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海的戰術消耗內力,絕不是一句話的言語。
他們幾個,損耗都不小,萬一碰上黑水玄蛇,多一份助力,就多一份全身而退的勝算。
“一起。”
兩個字擲地有聲,不容反駁。
如果說冰冷淡漠得沒有感情那就是輕了。
相反——
兩個字裏有太多太多的感情。
李鯉沒時間去分辨,只覺得這兩個字砸在她心尖上,像是把心頭的尖尖角磨得圓潤柔軟。
一時間,不知外界鬥轉星移是白天是黑夜,斬龍劍嗡嗡作響伴着林驚羽“一起”這兩個字,在無情海邊的凄涼中變成了這幽暗中唯一帶着些生氣的聲音,溫暖着她的身心。
“站住。”蕭逸才冷聲開口,“我允許你們下海了嗎,回來。”
“蕭師兄……”兩人轉過頭。
“海水洶湧散化法力,無情海對任何人與物都一樣,包括黑水玄蛇。海水深處連接渝都地界大小水域,此間所有物體最終都會出現在空桑山外,我們出去找……”
“雪琪生長于邊陲沙漠。”李鯉打斷他的話,“不通水性。”
而且,她在心中補了一句,那個外冷內熱的姑娘,最害怕,就是被人抛棄。
七星北鬥粲然漫天,蕭逸才身上的道袍也被勁風吹得獵獵作響,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海邊的兩人。
齊昊上前一步,“師兄,驚羽年輕,張師弟與他兄弟情深,實在難以割舍,而像李師妹所說,陸師妹不通水性,深海之中着實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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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書書開口道:“蕭師兄也說的沒錯,這《山海志》上講,無情海墜力強盛,連通外水,浮毛漂浮漩出外界水域,不留一物才稱為‘無情’……水性再好也太危險,海,這是海,這麽大你們找到什麽時候去,上哪兒找去……”
“半個時辰。”
林驚羽已經步入海裏,聞言身形一怔,聽蕭逸才繼續說:“若你們半個時辰還找不到人,必須主動上來,要是等來黑水玄蛇……你們心裏有數。”
幾人說話間,李鯉已經沉入海裏,冰寒的感覺瞬間貫穿了整個身軀,原本全身經脈流走的青雲功法,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失去過那麽多姐妹,那一個個淡雅明媚的少女,捧着剛采上來的珍珠送她,歡迎她回鄉。
那被捆綁在漁船上的少女,淚流滿面全是驚慌和不知所措。
那只剩下一團血肉的少女,恐怖又凄厲的血肉……
救出來的人到頭來還是死了,而本來活得好端端的,也死了。
是合歡派害死的。
也是她害死的。
李鯉為小竹峰再瑣碎的事情都操勞得事無巨細、甘之如饴,為的,為的就是姐妹們一個個都好好的,吃得好,穿得好,生活得也好,每天開開心心地修仙練道。
她不否認陸雪琪的強大,她承認陸雪琪的強大,那會是下一任小竹峰首座,經受挫折磨難沒什麽不好。
但這不代表,她就不會牽挂。
誰不知道危險,誰不知道這樣的做法不明智,還可能給大家惹來禍端。
可不找,不心安。
這裏找不到,她才能無所後遺出空桑山去。
并不平靜的海面上遍布着洶湧的大小漩渦,水流強大,風勁也強大。
林驚羽沒入黑水之中,手上的斬龍劍漸漸淡去碧綠光芒,只留下法器本身一層淺淺的瑩光。
他知道蕭師兄的意思。
在齊昊身邊長大的他,怎麽會不知道“大師兄”三個字的難處。
這麽多師弟師妹,誰的命不是命。
他更知道這做法的愚蠢。
理智之外只憑一腔血熱,弄不好就要拖累大家。
可是小凡……
林驚羽怎麽可能放手張小凡不管呢?
