目的臉被可怕的臉色襯托得有如惡鬼。
自己的狗竟然跟着別人跑了?
太宰治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五分鐘後,太宰治已經出現在了首領辦公室裏。
“現在您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嗎?”他聲音輕柔又平靜,眼神卻咄咄逼人,整個人散發出一種正在嘶嘶吐信的毒蛇的氣場。
生氣了呢,真有意思。
森鷗外看破了面前之人的怒火卻不說破,心情愉悅地裝着傻:“怎麽了太宰君,我當初命令你和中也君組合行動的時候,你不是叫嚣着和中也君搭檔還不如讓你直接去死——難道你改變主意了嗎?我就說你們倆的感情果然很好呢。”
“不,沒有那回事。我現在還是這麽想的。”太宰治語氣冰冷地打斷了他。
“那你到底有什麽不滿呢,太宰君。不用和讨厭的人捆綁在一起行動,我以為太宰君應該會很高興才對,所以剛才還在電話裏恭喜了你。”
不對,不是這樣。雖然他确實很讨厭那個小矮子,但被別人奪走這種事……
“中也君的體術能力那麽強,還有那個破壞性極大的異能力,放進突擊部隊裏再合适不過了。你不這麽想嗎,太宰君?”
他嘴唇微微抿起,找不出任何反駁的語言。
“您說得對。”
最後他聽見了自己生硬的回答。
太宰治有時候忍不住想,冤家路窄這個詞可能就是為了描述自己和中原中也的孽緣而存在的。盡管剛才在辦公室裏被說到啞口無言,甚至死鴨子嘴硬附和了對方的觀點,但強壓了一早上的怒火在看到中原中也的瞬間就一下子爆發了。
他直接甩開森鷗外和一直糾纏着自己的Q沖向了和尾崎紅葉一起迎面走來的中原中也,短短一天沒見,對方全身的裝束已經變了個樣,應該是紅葉姐的傑作。其實新造型很适合中原中也,不僅将對方的身段襯托得更優美利落,還顯出了幾分屬于黑手黨的莊重。
但這不是他的中原中也,就算要換造型明明也該由自己來選。
向來表現出超越年齡的成熟的太宰治有生以來第一次氣到像個小學生一樣,扯着嗓子跟中原中也吵架,內容聽起來也前言不搭後語,幼稚得令人發笑。
“中也,你以為我為什麽要讓你加入組織啊?你是我的狗吧!”(沒錯,你應該是屬于我一個人的狗。)
“我腳癢了你就要給我撓癢,我想吃荞麥面你就要替我把做荞麥面的師傅綁來,這些才是你的工作!然而你這是幾個意思,居然加入了紅葉姐的直屬部隊?打算平步青雲一帆風順嗎?年輕人就該從底層小喽啰幹起啊!”(明明只要乖乖陪伴在我身邊就好,僕の【そば】にいてくれるだけでいいのに……)
“哈?我可是自願加入港口黑手黨的,才不會當你的部下,更不會當你的狗!”中原中也被太宰治這劈頭蓋臉的一頓怒罵激起了怒氣,立刻控訴起了對方在那場荒唐賭約中的作弊行為,旁若無人地與太宰治吵成了一團。
“讓這兩人加入同一個組織真的好嗎?首領閣下。”尾崎紅葉有些無語地搖了搖頭,走到森鷗外身邊問道。
與尾崎紅葉的擔憂不同,森鷗外此刻的心情是肉眼可見的愉悅。
理所當然的事物轉變為求而不得時才能讓人意識到其珍貴,只有失去過才能體會到失而複得的喜悅。
相信我的這堂課足夠讓你銘記終生,太宰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