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chapter 022
阿燃在城中住了一宿, 本來應該歸心似箭趕緊早早回家團圓,街上過年的氣氛也足了,催化着心裏應該更盼着點熱熱鬧鬧的事,但阿燃并沒有, 在火車站前找了個三十塊錢一宿的出租房湊合睡下, 不想早早回家。
第二天喝了碗面片湯, 店家婦女出門潑水, 嗓門大“呦,今兒天氣真好。”
阿燃喝得熱乎乎得擡眼看了看,是啊,天氣真的是非常好。
86塊錢的車票到縣裏面,阿燃下車的時候想起什麽到路邊一家小手機店花800塊錢買了個手機。
當時老板說“這手機好, 跟蘋果手機一模一樣。”
阿燃不懂這些, 在移動店裏面辦個張手機卡,之後在等回鄉的面包車的時候一個人站在路邊鼓搗設置。
回鄉大巴招手即停那種, 阿燃上車付了12元。
半個多小時的車程, 阿燃上車就睡着了,到最後一陣陣劣質雜亂的手機鈴聲擾人耳膜,阿燃睜開過一次眼,朝邊上窩了窩繼續睡。
後來被人扒拉醒,原來是自己的手機。
“喂。”睡了二十分鐘,一張口嗓子是啞的。
她出來24小時跟人說話不超過五句。
“阿燃?”
“媽,我馬上到了,沒有行李,不用來接我。”阿燃辦好電話卡之後給父親發了條短信,母親沒有手機,估計是父親才發現拿給她看的。
“買手機了?怎麽不給你爸打個電話說,你爸把手機放煙簸箕裏面都沒看見。”
“沒有什麽太要緊的事,我記得的我爸電話號,就發個短信告訴他我辦卡了,把號存上。”
“怎麽提前出來監獄沒人通知我們?”
“獄警和管事的新換一批,最近人流動大,她們忙得顧不了這麽多,媽,我馬上到家了回家再跟你說吧。”
“好好。”
車到村頭下車,剛好趕上每周二一次的趕集,土路兩旁熱熱鬧鬧林列擺攤商販,賣肉的有、賣衣服的有、賣日化用品的有,籠子裏綁着的大公雞被拎出來死命撲騰着甩了一地雞毛,商販眨眼功夫劃開雞脖子拎着頭把血接在瓷白大碗裏,旁邊還有個賣蛇肉的,幫賣雞的拔毛。
阿燃剛要路過,突然被叫住。
“孟家閨女?”
阿燃其實很不想自己被人認出來,但這條路太長,人太多,她低着頭走還是剛路過幾個攤位就遇到熟人。
叫人的是阿燃家東邊的一戶,姓誰名誰阿燃都記不住了,只知道人人都喚他“大眼珠”。本來兩家也無交情,這一晃數年竟突然變得對阿燃熱絡了,連她樣貌微變仍是一雙火眼金睛立刻識別。
阿燃慢慢回頭,朝他笑着點了下頭繼續往前走。
“诶诶,別走!”
賣雞那個顧不上邊上客人等着付錢拿走雞,直接拎着收拾好的肉雞就走了過來塞給阿燃“好幾年不見了,咱們鄉裏鄉親的,過年了你拿只雞回去。”
阿燃覺着鼻子通往眉骨那一小條仿佛突然通透了,暖融融的,她總是覺得周圍人都滿懷惡意,誰知這一刻嘲笑自己的卑鄙。
下話又接着“咱們多走動,以後甭管是你家上梁還是你結婚,我一定會去随份子的。”
上梁另說,阿燃家那套主宅再住個幾十年不成問題,重點還是在後半句。
阿燃剛剛的情緒一下子收了,內心恢複嘲笑與輕蔑,但拎着雞的手沒動,另一只手開始掏錢。
“诶诶,阿燃你這是幹嘛!一只雞而已!我家養那麽多雞咱倆鄰裏的你吃一只又算什麽!”
阿燃還是掏了三十塊錢零錢塞給他“就這麽多了,一只雞肯定不止這麽便宜,算是咱倆鄰居一場你給我打折了,心意我領了。”
阿燃轉身大步流星走去,賣雞的罵娘往回踱步,收拾蛇肉的那位一直盯着,這會兒低頭用肩膀拱拱他“是你做得不妥。”
“我怎麽了!屁颠屁颠給她送只雞,還真當擡舉她啊!”
“哪有之前沒說過話的,這人家剛回來你就又打招呼又送雞的,她又不是個傻子。”
“她從哪回來的她自己不知道啊!”
“也別這麽說,她從監獄出來,你不還是巴巴兒的要跟人套近乎,那門親事八九不離十是定了,阿燃媽彩禮錢都收了。”
賣雞的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催出來一截鼻涕,拿手絹抹了抹“也就是他張春吉在任,他那個殘廢兒子也不會接他的班,就沖着這幾年油頭才想再阿燃身上找找辦法。”
賣雞得又眯了眯眼,瞅收拾蛇肉那位“诶,你說,這蹲了五年監獄出來,突然有個人對她熱情客套,就是知道是假的也應該感動感動吧,你瞅瞅這姑娘,連戲都不會演,一點都沒随她媽。”
蛇扒皮沖水裝在塑料袋裏,賣蛇人遞給站着等的客人,收了錢,不忘側頭接着回答“這姑娘有性格,行事做事有點任性,原先她初中同桌是我家鄰居姓劉的一戶二閨女,那姑娘山洪時候過河讓水卷走了,人都怕上近前去看,她愣是把那姑娘沖到岸邊的文具盒撿回來,那東西多晦氣啊,她一直用到高中畢業。”
賣雞那個撇撇嘴“我看就是個瘋子!”
