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030年，中心商業街。
姜黎笑意盈盈地走到了董向晴面前，問：“要來根冰糖葫蘆嗎？”
她當然不是刻意在問董向晴，而是一路問着所有的潛在客戶，董向晴只是其中一個。
但對于已經認出姜黎身份的董向晴來說，總有幾分說不出的尴尬。或許是因為她才和朋友站在幸福優越的角度，同情過姜黎的人生，現在看着面色坦蕩笑容亮眼的姜黎，便總有一種被人抓了現場的心虛感。
這使她下意識地回答：“來一根吧。”
姜黎高高興興地給她取了一根。
董向晴的朋友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在姜黎将冰糖葫蘆遞到董向晴手中時，說了一句：“你看起來心情真好。”
“生意做成了，賺到錢了，我心情當然好。”姜黎說。
可是賣根糖葫蘆能賺多少錢？和當明星能比嗎？朋友差點脫口而出，誰料姜黎竟搶先一步問：“你們認識我？”
兩人瞬間失聲，只得略有些慚愧地點點頭。
但被說破身份的姜黎并沒有一點不自在，反而攏了攏頭發，揚起一個特別标準的微笑問：“既然這樣，不打算多買一根？這可不是普通的冰糖葫蘆，是姜黎賣的冰糖葫蘆。”
董向晴和朋友相望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了笑意。氣氛一下子變得和緩不少。
朋友自然也聽了姜黎的推銷，再買了一根。又見姜黎不但不在意，而且特別好說話，順嘴誇了一句：“我以前還幫你說過話！大家坐在家裏敲敲鍵盤多簡單的事情，在現場豁出命救人能一樣麽？幸好你想得開。也是，當明星有什麽好，還不如賣糖葫蘆輕松自在，不用被人指指點點。”
姜黎不置可否地一笑，并未對現在的生活狀态發表一些心靈雞湯般的感言。她年輕時已經吃過太多苦，更何況人到中年，早就不在乎別人的評價，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唯獨陡然聽人提起二十年前的往事，她的笑容終究是淡了一分：“沒什麽。每個人都要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而已。”
“你後悔過嗎？”董向晴注意到她的神色變化，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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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沉默了片刻。
傅瑩會後悔，顧虹會後悔，她當然也會後悔。可是後悔有什麽用？
死去的生命再也回不來，唯有活着的人還能盡力不留遺憾地過完一生。
二十年前。
在聽到尖叫之後，姜黎的第一反應便是關上門，轉頭面露恍惚地對傅瑩說：“剛才我的耳朵好像出了點問題……”
“不是的，我也聽到了！”傅瑩緊張地站了起來。
姜黎咬着唇，猶豫間，不經意正好擋在了傅瑩的身前：“先報警……”
姜黎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樣的事情她也是第一次遇到，難免有些慌神，好在還神志清醒地知道該報警。
傅瑩點點頭，姜黎便撥了110。
待到說明地址和情況後，她也不知是被警察沉穩有力的聲音安撫了，還是已經緩過神來，面容慢慢恢複了一直以來的平和。
甚至離開了那道仿佛在邀請她出去的門，重新坐回了位置上。
傅瑩卻有些局促不安，沒過多久便着急地問：“警察怎麽還沒有來？”
“警察不可能來得這麽快。”姜黎回答。
狹窄的包廂內，空氣都仿佛為之凝滞。
傅瑩勉強自己坐回了位置上。可很快，她又跳了起來：“不行，我還是想去看看。”
眼見傅瑩三下兩下就蹿到門口，手也搭在門把手上了，姜黎腦子裏亂成一團，下意識高聲叫道：“傅瑩！”
傅瑩回頭，第一次見她笑得特別難看：“你在想什麽？都已經報警了，能不能老實等着警察過來！你現在沖出去有什麽用，你能做什麽！？”
傅瑩握緊門把的手慢慢地松了點。
姜黎心裏繃緊的一根弦也慢慢松了點。
“別去，”她放柔了聲音，試圖蠱惑這個心智還不成熟的女孩，“警察很快就會過來的。你現在一個人過去根本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她甚至壓抑住內心的不安，垂着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如果真的不幸死了人，那也是他們的命。我們已經做完了該做的事情，除此之外，我們沒有這個義務去救人。”
姜黎沒有把話說完整。其實更重要的是，傅瑩自己想找事誰也管不着，可她既然将姜黎叫了出來，就應該明白她不能夠給姜黎添麻煩。
她們即便現在不算知名，卻也是公衆人物。本就會被人拿極高的道德标準要求着，一旦卷入這樣的事情，稍有不慎會給自己招來罵聲。還不如一開始就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但她覺得說到這個份上，已經足夠了。
姜黎沒有繼續看傅瑩，傅瑩卻呆呆盯着她。猜想她大概是真的生氣了，連習慣性揚起的熱情笑容都不複存在。
那樣的氣勢讓傅瑩自然而然地反省起自己的行為。姜黎說的沒錯，她确實從小到大一點用都沒有，什麽都做不到……