他們是有不少親人,師父,師叔伯,師兄師弟,哪個不是親人。
可他們彼此是不同的,也是特別的。
有記憶開始生命中就有的兄弟,在父母相親悉數被殺後,說是相依為命都不為過。
林驚羽等不到去外圍找,怎麽可能等得到去外面再找……
但凡一點機會和可能,也要抓住不放。
深海如墨,漆黑如幽。
兇惡,無情,完全吞噬了人影。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被一只髒兮兮的大白狗撲懷了,我穿着黑色羽絨服,上面兩個白白灰灰黃黃雜一塊兒顏色的狗掌印,然而我只是,在人海茫茫中多看了它一眼,并且發出“嘚~嘚~”的調戲聲音而已。
果然是自己作的……
☆、黑水玄蛇
黑。
黑暗。
無盡的黑暗。
李鯉看不到任何景,任何物,任何人,無情海中沒有視線。
大大小小的下墜之力相互作用,将深海處的水攪得東拉西扯。
無情海水的攪動,要經過多少時辰才能夠完全将人甩脫至外河水域……
她一面用花刺破水,緩解一下水流的沖力,沉沉浮浮,一面伸展開一只手,如盲人摸瞎一般,在無盡的大海深處去夠那屬于人的肢體,屬于人的衣料,或者,屬于人的法器。
冰涼的刺感刺激着她每一處神經,很快,就麻木僵硬起來。
身體已經漸漸不能自控,随着溫吞卻強有力的海水席卷往深處而去。
雪琪,陸雪琪。
花刺尚且還殘留星星點點黯淡的光,天琊神劍的藍晖到現在都看不到。
蕭師兄的心思實在是……
這麽容易松口讓他們下來找人果然是算計好的,什麽半個時辰,有多少人能在水下閉息半個時辰這麽久,何況還是在無情海裏。
等他們自己撞南牆後主動回頭,死了這不切實際的心。
可至少,至少親自嘗過無情海帶來的苦楚,能相信雪琪和小凡他們,也會有活路。
無情海或許像漏鬥般,李鯉能感覺得出來,越往下水流漸漸彙成一股漩渦,往中間攏去。
再下面,再下面,就要出去了是麽……
然而這裏還是沒有他們的身影。
碰到了什麽?
手邊上有若即若離的觸感,李鯉清晰地摸到了粗薄的繭。
一片漆黑中,長劍的淡綠光芒斬到黑水漩渦把水流割裂開。
是林驚羽。
手指往裏縮緊,用力地抓住,卻反而傳來更強有力的握力,冰寒海水中那麽一點點暖。
溫暖。
不能再等着海水往下面拖了。
上面還有三人等着他們。
上去。
握在一起的手彼此都用了最大的力氣。
往上。
“嘩啦——”
上一刻呼吸到空氣,下一刻李鯉就打着寒顫,牙床不住地上下碰撞,整個人都抖作一團,不自覺往面前的胸膛靠了靠。
“李師姐,你還好嗎?”
“沒、沒事……”長發緊緊貼着脖子,剩下一大半都似海藻般散在水裏,與如墨的濃黑融在一起,陰冷的海風吹來,刺骨寒意。
林驚羽的情況也沒好到哪裏去,俊臉蒼白,呼吸張口之間也盡是寒氣水霧,海水從他臉頰上滑落,如冰雕鑿刻出來般清逸寧越。
岸上傳來曾書書的朗聲叫喊,林驚羽松開兩人自深海處便交握在一起的手,攬住李鯉的腰身,扣她入懷,“上岸。”
“……嗯。”
海下是暗湧漩渦競相掣肘,濃得讓人無法呼吸,而海面上潮水洶湧更甚,洶湧的無情海水以崩山之勢争相擠壓。
沒找到人。
其實他們松了一口氣。
再往下就要出去了。
外面,總比裏面好。
好不容易雙腳踩到了地面,兩人幾位艱難地往岸上走去。
“書書,把你衣服扔過來。”
耳邊男聲話音剛落,李鯉就徹底落入寬厚的懷抱,借着浮力輕輕松松被他橫抱起來,而身體剛露出水面的剎那,一件外袍将她蓋住,雖然擋不住森冷的嘯風,卻比濕漉漉承受着寒透骨髓的冷氣好上太多。
她本能地去圈住林驚羽的脖子,将頭埋在頸肩,額頭、臉頰、鼻子,都能碰到他的皮膚,花刺握在她手裏箍住他的後肩。
“冷嗎?”李鯉問他。
“……不冷。”
聞言,李鯉緊了緊雙臂,在呼嘯風聲中,在破水聲中,在他懷裏,抱緊他。
冷。
當然冷。
怎麽會不冷?
