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傅瑩思考了很久。
但她并沒有猶豫很久。
無論她先前在腦海中抱有了怎樣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她看到傅嘉平的一瞬間,她還是想起了傅嘉平對她說的那句話。
然後鬼使神差地,她告訴傅嘉平:“哥哥,我想和孟先生在一起。
然而傅嘉平看得出來,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說不上多麽堅毅,更沒有戀愛時排除萬難也要在一起的熾熱。
傅嘉平不相信妹妹是突然對孟思遠那家夥動了情,只是一時之間他也找不到其他合理的理由。
傅嘉平安排在傅瑩身邊的助理除了照顧傅瑩,确實還有監督她的意思。她詳細地和傅嘉平彙報了今日傅瑩的動向、出現在劇組的孟思遠以及助理留心關注的姜黎。姜黎似乎有意拉近孟思遠和傅瑩的距離,拍攝結束後她們還有了一段私下裏的談話,之後傅瑩便顯得格外心事重重。
傅嘉平皺眉聽完這一切,心頭已經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測。
傅嘉平決定用一種無恥的方式來佐證。
傅家對傅瑩來說是一個非常安全的環境,對此戒心極低的她不會想到睡着之後還有鎖門或者将重要信息藏起來的必要。這使得傅嘉平順利溜進了傅瑩的房間,趁着她熟睡的時候,沉着地将她的日記本翻了一遍。
她的手機也沒有被放過。并且傅嘉平還看到了所謂“已經不聯系了”的周教授發來的新信息:“這聽起來可能很荒謬……如果你還想活下去的話,務必遠離孟思遠。”
實際上孟思遠出獄後,傅嘉平就曾上門拜訪過,只不過孟思遠一直假裝不在家,他們也沒能見一面。
可這次,孟思遠說了不算數。周教授很主動地為來人開了門,将他迎了進來。
這正是傅瑩的哥哥傅嘉平。
傅嘉平見到周教授來開門,神情已有些微的不解,再看到被揍得慘不忍睹的孟思遠,臉上反而帶了笑意。
孟思遠氣得……翻了個身,趴在地上裝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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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嘉平自然看不見他的臉。
不過這并不影響傅嘉平好整以暇地在沙發上坐下,笑吟吟地打量着他如今的模樣。
比起孟思遠人生中吃喝玩樂的前二十幾年,和在監獄裏待着的後十幾年,傅嘉平的經歷可要豐富太多。
二十年前傅瑩還活着的時候,他就是以一己之力撐起傅氏的年輕總裁。傅瑩死了之後,他才是真的忍辱負重,默默發展他的商業帝國,時至今日,即便孟家還如日中天,也無力動搖他。
因而他哪怕只是随意一坐,撲面而來的殺氣足以令孟思遠心裏發虛,根本不敢與之直視。連周教授都感受到了那種長時間運籌決策、發號施令所形成的自然而然的威懾感。
除此之外,還隐隐有些遺憾。
——當他有了足夠的能力時,他想要守護的人已經不在了。
于傅嘉平如此,于他周卓遠而言何嘗不是如此。
周教授開門的時候,還在想傅嘉平或許是為傅瑩而來,這時候卻意識到不太對勁了。姜黎确實是宣稱要去找傅瑩的哥哥幫忙,可傅嘉平是她那麽容易就能請動的嗎?即便他信了,又怎麽知道該來孟思遠這兒找自己?
喜悅在沖昏頭腦之後迅速退去,周教授抿嘴看着頭發微白、眼神卻無比犀利的傅嘉平,心中反而升騰而起一種不大好的預感……
現在的傅嘉平,真的想要傅瑩活過來嗎?
當年傅瑩是傅嘉平看着長大的妹妹,自然疼愛得不得了,對她的死耿耿于懷;可現在傅瑩是傅嘉平已經死了二十年的妹妹,再深的感情,恐怕也遺忘得差不多了。
更不用說傅嘉平早已有家室,有了更加疼愛的妻兒。即使傅嘉平并不在意多一個妹妹,這些人又該如何?他們能甘心多一個人來分割傅家偌大的家業?
歸根結底,時空穿梭的秘密,周教授并不明了。
他不敢輕易和人說,以免出了亂子,讓局面比現在更難收拾。
因而他只是安靜地坐在一邊。好在傅嘉平并沒有避諱他的意思,依然瞧着孟思遠那副慫樣,彎着嘴角說:“我看你在牢裏待得挺滋潤的,這些年關得恐怕還不夠吧?”
孟思遠一聽這話,一下子就跳了起來:“傅嘉平我警告你,現在是法治社會,只要我不認,你別想再用屈打成招的那一套!”