阿燃到家進屋把雞放到竈臺上,進屋的時候父親正抵着牆根躺在炕上抽卷煙。
迷蒙煙霧遮了彼此之前空氣,孟長喜慢慢坐到炕沿邊上,塔拉上拖鞋,卻沒有站起來。
默默相望,像是外面潑出去的水結了一層薄冰,那眼神既寫滿話語又藏着深痛,父親不說話,越不說話阿燃鼻子越發酸。
最終任性脆弱,父親兩個字喊出來都帶着顫音。
2008年阿燃從這個小鄉村出去,不顧父親極力反對要往遠走,結果兩年後一紙審判書下達,最後今日帶着不如昨天的青春以及另外一道烏黑罪證寫在腦門上,灰頭土臉歸來。
人都是好面子的,尤其是農村人,村子小,好事壞事都傳得快,孟長喜這幾年人前笑得客套心裏卻擰着勁,知道他有個不争氣的閨女,但血濃于水,炕沿邊的泥胚子楞鉻着大腿根,孟長喜有些不真切,他沒想到阿燃仿佛是變了一個人。
是啊,眉宇之間那股子事不關己的神态未減,孟長喜養她這麽大無法猜出她那種天生自帶自持冷靜的态度是遺傳了誰,有人說阿燃像自己妹妹,但她妹妹天生反骨義無反顧沖進外面花花世界要磕個頭破血流也要證明自己,結果數年後黃土白骨,一把揚灰仍是埋在自家後山。
阿燃啊阿燃,她那神态未變臉卻瘦俏,原本微胖微圓的臉蛋竟不知道瘦下來後居然還有個尖下巴,棉服敞開着,圓領毛衣搭在突出的鎖骨下面,再往下是一條普通深藍色牛仔褲,但兩條腿在裏面空蕩蕩的,孟長喜一下子就受不了了,那些引以為恥的情緒随着空氣裏消散的煙也沒了,張了張嘴留下幹巴巴喉嚨裏聲響,最後竟一下子捂住臉哭了起來。
一輩子粗人一個,下地幹活,手掌跟枯樹枝子似的,抹在皺巴巴的臉上如同砂紙,阿燃走過去坐在他邊上,頭一回小鳥依人一般窩在他肩上。
“爸,我回來了。”
女兒被傳在北京傷人,又說被傷之人造成傷殘,警局來傳票說女兒要被判刑,賠付醫藥費的單據整合起來高達三十六萬多元,這些本該難過崩潰的瞬間孟長喜都沒能見到女兒,都是聽說,倒不是覺得這是有人诳他有人騙他,而是人情緒裏自動排斥掉這針針紮的痛楚,後來竟漸漸習以為常,偶爾人家數落他拿他開涮他也跟着瘋瘋癫癫傻樂,好像說的是別人家的閨女,可是今時今日阿燃站在面前,微微卷曲弓着背窩在他肩膀上,孟長喜一瞬間受不了了,女兒的狀況他一瞬間開了竅般,仿佛有人拿着本阿燃這幾年的日記在他面前擲地有聲得讀着,一句比一句殘忍,她今日吃了幾兩飯,在監獄受幾人欺負,一個月勞改幾次,省吃儉用到了出獄那天兜裏揣了幾個鋼镚,孟長喜一下子就垮了,弓着背。
秋平剛才從集市回來,買了一堆肉和菜,進門就見這種情景,走過去拉過來阿燃。
“這是幹嘛呢哭哭啼啼,閨女回來了是好事啊。”
秋平捧着阿燃的臉仔細看了個遍“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阿燃自己是不覺着,在監獄的夥伴日日見着她也不會發覺她的日漸消瘦,秋平卻是滿眼心疼。
又端詳了好久,還是那句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還沒等能好好敘舊,張春吉聞信趕來。
一進屋子就見一家三口圍坐在炕上聊着天,張春吉嘿嘿一笑。
“老孟。”
孟長喜趕緊下地迎接“張書記來了。”
“路過路過。”
說着路過眼神卻一直瞟着阿燃,對上秋平的目光嘿嘿一笑。
“晚上上我家去吃吧,我讓我媳婦做點好的。”
“怎勞煩——”孟長喜知張春吉來意何為,但是他想着今天還是讓阿燃在家裏踏踏實實吃個飯,明日再說兩家孩子的事,但話沒說完就被秋平打斷。
“我也是這個想法,剛去買了肉和菜,一會兒跟嫂子一起忙活,書記跟我們一起走吧,我去把柴火燒上就走。”
“不了不了,我想去知會我家婆子一聲,你們忙,忙完就過來哈。”
走之前還不忘笑嘻嘻得跟阿燃點點頭。
人出去,孟長喜不高興,數落秋平“閨女才回來,你急什麽急!”
“我不急!我沒他張春吉急!”
說着說着倒嗆嗆起來了,孟長喜說秋平這是賣閨女,秋平當着阿燃的面怼回去“你要是中用你把錢還上啊!還上了阿燃一輩子趟炕上我喂吃喂喝都好!”
阿燃聽着這場無端争鬥,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