無情海,是那麽冷。
如果兩個人靠近,近一點,再近一點兒……
她傻。
他也傻。
他們不如蕭逸才,不如齊昊,不如曾書書。
一頭栽進神秘莫測的深海中,為了明知不可能的可能。
他們都傻,卻不會有後悔這愚蠢行徑的念頭。
李鯉蹭在他浸濕的衣服上,心口酸澀得竟然有些滾燙。
“怎麽樣,我就說找不到了你們還不信。”曾書書和齊昊圍上前來。
“還行吧你們倆?”
李鯉從林驚羽懷裏落地,再擡頭,那雙清峻冷毅的劍眉已經凝固起了霜花,晶瑩剔透的潔白無瑕,下面的眼眸漆黑得有些深沉。
她擡起手,食指點到他的眉宇,順着他的眉峰向一邊滑去,化開冰晶。
可動作只做到一半她就停住了,玉白的指尖倏地收回來。
不合時宜地——
胸腔裏“咚咚咚”的劇烈心跳聲音,驚到了她。
意料之中的事,幽姬看着兩個年輕人失望而歸,自己也準備轉身出了這萬蝠古窟,無情海無情而并非死地,連滴血洞都能搗毀的幾個年輕人,沒那麽短的命。
然而她才轉身,海水就開始劇烈地震蕩,巨大的撕扯力仿佛要把這裏擊碎。
漆黑的海面突然出現了一道刺目的亮光,幽綠色的光。
那綠光碧慘慘的,與斬龍劍的正義蒸騰截然相反。
陰森、冰冷,仿佛是從最深的地獄裏射出。
黑水玄蛇!
數丈之高,寬達數十丈的水牆,氣勢迫人直撲而來,帶着無邊氣勁。衆人迅速往後逼退開去,而在眨眼間,巨大的黑色軀體已經盤踞在不大的死靈淵上,只有一截寸尾浸泡在黑水之中。
黑水玄蛇吐着信子,那紅舌豔紅如血,讓人感到血液的溫熱和粘稠,巨碩的大眼冷冷兇意注視着擅入者。
哪怕因碧瑤失蹤也未曾變換臉色的幽姬也不禁容色慘白。
蕭逸才與齊昊兩人腳步微動擋在師弟師妹們眼前,然而有一個人卻比他們速度更快,出現在了最前面,離黑水玄蛇最近。
“林驚羽!”蕭逸才提高了聲調,“你……”
“我的責任——”林驚羽聲線堅毅,滿面冷峻,同樣以守衛者的姿态護在衆人身前,“自然是由我來擔。”
他往前踏出一步,斬龍劍瞬間顫抖起來,碧芒如電,在劍刃之身狂躁不安地閃動着,龍吟長嘯,聲動九天。
一時間,狂風忽止,須臾又是如滔天巨浪一般,瘋狂湧來。
在這地心深處,在死靈淵中,在晦暗中間,七星劍泓燦的北鬥之光,寒冰劍與六合鏡耀如陽晝的光芒,軒轅劍雍容不迫的紫芒之氣,均不如斬龍劍盛大的光輝。
一片異樣的黑暗,突然從林驚羽身後出現,那仿佛是最深沉的幽暗,再無任何光影流動,瞬間将周圍染上了重重的肅殺之意。
幽姬美麗的雙眼驀然睜大。
那是……
林驚羽臉上沒有絲毫懼色,左手并指如劍,直刺山頂蒼穹,斬龍劍脫右手而出,橫于身前。雙目之中精芒大盛,甚至連面孔之上都有一絲異紅掠過。
黑氣只在轉眼之間便蔓延而至,将林驚羽的身影完全吞沒,碧綠色的透明長龍閃爍着綠芒,耀眼非常,令人悚驚。
相較之下,身軀巨型蓋過水麒麟的黑水玄色在巨龍面前,就顯得異常渺小。
一絲冰涼從淵頂散發出來,明明蒼穹如墨,黑暗無邊卻散出可怖而不可思議的無形黑光,如置身于九幽冥府。
就在下一刻,忽地一聲,無邊黑暗之中但見得碧光閃耀,如無數個太陽瞬間迸發,光芒萬丈,将所有的黑暗頃刻間驅除殆盡。
龍形消失,一個身影,如震懾九天之神靈,無匹無敵,霍然出現。
“天地正氣,浩然長存,不求誅仙,但斬鬼神!”
