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林黛玉側頭望了望江菱,道:“這是雲菱姑娘剛剛贈與我的。”
在外人面前,林黛玉通常會以江菱的假名稱之,也是對她的一種變相保護。再加上江菱在白天的身份,确确實實是那位道臺小姐無疑,因此亦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賈寶玉在腦海裏搜尋片刻,依稀記得母親院子裏确實住着這麽一個人,但因為性格孤僻的緣故,平時很少出現在衆人面前,也很少能見到她。聞得林黛玉此言,他便點點頭,朝江菱作了個揖道:“原來是雲菱姑娘,倒是寶玉剛才無禮,怠慢了。”
江菱愣了一下,便照着嬷嬷們當初提到過的,那位道臺小姐的脾氣秉性,稍福了福身道:“寶二爺不必多禮。我因故暫居賈府數月,才真真是叨擾了府上的大人和夫人。寶二爺如此舉動,到教我無地自容了。”
林黛玉聞言愕然,又朝江菱眨了眨眼睛,露出一個不可思議的表情。
江菱莞爾一笑,亦回了個無可奈何的眼神。
賈寶玉聞言直起身來,笑道:“理當如此。”随後又将目光轉到了林黛玉身上。林黛玉剛剛變晴的臉色又霎時間轉陰了,冷冷說道:“但不知是怎樣金貴的東西,要勞煩寶二爺這樣興師動衆。二爺想着姐姐妹妹們,那不妨便将東西全都贈予了姐姐們罷,橫豎我不稀罕!”
“嗳,妹妹你……”賈寶玉苦惱地轉了幾圈,不知道自己為何又惹她生氣了。垂花門外的小厮茗煙正在探頭探腦,拿不準主意該不該過來。賈寶玉見到了,便笑罵道:“快些過來,慢騰騰地成了蝸牛似的,當你寶二爺是沒脾氣的麽,快些快些。”
茗煙唉唉應了兩聲,一溜煙兒跑過來了。
賈寶玉一把把他拎到跟前,附在他耳旁嘀咕了兩句,又拍拍他的肩膀道:“去罷。”
茗煙又嗯嗯應了兩聲,一溜煙兒跑了。
賈寶玉這才笑道:“勞煩妹妹稍候片刻,那小子一會兒就回來了。這位雲……”他目光在江菱身上停留片刻,稍稍掙紮了幾分,才又笑道,“雲菱姑娘一直不同姐姐妹妹們玩耍,我亦不知雲菱姑娘的喜好,等今日過後,我再派人送些新鮮的小玩意兒去給姑娘賠罪,可好?”
一個姑娘一個妹妹,顯然是分了親疏。
江菱莞爾一笑,道:“不敢當寶二爺寬待。”
賈寶玉笑笑,又轉過頭去試圖哄林黛玉開心。但不知為何,林黛玉卻偏偏不願意理他。賈寶玉思前想後,怎麽也想不到問題是出在那句“姐姐妹妹們”上,直到困惑不已。
賈寶玉圍着林黛玉轉了好幾圈,也沒能哄林黛玉開心,未免有些失落起來。林黛玉心裏正惱着呢,瞧見賈寶玉這副樣子,更是平添了一肚子的火氣,又氣又惱地說道:“擔不起寶二爺款待,二爺還是早些回去為好,省得回去晚了,又惹得舅母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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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擔不起寶二爺款待雲雲,是剛剛從江菱那裏學過來的。
江菱聞言愣了一下,決定還是到雪雁那裏去飲茶,讓林黛玉洩了她的火兒。
賈寶玉哎了一聲,笑道:“還是妹妹知道心疼我,生怕我被母親責罰。但剛才回府時,我已到母親跟前問過安了,自不妨事。”他輕輕合了合掌緣,眼角餘光瞥見那方帕子,又笑道:“妹妹帕子上的這首詩,看起來倒是雅致。不知妹妹可否割愛,讓我和上一和?”
林黛玉聽到妹妹心疼我五個字,忍不住又有些暗惱。她望了江菱一眼,見到江菱正在低頭抿茶,仿佛是不在意的樣子,便賭氣似的展開帕子,将那首小詩攤開在了賈寶玉面前。賈寶玉琢磨了片刻,剛想要叫茗煙來研墨,又忽然想到茗煙被他打發走了,便苦着一張臉自己鋪紙,自己研墨,慢慢琢磨出了一首詩來。
小詩精致,而且恰恰合了寶玉二字,倒是與原先那首小詩相得益彰。
賈寶玉寫詩的時候,林黛玉就站在邊上看着,面上還帶着微惱的表情,氣鼓鼓的,仿佛有些不高興。等這首詩一出來,原本的三分惱怒就變成了五分,将帕子攥在手裏,一手拉了江菱,一手拉了雪雁,帶了些哭音道:“你的這些本事,且留着去哄寶釵姐姐罷。”便拉着她們兩個走了。
賈寶玉哎了一聲,在後頭追道:“妹妹——”
林黛玉似乎是惱極了,沒有理會賈寶玉的聲音,帶着江菱和雪雁,三轉兩轉地繞過垂花門,又穿過層層疊疊的樹枝,踩着厚實的落葉,不多時便消失了蹤影。賈寶玉想要追,但他哪裏追得上三個身形比他小的姑娘。等繞過大路再看時,林黛玉已經消失得不見了蹤影。
“哎——”賈寶玉苦惱地捶捶額頭,“妹妹又使小性子了,卻不知這回是為了什麽。”
他低頭看着石案上的詩,上面墨跡未幹,但越看越是感到心煩意亂,便索性揉成一團,丢到廢紙堆裏燒了。石案上冷冷清清地擺着筆墨紙硯,似乎是預備作詩填詞的,但不知為何,主人卻氣惱地走了,只餘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此時茗煙才帶着那些精巧的小物件兒,滿頭大汗地趕到:“二爺——唔,二爺?!”