只是脫口而出後,他立馬捂住嘴,緊張地望向周教授。
周教授瞬間了然:這家夥,果然不可能有那麽高的覺悟,不是自己動手卻為了贖罪而承認。分明就是傅嘉平耍了花招,公報私仇而已。
不過人都放出來了,再說那些事情也沒意義,倒是傅嘉平這個大忙人居然上門拜訪,顯然有問題。
沒準還是有事要求他。
孟思遠想通這點後,不由得意了幾分,忽然間便變了态度,大搖大擺地向前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傅嘉平的身邊。
傅嘉平斜眼望着他,眼中滿滿的都是警告,他只當看不見。
“想讓我做什麽?”孟思遠說,“你想清楚,我這個人再好說話,也是有底線的。從來不幫那些自視甚高、自以為是的人。”
傅嘉平扯了扯嘴角,倒是沒有繞彎子,直接切入正題:“我想和你打聽一個人。”
“哎喲,不會吧,傅總居然還會找我幫忙?我還以為傅總坐觀天下事,運籌帷幄千裏間呢!”孟思遠故意大呼小叫。
傅嘉平沒有理會他的奚落,而是很平靜地說了一個名字:“周卓遠。”
周教授一愣。
他忽然發現,傅嘉平望向他的眼神,居然也充滿了深意。
在那樣的注視下,他忽然想起,他以前是見過傅嘉平的。
大約正是傅嘉平出車禍的第二天,有一個穿西裝的陌生人來詢問他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他态度不耐地把人趕走了;後來這個人便陪着老板來見他,又和他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周教授還隐約記得他微笑着說,就算不承認也很感激周教授的提示,他傅嘉平就算不擇手段也不會看着妹妹去死。
對了,那人正是傅嘉平!
至于時間……周教授的記憶有些模糊了……大約是四月二十日左右。
這分明是一段新記憶。
第二天晚上,傅嘉平心血來潮要跟傅瑩講睡前故事,還說的小的時候傅瑩總是纏着他,不講就不肯睡覺。
可是傅瑩已經這麽大了,哪還有要哥哥講故事才能入睡的!傅瑩有點不好意思,又怕麻煩了傅嘉平,躲在被子裏哼哼着說不聽就是不聽。
誰料傅嘉平看着被子裏的小團子,反而愈發興味盎然。他也不管傅瑩究竟如何想的,自顧自坐在床邊,攤開童話書慢悠悠地念起來。
他的聲線低沉而有磁性,放慢語速的時候有一種緩緩流淌的溫柔,但吐字依然圓潤清楚。
傅瑩蒙在被子裏,自然還是能聽見他說的每一個字。這種感覺就像是在收聽電臺節目一樣,傅瑩聽着聽着,不由自主就松懈了緊繃的情緒,悄悄地鑽出來,一臉好奇地盯着傅嘉平看。
傅嘉平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含笑繼續講這個……古代忠臣因直言進谏而被滿門抄斬的故事。
劇情曲折驚險,傅嘉平又講得引人入勝,傅瑩自然聽得揪心不已。
說到最後,傅瑩都快哭出來了:“為什麽會這樣?他明明是在做好事……就算要罰,罰他一個也夠了!”
被她含淚的眼睛一望,傅嘉平的心就軟了。他當然知道拿着這樣的故事刺激傅瑩并不是正确的做法,作為哥哥也不該教育妹妹這樣的道理。
他差點就改口了。
可他還是輕輕抱住妹妹,在看不見她也不被她看見的地方,忍痛說着最不應該說的話:“因為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以為自己是在盡職盡責,能夠撼動皇帝,實際不過是妄想。瑩瑩覺得不公平對嗎?哥哥也覺得不公平,可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什麽公平。”
傅嘉平感覺得到懷裏的小團子一直在顫。緊接着,胸口的衣料似乎被水浸透了,冰涼涼一片。
盡管如此,他依然咬着牙說:“明哲保身為什麽不好?過得窩囊點有什麽不對?就算有再深的抱負,人一旦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即便這些話說得輕描淡寫,可哪怕不是意有所指,傅瑩也一定會自個兒主動往裏邊跳。便覺得這些話像是一把把刀子一樣接連往她心裏捅。
她伏在傅嘉平懷裏想要大哭一場,又實在沒有力氣,只能一聲不吭地慢慢啜泣。
直到傅嘉平慢慢将她額頭上的亂發溫柔地撥到鬓邊,輕聲細語地囑托:“瑩瑩長大了,哥哥管不住你了,也不想什麽都管着你了,所以瑩瑩答應哥哥保護自己好不好?”傅瑩才稍稍清醒了些,将頭愈發低地埋進傅嘉平的懷裏,喃喃道,“瑩瑩不想保護自己。瑩瑩想要保護世界和平。”
傅嘉平心中忽然一酸。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傅父傅母雙雙逝世後不久,就是傅瑩的生日。原本傷心的傅瑩是沒有一點操辦生日宴的想法,傅家上下也頭一回沒有任何期待愉悅的氣氛,但傅嘉平說正好借這個機會沖沖喜,讓整日籠罩着的哀怨之氣散去,因此執意要辦得風風光光。
傅嘉平作為一家之主,說的話無人可質疑。
然後,傅瑩就在生日宴上,在大家的簇擁中吹滅了蛋糕上的蠟燭,閉眼祈願:“我希望世界和平。”
她的聲音柔軟而充滿力量。
在那個時候,輕易地打動了傅嘉平。
他竟然也頭一回産生了要做一個好人的想法。
但說到底,世界和平對他來說沒什麽意義。
他這個人,做不到那麽高尚,也做不到那麽無私。
傅嘉平俯下身來,用手輕輕地擋住了傅瑩的眼睛。傅瑩因而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愈發低啞的聲音。
像是沙漠中踽踽獨行的旅行者握住僅存的一瓶水,虔誠地向上天許諾:
“如果有一天瑩瑩死了,哥哥大概也沒辦法活下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