林驚羽手持斬龍神劍,碧光從他身上發出,無窮無盡耀目之極,但見他雙目神光炯炯,人劍合一,赫然化作了一道百餘丈之巨大光柱,似開天巨劍,轟然而下,沖向黑水玄蛇。
斬龍劍夾帶萬道霞光,發出轟然巨嘯,氣勢萬千,還遠在高空,地面上已是塵土飛揚,沙石飛走。
“但斬鬼神……”李鯉喃喃着那口訣,即使有蕭逸才和齊昊雙雙抵禦住真氣餘波也無法擋住那風勁,臉上也被獵風刮得生疼。
原來這就是斬鬼神真訣。
身上曾書書的那見外袍早已被吹落,狂風肆虐間,濕透的衣服,浸潤的長發,不知何時開始幹透了。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她怔怔地看着。強大得夠可以啊。
随着林驚羽身子如電般射下,他周身之側甚至因為速度太快氣勢太猛,火星四濺,進而燃起了熊熊火焰。
蒼茫無情海,在這無上真法的威勢下,盡數匍匐。
“轟!”
玄蛇凄厲的吼叫聲近乎撕裂山河川海。
“通!”
高漲的水花濺起無數潮頭。
幽姬看着他。
看着前方的那個身影,光陰在剎那間靜止,過往滄桑就在一眼裏,凝固成永恒。
“萬、劍、一……”
大塊的巨石從山頂滾下,仿佛天也裂開了。
不,裂的不是天,是山。
不,也不是山。
應是大地。
那從漸漸拉大的細縫中照射進來的亮白,是陽光。
空桑山——
開裂了。
空山。
清新,透涼。
原來血色妖邪的霧霭早已随着滴血洞的消失而灰飛煙滅。
已經西下的太陽散出金色的餘晖,從光禿禿的森林山野間落下,照在血紅不複的土壤上。
李鯉回頭看了一眼萬蝠窟古入口處交織在一起的太極案、佛光印與焚火焰,問身邊的人:“感覺怎麽樣?”
“無事。”
“确定?”
“确定。”
林驚羽的臉色看起來非常疲倦,臉上沒有多少血色,唇色更是蒼白還有些微微的氣喘,只勝在表情固霜,擺明了是睜眼說瞎話。
“确定什麽呀确定……”曾書書也是不信,伸手過來就要給林驚羽把脈,卻被對方一個格擋推了回去,“嘿我說你……”他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了,“能別死撐着嗎?”
