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太太。”王熙鳳怒道,“這是哪裏走漏了風聲,惹得老太太雷霆大怒,還虢奪了你我掌家的權力。要是真讓這事兒成了,我……”
“鳳姐兒。”王夫人皺眉阻止她。
“二太太您聽我說。”王熙鳳喘了口氣道,“環哥兒這事蹊跷,還牽扯到了天上,即便你我有通天的本事,這一回也難翻身了。老太太把掌家的權力收了回去,大太太伏低做小,您要再裝聾作啞,這西府再也沒法住了,說不定你我都要回金陵老家去。依我之見——”
“鳳姐兒。”王夫人再一次開口阻止了她,“此事你莫要參合。”
王熙鳳愕然:“為什麽?!”
“瓜田李下,要避嫌疑。”王夫人道,“此事的引子在你,因此最應該避嫌的也是你。哼,我竟不知道,老太太數年不曾掌事,居然不知道蓉哥兒、瑞哥兒、琏哥兒在外生的是非,犯下的事兒何止千百件,到頭來反倒是你去擔了罪責。他們只管花錢如流水,哪裏想得到府裏盡是窟窿!”
王熙鳳聞言,心情漸漸地平靜下來,但仍舊問道:“那該如何去做?”
“等。”王夫人慢慢撚着手裏的佛珠,仿佛帶着一抹冷笑,“老太太雖然被瞞着,但總歸是活了大半輩子的老祖宗,人可精着呢。這些日子你要看緊了琏哥兒,莫要仗着榮國府的聲名惹是生非。我聽說前日他送黛玉回娘家,手底下有些不幹淨?讓他仔細些,別動不動就弄些小厮在外面胡作非為。他娘是不在了,可他老子還在呢,榮國府裏下一個襲爵的人是誰,尚且是個變數。”
王熙鳳愣了一下:“太太是說……”
王夫人阖上眼睛,緩緩撚着腕間的佛珠:“我什麽都沒有說過。”
當下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了。江菱和另一個小丫鬟提着宮燈,在她們身前半步遠的地方,慢慢地往前走。走到一處垂花拱門時,王熙鳳和王夫人兩兩告辭,就此分開。王熙鳳回院子,王夫人則轉到了梨香院,去找薛寶釵。
梨香院裏依然亮着燭火,很顯然,裏面的人尚未歇息。
王夫人見此情景,微微點了點頭,面上多了一抹笑意。她從江菱手裏接過燈盞,冷冰冰地吩咐道:“行了,就到這裏,你二人回院子裏去。今晚發生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要說,否則我絞了你們的舌頭,記住了麽。”雖然她是吃齋念佛的,但佛家還有個拔舌地獄呢。
江菱和那位丫鬟垂了頭,道:“記住了。”
王夫人滿意地點了點頭,轉身走進了梨香院。
另一位丫鬟偷偷擡頭,直到再也望不見王夫人了,才悄悄地捅了捅江菱的胳膊,“嗳,你說,今晚的事兒蹊跷不蹊跷?老夫人要把事情壓在二房裏,打死不讓大房知道,我猜大老爺和二老爺——”
Advertisement
江菱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輕輕搖了搖頭。
那位丫鬟又輕輕嗳了一聲,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好吧,我們回去。”
江菱提着兩個空空的食盒,那位丫鬟提着宮燈,一同回到王夫人的院子裏。此時已經是醜末寅初時分,偌大的賈府裏唯餘嗚嗚的風聲。除了守夜的婆子和丫鬟之外,其餘大部分人都睡下了。江菱回到屋裏,仔仔細細地栓好了門,又往臉上澆了些冷水,開始預備給林黛玉的回禮。
她鋪開一層紙,往上面淡淡地描了一層墨,又按了按試試手感。
上好的煙墨在紙上慢慢暈開,不多時便蔓延開了一層。她當道臺小姐的時候,王夫人從來沒有吝啬過筆墨紙硯,因此這些東西,倒是一早就備下來的。江菱一面鋪墨一面試手感,直到用廢了十三四張紙,才調出了淺淡适合的墨汁,留在紙上備用。
她沒有學過正統的女紅刺繡,因此正常的繡品,是斷斷繡不出來的。但林黛玉送給她一方帕子,她也應該還給林黛玉一方帕子,才算是暗合了手帕交之意。
江菱邊想,邊在在白紙上慢慢地“畫”出了一首詩。
——為什麽用“畫”呢?