茗煙愕然地看着賈寶玉,又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認在場的除了他家寶二爺之外,再沒有其他人,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問道:“二爺,林姑娘呢?”
賈寶玉苦惱地捶了捶石案:“不知為何氣走了,哎——”
茗煙看着自己手裏那一堆的小物件兒,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去找找?”
賈寶玉倒轉扇柄,輕輕敲了敲茗煙的腦袋:“你跟了我這麽久,還不知道妹妹的小性兒麽?要是這回惱了,沒個三五日是哄不回來的。回房去罷,現将東西給襲人麝月她們分一些,再勻些出來給寶釵姐姐。唔,也不知道妹妹的氣性哪一日才能消……”
賈寶玉同茗煙的談話,林黛玉自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了,恐怕更惱。
林黛玉帶着江菱和雪雁兩個,三轉兩轉不見了蹤影,原來卻是到了一處涼亭裏,氣得直捶石凳。雪雁勸了聲“姑娘”,便有些不安地立在一旁,朝江菱遞了個求救的眼神。江菱走到林黛玉身旁,輕輕攥住她的手,低聲道:“姑娘切莫傷了自個兒,連手都捶得紅了。”
林黛玉的掌緣處紅了一片,眼眶也有些紅紅的。
江菱才一出聲安慰,她便攥住她的手,将心裏的委屈一股腦兒都發洩了出來:“他心裏裝的都是姐姐妹妹們,襲人麝月晴雯寶釵,個個兒都是寶二爺捧在手心裏疼着的,水做的女子。回回惹我生氣了,又反過來哄我,一回哄好了又有下一回,我、我……”
江菱輕輕拍拍她的肩膀,喚了聲姑娘。
林黛玉肩膀抽搐了一下,聲音也慢慢變得哽咽了:“我惱恨他,也惱恨我自己。心裏分明不喜他這樣的舉動,但一回二回的,卻又被他哄了回來。阿菱你說,我打今兒起便回姑蘇,回揚州,回江南,再也不留在賈府裏了,心裏可會好受一些麽?”
江菱俯下.身來,輕輕替她擦了擦淚:“姑娘反過來想想,要是你從此同寶二爺再沒有幹系,可還會氣惱麽?你心裏——在意他麽?”
林黛玉輕輕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她頓了片刻,眼神隐隐變得迷茫起來:“從小到大我見過的男子不多,寶二爺算是唯一一個好的罷。但他生性多情又薄情,總做出一些惹我生氣的事情來。我原想着過些時日便會好,但哪裏知道,等過些時日,便越發地變本加厲了。”
江菱朝雪雁望了一眼,雪眼微微點頭,表示贊同。
林黛玉深深地呼吸幾下,語氣平緩了一些,但眼眶依然是紅紅的:“可我又能做些什麽呢,幼年失祜,唯有外祖母這裏能給我一絲庇佑,與寶玉又是從小玩在一處的,總比別個要熟悉一些。與其等将來盲婚啞嫁,倒不如——我,我今日說的這些話,江菱你可別往心裏去,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我平時是不敢說的,唯有在這裏,才能與你說上一些。你、你可千萬莫要透露出去。”
江菱輕輕嗯了一聲,溫言道:“姑娘放心。”
林黛玉點點頭,面上仿佛多了一絲笑意:“你的為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她攥着手裏的帕子,又深深地呼吸幾下,才恨恨地說道:“我亦感到憋悶,但又不知如何排解才好。難道要我說些不好的話麽,可這——這似乎又有些不對。”
江菱輕輕撫着林黛玉的背,溫聲問道:“哪裏不對?”
林黛玉想了想,又搖了搖頭,低聲道:“我說不上來。”
江菱輕輕唔了一聲,将紅樓夢在腦子裏迅速過了一遍。雖然殘存的記憶不多,但大致的情節還是記得的。她思忖片刻,又輕聲問道:“是因為寶二爺總是惹哭你的緣故麽?”
林黛玉聞言愣了一下,眼神慢慢地變得彷徨起來。
“你說的不錯。”林黛玉喃喃自語,“他仿佛一直在惹我哭。”
江菱重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低聲道:“但如果寶二爺當真在意姑娘,是不會惹你哭的。”
她在心裏默默補充了一句:至少不會主動惹你哭。
林黛玉又愣了愣,忽然垂下頭,輕聲道:“大約是罷。我聽聞舅母在他屋裏放了好些個丫鬟,襲人已是預備要開臉做姨娘的,将來就算——我也不甘。”
她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甘,又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江菱托着腮,望着林黛玉笑道:“既然姑娘不甘,為何不狠狠罵他一頓,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林黛玉聞言愣住了,随後撲哧一笑。笑着笑着,眼裏隐隐又泛了些淚光。
“江菱、江菱你可真有趣兒……”她伸出手點點江菱的額頭,“腦子裏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呀。這些話要是傳到舅母耳朵裏,可是要挨板子的。”
江菱聳聳肩,道:“橫豎我不在意。”
林黛玉又是一愣,呆呆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半晌之後,林黛玉才低聲道:“原來是因為不在意,所以才活得這般潇灑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