林驚羽又轉手躲開了齊昊伸過來的手,斬龍劍鞘擦過極北冰原的冰晶,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我沒事。”
齊昊俊容冷素,眉心也鎖在一處:“七脈會武的時候,你也告訴我,你沒事。”
“師兄……”
“他說了沒事。”
蕭逸才一開口,幾人齊齊轉過頭去,李洵、法相等收了手與他一道走過來,萬蝠古窟裏隆隆地動之聲。
周圍除了他們,再無魔教之人,那朱雀使者也尋碧瑤去了。
青雲門的大師兄,神色淡淡地掃了一眼林驚羽,再一次重複開口:“人家林師弟好本事,黑水玄蛇這等洪荒遺種妖物都能夠擊退,堪比神獸黃鳥,實在是讓我等嘆服,說了沒事就是沒事。”
“咳……”這波瀾不驚的話語,曾書書摸了摸鼻子,偷偷往後挪了一步,心中暗叫不好,大師兄生氣了,還不是一般的生氣。
齊昊接收到蕭逸才的視線,心裏也轉過多種思緒,一頓便收回了手。
是該讓小師弟好好長長記性。
什麽毛病,下山出來之後他的話不聽,蕭師兄的話也不聽,什麽不讓他做就偏做什麽,一意孤行。
都是師父他老人家慣出來的臭毛病,同時也怪齊昊和龍首峰的兄弟們一起,從小就把他給慣壞了,凡事都依着他,弄成現在這樣子。
不過,他都未必能控制驚羽這一根筋兒到底的意氣,大師兄……能行嗎?
難。
他看也難。
李洵的視線從斬龍劍上收來回來,落到少年那淩亂卻不失銳氣的身形上,冷冷地輕哼一聲,這是青雲師兄教訓師弟,他也沒什麽好插手的。
事情到這裏,剩下的可就是青雲門的事了,與他焚香谷無關。就可惜,找不到合适的機會與林驚羽過過招。
法相從月白色僧袍裏拿出一個小藥瓶,這年輕的師弟使出了驚世一招,地動山搖,陡然間大地開裂出狹縫,碧芒漫天,着實讓在萬蝠古窟外面的衆人大為驚異,“青雲道法高深莫測,林師弟耗損不少,恐有內傷,還是收下小僧的藥丸吧。”
“不浪費天音寺的靈丹妙藥。”蕭逸才伸出手按住了法相遞上藥瓶的動作,對上林驚羽平靜堅毅的黑眸,“林師弟自己說了,沒有大礙。”
李鯉輕嘆了一口氣,摸着垂到腰間長發簪好青雲簪。她算是看出來了,蕭逸才意在立威。
這不服管教的師弟,有師兄師姐在,哪兒輪的到他保護別人,傻愣往前沖。
得告訴他什麽叫做長幼有序。
蕭師兄此舉,就是等着林驚羽自個兒服軟。
但是林驚羽這個人吧——
李鯉無意跟齊昊對上了目光,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淡淡無奈和寵溺,自己也勾起了嘴角。
這蕭師兄才跟他淺淺接觸,許是不知道,林驚羽這個人,往高了比喻就像龍,龍須輕易摸不得;往低了比喻就像頭酷傲的獅子,得順毛撫摸才行,吃軟不吃硬。
又不是曾書書,又不是十六、十七、十八他們,靠大師兄的威嚴難。
蕭逸才在他心中,壓根還比不上齊昊;齊昊都難以管得了,多少次喝止權被當做耳邊風,更別提這剛見面沒多久的大師兄。
“多謝法相師兄好意。”
林驚羽沖法相行了一揖,卻不見另外的動作。
嗯,拒絕,順承了蕭逸才的話,表明自己無事。
得,就知道。
李鯉看到了蕭逸才黑眸微微眯起的弧度。
“這……”法相不曾放下心來,雖然前塵往事當回禀師門得到授命後才能開口,但到底林、張二人與天音寺關系重大,“林師弟當真無事?”