她這樣的人，為什麽還要活着……
“砰！”
突然響起的碰撞聲讓姜黎猛地擡起頭，卻只看到被用力關緊的房門。傅瑩已經不知所蹤。
姜黎瞬間站了起來，下意識想去找傅瑩，卻又在門邊停了下來。
她不明白，為什麽明顯動搖的傅瑩還是沖出去了？
既然她說什麽傅瑩都不打算聽，索性讓她死了，不是一了百了？
這樣想着，姜黎不自覺後退了一步，臉色雖有些慘白，神情卻異常偏執。
可就在她退這一步的時候，正好一腳踩上什麽。她一時重心不穩，差點摔了一跤。
姜黎定睛一看，發現是傅瑩的手機，或許是傅瑩奪門而出時被慌亂摔在了地上了。
姜黎本沒多想，随手撿起，卻在不經意間看到剛收到的短信。
幾乎全世界的人都對過去的改變一無所知：他們完全遺忘了曾經的一份記憶，并抱着嶄新的記憶平靜地過着自己“熟悉”的生活。
掌握着時空秘密的周教授卻清晰地看見，窗臺盛放的瑩花忽然間化成了碎片，落在實驗室光潔的地板上，轉瞬消失不見。
随之一同在記憶中被抹去的，是傅瑩的溺水身亡和震驚世界的生物發現。生物學界在這全新的二十年間雖時有卓越成就，卻是向着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方向而去，且整體仍是倒退了不少。
……
周教授無力阻攔。
他甚至感覺有一柄沉重的錘子敲在自己的腦袋上。随着巨大的轟鳴聲，不僅他的耳朵邊似乎嗡嗡作響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連眼睛也被無邊的黑暗籠罩，再也找不到出路。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用雙手捂住臉。眼眶似有幾分麻木而不可置信的酸澀，一如心中咆哮着要沖破牢籠的雄獅，可最終也只是悲哀地囿于其中。
他瘋了一樣搜索到了傅瑩為救顧虹而死的新聞，卻再也不像之前那樣迫不及待地想要改變傅瑩的命運。
也許是因為他的生活軌跡從此徹底和傅瑩沒有任何聯系，也許是因為他所有的信念在這一刻不複存在——不只是發現現秘密之後試圖救回傅瑩的這幾天，還是一心撲在瑩花的研究中的二十年。
他甚至想要放棄。
周教授本不是輕易言敗的人，然而巨大的打擊還是讓他恍惚地陷入恐慌之中。
歷史本是不容篡改的，他以為可以改變過去，結果他失去了他還未擁有的和曾經擁有的一切。
萬物有序，反而是自以為二十年後能成熟些的他，內心仍舊狂妄自大。
他果然是救不回傅瑩的。
周教授萬念俱灰地摸過手機。他在心底對自己說，既然傅瑩已經死了，就讓一切回歸最初吧。
“我以為我足夠了解你的生活，因此可以左右你的人生。事實證明我錯得很離譜。我不想讓你死在姜黎手中，到頭來只不過讓你為顧虹而死。現在說什麽都已經遲了。願你安息，在另一個世界不會再被我這樣的人打擾。”
姜黎怔了怔。她沒想到會在傅瑩的短信中看見自己的名字，不過這番內容，倒讓她想起傅瑩把她叫來的初衷……
姜黎忽然感覺自己混沌的意識變得清明了不少。
傅瑩一會兒說姜黎會殺死她，一會兒說要和姜黎一起維護世界和平，一會兒又像是救人……連在一起，像是個刻意設計的拙劣玩笑。
姜黎仔細回憶着方才傅瑩的神色。微微蹙起的眉毛，泛着水光的眼睛，驚慌失措的臉色，不像是作假，卻仍真切得讓姜黎想起了鏡頭前讓她挑不出毛病的常元公主。
傅瑩太年輕了，太沒經驗了，所以很容易讓人因她的稚嫩而忽略她的演技。
可這才是姜黎看來她表現得最好的一點——“自然”。
她的表演即便在專業人士眼中也并不是完美無缺，可是真的沒有任何雕琢的痕跡。
這才是最重要的。
很多時候，能被人看得出的演技反而是用力過猛，稱不上什麽好演技。
所以姜黎才會上當受騙！如果她現在按捺不住沖出去了，迎接她的大概只會是傅瑩的得意吧？
是得意于證明了姜黎的良知，還是得意于玩弄了姜黎的良知？
果然，怎麽想都不可能。說什麽想要世界和平啊……難道真有人會甘願賠上自己的命？不過是想見她受良心的譴責并為此感到暢快而已。
想清楚這一切後，姜黎終于坦然地一笑，安然坐了回去，耐心等待傅瑩灰溜溜地回來宣告計劃失敗。
2030年。
姜黎忽然睜大眼睛看着董向晴。
因為時常回憶，她記得很清楚。當時她見傅瑩出去了，思忖再三，還是一邊暗罵傅瑩給她找麻煩，一邊硬着頭皮出去，争取用最合适的方式處理最糟糕的情況。
但那時太過憤懑，她在刻意的忽視下，并沒有發現傅瑩的不對勁，只想着不知道是哪個包廂出的問題，便支使傅瑩和她分頭挨個敲門。
此後才有傅瑩的意外，和姜黎的安然生存。
後來姜黎才知道，原來傅瑩那時的情緒失控，是因為她有抑郁症。
姜黎本該非常了解的抑郁症。
……可為什麽那樣清晰的記憶，忽然間……變成了兩份？明明是顧虹命懸一線、傅瑩挺身相救的生死時刻，她為什麽會覺得這是一個可笑的謊言，因此不屑地坐了回去！？
震驚間，姜黎猛地抓住了董向晴的手。
董向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想要掙脫，卻聽見姜黎喃喃道：“我見過你……二十年前傅瑩死後我去順着那個號碼去找過……你是周卓遠的同學！周卓遠在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如果周教授開微博：
@今天傅瑩死了嗎：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