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江菱微微擡眼,目光在那些王妃們身上停留片刻,只認出了一個裕親王妃。
她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青石板路,聽見那幾位王妃們相互寒暄片刻,又一同到前面去,給皇太後問了聲安,便各自地落座了。直到這時,江菱等人才一個個地上前去問安。
皇太後笑道:“難為你們幾個,大老遠地陪着福全媳婦兒過來。”言罷又轉向裕親王妃,笑道,“年前你讓我給你留幾個鑲白旗的人,我留了,但你也知道,今年那兩個地方戰事吃緊,皇上心裏正煩着呢,哪裏有心思選秀女進宮,便索性将牌子撩了個幹幹淨淨,省得在他面前晃悠着心煩。我估摸着太皇太後手裏剩下的人不多,索性額外給你挑了幾個宮女。你瞧瞧——”她指着眼前寥寥無幾的秀女道,“鑲白旗的只剩下兩個,不足往年的十分之一,你還要從這些人裏挑麽?”
江菱暗想,昨日聽到的“鑲白旗怎麽能留”雲雲,原因多半是在于此了。
果然裕親王妃笑道:“這事兒不是我能決定的,是皇上年前親口對我們王爺說,要是今年有他看中的秀女,便一并揀回去,我們王爺說只留鑲白旗的,這一來二往地便定了下來。”她婉然一笑,又道,“你們幾個,有誰是今年的秀女,有誰不是?”
宮裏的女官、宮女們大多是前些年選進來的,倒不一定是三年一次的大選。裕親王妃這樣一問,江菱與另外一個秀女便上前一步,在她面前站定。裕親王妃的目光逐一落在她們兩個身上,略微停頓片刻,便揀了一個姑娘出來,柔聲問道:“你可願意随我回府,一同服侍裕親王?”
這話怎麽聽,都像是透着絲絲的寒意。
裕親王妃揀的不是江菱,而是江菱身邊的那個姑娘,江菱仍舊盯着面前的青石地板,在心裏默默地數着一二三四。倒是她旁邊的那位秀女愣住了,嗫嚅道:“這、這……”
這場大選一輪一輪地挑選過來,被刷下去的秀女無數,留下來的除了家世過硬之外,自己身上也不能留着瑕疵,說是萬裏挑一也不為過。但留下來的這些秀女們,除了江菱這個異類之外,多半是打定了主意要進宮的,而不是指給某個皇親國戚。
如果想要嫁給皇親國戚,應該在前幾輪時被刷下去,才能如願。
裕親王妃等了一會兒,見那位秀女不答,不禁婉然笑道:“想必是不願了。”言罷稍稍往後靠了靠,端起一杯香茗,慢慢地抿着。袅袅的白霧升騰起來,模糊了王妃的樣貌。
“我、我……”那位秀女嗫嚅片刻,咬咬牙,道,“但憑王妃吩咐!”
似乎帶了些壯烈的意味。
裕親王妃又柔柔地笑了一下,目光卻漸漸地冷了下來:“王爺說過,當初之所以要留鑲白旗的,為着就是一個聽話。”裕親王是鑲白旗的旗主,“要是不聽話,那自然也就不用留了。”
那位秀女臉色刷地白了。要是真的被裕親王妃挑中,又來一句“不用留了”,那等于是被撂了牌子,今年大選就算是完了。她費盡心思留到最後,怎麽能……
正在躊躇着,忽然裕親王妃又轉頭望着江菱,柔聲笑道:“那你呢?可願意随我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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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看清江菱的模樣,裕親王妃又愣了一下,了然道:“原來是你。”
江菱尚未回答,便看見外面匆匆走來一個小太監,朝皇太後打了個千兒,道:“回禀皇太後,皇上說了,今年的這幾個,一并撤了罷,一個都不留。”
皇太後倏然變色,霍地站了起來,一疊聲兒問道:“一個不留?!皇上果真是這麽說的?連一個——都不留?”表情相當的震驚。
皇太後當初以為,皇帝說不留人,意思是随便留兩個就算完了,沒想到居然連一個都不留,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
小太監回道:“正是,皇上說了一個不留,梁總管從旁勸了好久,也沒勸住皇上。”
皇太後狠狠地捶了捶桌子,指着小太監道:“你們一個個的是做什麽用的,難道不知道勸住皇上麽!要是一個不留,這三年一度的大選豈非是成了笑話?又将皇家規矩擺到了哪裏去?你去告訴皇上,即便是閉着眼睛選,也至少給我選一個出來。”言罷氣得直撫胸口。
小太監縮了縮腦袋,小聲道:“皇上剛剛也是這樣說的,讓梁總管給他随便挑一個出來。梁總管哪裏敢呢,只得一個勁兒地告饒。這三言兩語地,便定了不留,說是……說是……”說要是留下來,指不定還要多生事端,因此便不如不留。
但不知道皇上的那些話,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皇太後指着那小太監,氣得直撫胸口,旁邊的女官忙上前去給她順氣。過了好一會兒,皇太後的氣才算是平順了,又指着那位小太監道,“你去告訴皇上,就算是抓阄,也得給我抓一個出來。”
小太監諾諾地應了聲是,匆忙離去了。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當前誰都沒有說話,像是被定格住了。裕親王妃端起那杯香茗,慢慢地細品,像是在等江菱回話,又像是在等康熙那邊的結果——要是康熙不小心抓到了其中一個,那她自然是帶不走的。因此江菱和那位秀女便都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那位秀女全身僵直,江菱則一直處于一種無所謂的狀态。
反正不管是留在宮裏,還是去裕親王府,最終她都是要離開的。去哪裏又有什麽相幹?