“無事。”
曾書書差點就吹了記口哨,當衆拂逆蕭師兄的面子,任誰都看出來人大師兄是等着師弟自個兒開口言明傷勢示一下弱。
這态度堅決的,不是徹底封了自個兒後路。
他錯了,不該只認為小凡蠢得無可救藥。
原來蠢人都是誕一雙,驚羽看着精明得不得了,其實也是簡單執拗得不遑多讓。
嘗過一次苦果了,還撐着不說。
佩服。
他着實佩服。
好像蕭師兄的臉色,有漸漸難看的趨勢。
其實蕭師兄還不知道吧,驚羽這人,掌門師伯和爹他們都拿他沒辦法。
“法相師兄,驚羽性子直,沒理解我們大師兄的好意,還讓他下不來臺。”李鯉美目一瞪,瞪了林驚羽一眼,“雪琪師妹、小凡師弟音訊全無,我們一會兒就得接着去找人。而我師弟在外,素來都是不言傷、不言病的,萬一尋人路上有個好歹……”
她話只說了一半,黃色藥瓶就到了跟前。
“若是找到張師弟與陸師妹,都是有用。”
“那就謝過師兄了。”
不客氣,李鯉毫不客氣地接下了,遠黛山色如圖景的眉眼掩飾不住擔憂。
這斬鬼神,強大是強大,可反噬之力也強大,他的傷可才好,一會兒可別小凡還沒小凡,自個兒嘔血倒下了。
齊昊忽視曾書書掃過來的同情眼色,擡頭望了望藍湛湛的天。
“我師弟……”
驚羽什麽時候成了李鯉的師弟。
沒錯,雖然也沒錯,确實是她的師弟。
可這話,怎麽聽着那麽奇怪,沒把他這個直脈師兄放在眼裏啊,是被挑釁了,還是實際上是人家無心之語……
蕭逸才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李鯉,覺得頗有意思地突然上揚了嘴角,卻感受到一股淩人的迫意——林驚羽。
這別扭的師弟,又哪兒不高興了?
實在莫名其妙的敵意。
這孩子到底明沒明白,李鯉不是在解他蕭大師兄的圍,而是在擔心他林驚羽師弟的身體。
看着挺聰明,怎麽就……
不過也好,在與黑水玄蛇出手間已知後日龍騰四海的強大,師門将斬龍劍交到他手裏,又煞費苦心拼湊起來失傳百年的斬鬼神一并交到他手裏,期望甚大。
雖然不好馴服,也不是那種乖巧聽話的讨喜性格,龍有逆鱗,即便觸之有雷霆之怒,可有軟肋存在,才是有血有肉的人。
他期待的青雲盛世,期待彼此幫扶的師弟師妹,可不需要沒有情感的利劍。
慢慢來,左右有李鯉在。
而那個算得上捅出了天大簍子的張小凡,還不如林驚羽來得可愛,着實讓人頭疼不已。
“阿彌陀佛,蕭師兄,小僧等須回須彌一趟,也是問清噬血珠一事,但東海之約不會缺席,也希望正道同門能早日找到張師弟與陸師妹。至于逃脫了的野狗……”
“無妨,庸才之輩,掀不起什麽風浪。”
東海,東海之約又是什麽,涉及到東海,李鯉是打算,打算找到雪琪之後就回青雲的。
像是有意般,法相又特意面向李洵,“張師弟一事,噬血珠一事,不僅是青雲門,我天音寺也會給出一個說法。”
“如此甚好。”李洵開口道,“蕭師兄,我與燕虹師妹還有任務在身,就先告辭了,百日後東海之約,我焚香谷必到,也希望看到安然無恙的陸師妹,就此告辭”
“告辭。”
“告辭……”
“漢中水域寬廣,卻只有三個方向水域寬廣,分頭找。林師弟有傷在身,與李師妹向南,那兒是荒地,只有小池水。以防萬一,你們也去看一眼。”
“不。”林驚羽拒絕。
青雲長門首徒,再一次,更是坦蕩直接地,被違逆了。
李鯉能夠感受到周圍突然降下去的溫度,而齊昊的寒冰劍,并沒有出鞘驅動。
“李師妹,驚羽就拜托了。”
“師姐,驚羽這死鴨子嘴硬,就交給你了。”
蕭逸才沒有說話,只丢了個眼神給李鯉。
三路流光瞬間遠去。
最擔心陸雪琪和張小凡的兩個人,反而被留下。
李鯉收回視線,以為林驚羽是擔心張小凡故而不想南行,安慰他說:“他們不會有事的。”
“不是。”
不是什麽?