——因為她的毛筆字也挺爛的。
江菱扶了扶額,将毛筆的筆鋒撚成細細的一小撮,照着自己描紅用的字帖——當然是簪花小楷——一筆一劃地描出了一首詩,然後又小心翼翼地畫在了那張紙上。她描得很小心,力圖讓墨跡暈開的程度最小,看起來像是印上去的,才方便操作。
至于那首詩的內容,是後世一首契合林黛玉之名的小詩,大家所作。
江菱小心翼翼地描完了那首詩,又把名號給寫了上去,再偏頭想了想,還在紙上暈開了一層淺淺的黛色。林黛玉送給她的是雲錦,那她便回贈宋錦吧。雖然珍貴程度不如雲錦,但巧在一個顏色上,黛色青蒙,再加上這首小詩,便能消弭大半的差距。
思量停當之後,江菱便将寫完的紙攤開在案上晾幹,又将自己當丫鬟時攢的月錢收攏起來,預備明天去買一方宋錦。王夫人雖然聲稱她是道臺小姐,但月前卻從來沒有給過半厘,日常花用倒是從賈府出,不過,如果想要買些別的東西,就要用平時攢下來的銀子了。
這一晚江菱睡得很踏實,直到次日一早醒來,還頗為愉快。
等江菱一醒來,很明顯感覺到,府裏幾乎變天了。
管家和媳婦兒們不再到王熙鳳跟前點卯,而是破天荒地去了賈母那裏。賈母年紀雖然大了,但畢竟保養得好,而且身邊還有八個得力的大丫鬟,管起家來一點都不吃力。王熙鳳和邢夫人閉門不出,王夫人則在梨香院裏呆了小半夜,直到天光蒙蒙亮,才從梨香院裏出來。
丫鬟們都在竊竊私語,說府裏肯定要出大事兒。
江菱找到自己名義上的奶娘和嬷嬷,期期艾艾地說,她想去買一些女兒家的東西。
這番舉動讓那些嬷嬷們感到欣慰,認定她們這段時間的教導終于初見成效了,便大方地陪着江菱出門。有嬷嬷們陪着,守在角門處的婆子和小厮自然不會阻攔,輕而易舉地放行了。
江菱在外面轉了兩圈,買到了一方淺黛色的帕子,上好的宋錦,還有一面古樸的菱花鏡,與她屋子裏的菱花鏡一面一樣。江菱暗想自己遲早有一天是要離開的,總不能把那面菱花鏡帶走,因此最好是買一面一模一樣的,把其中一面鏡子換出來。
在換鏡子之前,江菱又借口禮佛,讓嬷嬷們帶自己到了城外的一間佛寺。
她已經提前打聽過了,給賈府那些鏡子開過光的高僧們,大多住在這間佛寺裏。
在安置好嬷嬷們之後,江菱便找到當初給賈府菱花鏡開光的高僧們,捐了香火錢,讓他們給自己的菱花鏡也開一次光。高僧們自然照做了。不過讓江菱失望的是,開光後的菱花鏡與先前沒有差別,不管是正面照還是反面照,她都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動靜。
如此一來,便只能用最差的辦法了:換鏡子。
嬷嬷們自然不知道,江菱在佛寺裏折騰了這麽久,是為了什麽緣由。江菱帶着空蕩蕩的帕子和菱花鏡,與嬷嬷們一起回到了賈府。剛一進門,便被吓了一跳。府裏的丫鬟和小厮們,剛剛除去寧國府蓉大奶奶的孝,便立刻又換上了棉布衣裳,釵環首飾和佩戴之物也摘取了大半,看上去倒像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富貴人家,正在咬緊牙關節衣縮食。
叫住一個丫鬟問了問,才知道是賈母今日早晨才立的規矩。
江菱一路走一路望過去,發現不但是丫鬟和小厮們服色配飾減半,連太太和姑娘們的服色也稍稍減損了三分。賈寶玉和賈蘭在外邊上學,賈環在院子裏關禁閉,俱沒有看到他們三個,因此不知道到底是女眷們服色減損,還是阖府上下都開始節衣縮食,制造出一種緊張的假象。
不過從表面上看,賈母的手段還是頗有成效的。好歹看上去要靠譜一些。
江菱帶着嬷嬷們回到屋裏,便再一次鎖緊了門,專心致志地在屋裏描她的詩,整整三天都沒有出過屋子。晚上倒是需要到王夫人屋裏當當值,但是王夫人這兩天忙着其他事情,暫時無暇顧忌到她,因此也無甚大事。
三天之後,江菱終于繡完了那張帕子。
針功不夠畫工補,畫工不夠,便由數量來湊。在折騰完了上百張紙和三四尺的宋錦之後,江菱終于折騰出了一方滿意的成品。雖然比不上繡房裏的繡娘,但勉勉強強,能趕得上府裏的姑娘們了(想想看,她用了多少額外的手段呢)。于是她便揀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去到一處園子裏,将帕子回贈給了林黛玉。
當時林黛玉正在蕩秋千,收到帕子時抿嘴一笑,聲音清清脆脆地宛如銀鈴:“宋錦——咦,還有一首小詩?這作詩人的名兒倒是有些古怪,江菱你這是翻了多少本詩詞典籍呀。”說話間,秋千慢慢地平穩了下來,又是一陣清清脆脆的笑聲:“江菱有心了。”
江菱笑笑,扶着她從秋千上下來:“姑娘小心。”
林黛玉的身體比前些時候,已經好了許多,至少不用再吃那些苦苦的湯藥了。
林黛玉收好帕子,正待同江菱說些悄悄話兒,忽然瞧見一位半大的少年轉過垂花門,左右張望了片刻,朝這邊走了過來。旁邊的雪雁喚了聲寶二爺,便自動自覺地奉上了茶。
賈寶玉往這邊走了兩步,忽然一拍腦袋,道:“瞧我這腦子,竟把最重要的事情給忘了。前些日子我剛得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兒,想着送給姐姐妹妹們最好,便截下來了。此時見到妹妹,才想起那些物件都留在學堂——茗煙,茗煙?”他朝外面喚自己的小厮。
林黛玉稍稍皺眉,語氣有些疑惑地問道:“姐姐妹妹們?”
賈寶玉渾然未覺,又續道:“恰好有一件東西正襯着妹妹你,我生怕給老祖宗要過去了,便私下裏截了回來,想着留給妹妹——咦,這是一首什麽詩?”
他眼睛尖,一眼便瞥見了林黛玉手裏攥着的帕子。那上面繡着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仿佛是一首小詩,而且乍一眼看去,格律音韻雅致,清麗脫俗,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暗合了林黛玉的名字。
再看旁邊的作詩者,是個古裏古怪的什麽居士,倒像是個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