那位小太監匆忙趕到乾清宮,将皇太後的話,一五一十地轉述給了康熙皇帝聽。康熙皇帝正撫着折子,用朱筆在上面批字,聽見“即便抓阄也要抓出一個”雲雲,不由淡淡地笑了笑,道:“朕心意已決。如果要抓阄——梁九功,你來抓罷。”
梁總管冷汗刷地就下來了。剛剛康熙讓他随便挑一個,他便已經頭上直冒冷汗,現在康熙讓他抓阄?……萬歲爺诶,您要知道那姑娘是鑲白旗的,當初便不該答應了裕親王,現如今不上不下的,還要拐十七八道彎才能留人,想要個什麽章程,您倒是說話啊。
梁大總管一面擦汗,一面不停地朝康熙望過去,期望能得到一些暗示。
康熙撫平了面前的折子,淡淡地說道:“朕前兒才撂了明珠家裏的牌子,難道還算不上心意已決?你去告訴皇太後,即便是要抓阄——那是斷斷不可能的。朕說了不留,那便一個都不留。”
梁大總管又擦了擦汗。前些天太皇太後那裏,一口氣撤了五六個朝中重臣家裏的姑娘,朝臣們心裏正埋怨着呢。這回不管是留誰,都要成為衆矢之的,除非是留着做個女官。不過就算留作女官,也是衆矢之的啊。皇上想留下那個姑娘,其實、其實是挺難的。
堂下那位小太監已經快要哭了,連連叩頭道:“萬歲爺……”這事兒要是完不成,他回去非得挨板子不可。但這裏是乾清宮東暖閣,他除了苦求康熙下旨之外,別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在躊躇着,旁邊忽然有個人說話了:“皇上不妨聽臣一言。”
康熙稍稍舒展了身體,笑道:“但不知張英你有何見解?……”
今天不是大朝的日子,東暖閣裏除了康熙之外,便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幾個近臣了。但在朝中,能稱得上是近臣的,品級一般都挺高。張英說出來的話,還是有很多人會聽的。
比方說,跟他同朝為官的大臣們。
張英道:“皇上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全撤,太後那裏又無法交代,不妨便依照太後之言,寫些條子抓阄罷。只消這些條子裏,有一半是空的,便能全了皇上和太後的意思。”
康熙幾乎要撫掌大笑:“你的意思是,萬事由天定麽?”
張英道:“正是如此。”橫豎只是留兩個秀女,又不是封後,萬事由天定亦無不可。
康熙微微颔首,道:“那便依張英之言。”言罷朝梁九功那邊瞥了一眼,道,“你聽到了。去寫六張條子來罷,記得留三張寫着‘空’。要是朕選中了空白的,便由你去同太後解釋。”
言罷倒轉朱筆,在案面上輕輕點了兩下。
梁大總管如蒙大赦,一面舉袖擦着汗,一面提溜了那位小太監出來,到外面去寫小字條。約莫兩刻鐘之後,便看到梁大總管帶着那位小太監,捧着一個玉碗,玉碗裏搓着六張紙條,顫顫巍巍地朝康熙這邊走來。康熙略掃了一眼,随手從裏面揀出一張,丢到那位小太監懷裏。
小太監顫巍巍地打開字條,登時喜極而泣。
雖然他不認識字,但那上面明顯寫着許多字,而不是一個字,那便不是“空”。
小太監朝康熙皇帝連連叩首,連聲道:“多謝萬歲爺恩典!”
康熙仿佛有些煩躁,揮了揮手道:“去罷。”便又繼續批他的折子。閣樓裏的大臣們亦是連連搖頭,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反倒是梁大總管膽戰心驚地捧着玉碗出去,将裏面的東西字條,還有袖子裏的五張字條,一把火燒了個幹淨。
——為什麽?
當然因為那六張字條上,全都寫着同一個名字啊。
六張字條?……剛剛他足足寫了十一張呢。
小太監喜不自勝,捧了那張字條回到太後宮裏,将乾清宮裏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了太後聽。太後聽到一半,忍不住撫着胸口,道了聲好險。一半寫着字、一半是空,那便有一半的幾率留不住人。皇帝揀中一張寫着字的紙條,可真真算是上天庇佑。
——又剛剛好,堵住了某些人的悠悠之口。
太後從小太監手裏接過那張字條,看看江菱,又看看裕親王妃,顯出了些為難之色。裕親王妃見此情形,心裏便猜到了一個大概,笑道:“既然是揀中了鑲白旗的,那……那便算了罷,我去同王爺解釋,再從這些宮女們當中挑兩個,亦算是完事了。”
太後含笑道:“理當如此。”
從頭到尾,江菱都在一旁冷眼看着,覺得頗為有趣。
不過,康熙皇帝居然挑中了她麽?
六分之一的幾率,自己的運氣,可真是不怎麽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