她回過頭擡眼。
“黑水玄蛇身上有被青雲功法攻擊過的痕跡,還是神劍禦雷真訣。我信陸師姐的修為也信她的情義,她不會丢下小凡不管,他們也一定平安,何況,萬蝠古窟是黑心老人建立,小凡有噬血珠在手,他們不會有事。”
找人的事,很急,也不急。
不知道怎麽的,在無情海裏沉浮過後,突然覺得,小凡與陸師姐福大命大,退一步講有傷在身,也有生路鋪展。
而最重要的是——
他現在的身體條件不允許他跟着師兄們去找人,反而會添亂。
要再與同樣找人的鬼王宗對立上,他還要他們照顧,拖慢他們找人的進程。
李鯉點着頭,這少年思維很清晰,看樣子被海水泡過之後也都冷靜了下來。
她都能暫且把雪琪的音訊平安交給師兄們和書書,因為她知道,她認可的人沒有誰會放任同門出事,而她的意氣用事,也得到此為止了。
現在實際作兩路,李鯉這一路,是林驚羽。
所以這小子這态度……
李鯉不确定地問:“你讨厭蕭師兄?”
林驚羽的眸色有些黯淡,想到方才蕭逸才和李鯉目光相彙而會意的舉動,抿着薄唇,抿成了淡淡的一條虛白淺淺的線,也問:“師姐喜歡蕭師兄?”
“咚。”
“咚。”
“咚。”
清隽,朗逸,林驚羽長得很好看,病容之下那似雲頂雪松般幹淨澄澈的淡然氣質仍是不減。
李鯉只是看着他,就覺得心跳快得有些異常,更異常的是,竟然是覺得他的問題問得一點都不奇怪,反而很合理。
她是想反問的,反問他從哪兒看出來她喜歡蕭師兄的,可她好像知道,林驚羽要的,不是反問的回答。
“沒有。”李鯉說,在心跳急促中,說得很認真,“我沒有喜歡蕭師兄,他是我敬重的師兄,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能說,這麽多人喜歡蕭師兄實在出乎我意料嗎,看電視劇,哪怕是原著,蕭逸才都并不是讨喜的角色啊,所以我才修飾改變了很多。
鯨魚呢,鯨魚寶寶這麽可愛,你們怎麽可以……人家要傷心了……
下章,表白還久着呢,你們別急,千萬別急,徐徐展開
☆、暈眩有別
隆隆的悶聲從地底下傳來,萬蝠古窟被三家之法合力攻擊的塌陷還在繼續。
而地面上,金暖的陽光滿空山。
李鯉心緒亂哄哄地轉得也快,剛才到底在進行什麽亂七八糟的對話,什麽讨厭,什麽喜歡的。
她好不容易按捺中亂竄游走的怪覺,趕忙從藥瓶裏倒出兩粒黑色的藥丸。
再擡頭幾乎就是瞬間片刻的事,然林驚羽額頭已經有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鬓邊的黑發濕成一縷縷貼在他的臉上,而要命的是——
他在笑。
不是很明顯的弧度,清清淺淺,在他蒼白透明的臉上暈染開淡淡的霧霭。
呼吸只停滞了一下,李鯉馬上把手裏的藥塞到他嘴裏。
她的手,蓋住他的嘴裏,用了些力氣,掌心清晰地描繪出他的唇形,尤其,是在他吞咽的時候。頓時覺得燙得不行,倏地縮回了手。
林驚羽側過身,挺拔的脊背微微向下俯,終于無法壓抑地,一只膝蓋跪倒在地,一手死死握住斬龍劍撐着身體,整條手臂都抖了。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一滴滴落下,嘔出血來。
“讓你死撐!”李鯉話語出口也氣也急,“在師兄弟面前軟弱一下怎麽了,誰又會笑你!別告訴我說你也不想在我面前示弱所以才回絕的蕭師兄,準備一個人去哪兒療傷啊,不知所謂!我又不是沒見過!”
“……是……也不是……”他強忍着五髒六腑翻江搗海般的痛楚,死死咽住喉嚨中的腥味,可随着他的開口說話,大灘大灘的血跡簌簌落下,觸目驚心。
李鯉在他身邊蹲下,抓住他握劍的手腕就要輸內力進去,不料被他一側反抓過纖腕。
“哆。”
耳邊是斬龍劍倒地的聲音,手還被他抓着,眼前,眼前被他另一只手遮蓋住。
“你、你別勉強……”
勉強。
勉強什麽?
答案就在嘴邊,呼之欲出。
李鯉只覺得心軟得好像無法跳動。
用力掙脫開他的禁锢,又把他的手扒拉下來怒罵道:“還惦記着我暈血的事,到不如惦記惦記你自己!萬蝠古窟裏也沒見你把我眼睛蒙上,你沒見到我殺人啊,那時候沒幹涉我的決定,這時候照顧起我來了,我沒你想的這麽沒出息!”
說着,也不等他說話,更不等他反應,身體往前俯去。
林驚羽本就在強撐。
沒有了斬龍劍在手當做支柱,周邊空無一物,最近的一棵大樹也距離他們三丈遠,李鯉大概,是他身體唯一的支撐點。
可眼下這個支撐點自己俯身過來,林驚羽還來不及分辨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灼灼閃耀着什麽,就已經不受控制地往後面倒去。
身上輕輕軟軟地被壓着,而那種銳利的刀鋒把五髒六腑刻碎了一般的尖利疼痛仿佛剎那間消失。
就因為,就僅僅因為,她的唇瓣,緊緊貼着他的。
他很少覺得有不清醒的時候。
從小到大,無論是在草廟村還是龍首峰,以前傷寒生過病,而在師父執掌的戒律堂中,大大小小的傷也受過不少,那是用來磨砺他的意志的。
師父告訴他,任何時候,都必須要保持清醒的判斷,不能被外物所幹擾。
林驚羽的慌張、無措、焦急、憂慮……或者總的說來是心境不那麽平穩的情況,有很多。
他周圍有很多人都能夠影響他努力讓自己波瀾不驚的情況,譬如蒼松,譬如齊昊,譬如張小凡,譬如曾書書,也譬如,李鯉。
在萬蝠古窟內,鮮血橫流中,林驚羽不能夠分出很多心思出來看待李鯉的情況,而事實上,他也看得出來這位師姐好強又不肯服輸,在這麽多人面前,絕不會承認自己有怕血的症狀。
林驚羽欣賞一往無前又無所畏懼的強者,就如他自小接受的訓誡一樣。
畏而不前的羸弱者,是他所瞧不起的。
但要是放在李鯉身上……
他想起了水月師叔對她的态度,大概就是怒其不争,也見到過李洵的姿态,是失望和不屑一顧。
空有一身強大的道行修為,卻把關注點都放在世俗瑣事上,就如他看到的那樣。
林驚羽有想過,萬蝠古窟裏,能拿起花刺誅殺魔道妖人固然好,能夠邁出第一步固然好,同門并肩作戰帶給她勇氣去直面鮮血,不再是她一個人,固然好,能幫助她克服心裏的難關。
可是——
哪怕李鯉繼續被往日陰影捆綁住手腳也沒有大礙。
如果李鯉沒能夠克服,真的不用勉強自己。
師父師兄的教導是,他要守衛正道,守衛青雲,守衛同門。
可林驚羽從來沒有湧現出這樣的私心,有一天,單單是因為不想讓一個人難過,他就會生出想要獨自一人抗下所有的念頭,為的只是,不讓她看到血流。
她想逃避不敢面對一點關系也沒有,若是可以,他願意把一切鮮血阻擋在她視線之外。
她還是可以在青雲山上,笑得似明珠一樣璀璨昳麗,滿目的繁花也及不上她一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