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節
最奢侈揮霍的那段日子,她偶爾做噩夢還會夢到自己傷病發作、備受團裏冷落的情景。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林雪娴不解戴玉青為什麽在時隔多年後要告訴自己真相,自己永遠被蒙在鼓裏,豈不是對她更有利?
戴玉青要笑不笑地盯着她,道:“我原本以為你就算複員回到了地方,憑你的條件也會過得不是很差;沒想到你在部隊時栽了那麽大的跟頭,卻還是一點教訓都沒學到。人家都說吃一塹會長一智,你倒好,把日子過成了這個鬼樣子。”
林雪娴低下了頭,看着桌面低聲道:“是,沒過好。”
“剛才在醫院看到你時,挺意外的。從前你的下巴颏比誰擡得都高,你有極美的下巴和纖細的長脖,走路的時候你的背挺得筆直,甚至微微後仰。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問自己,她是怎麽做到把下巴颏擡那麽高的?”
戴玉青的表情變得迷惘起來,彷佛回到了剛進文工團的那會兒:“你當文藝兵前,已經在你們當地的少年宮學過兩三年的舞蹈了吧?我跟你不一樣,我們那兒特窮,我是看樣板戲和《白毛女》的電影自學的,因為模仿的像,所以部隊文工團到我們招文藝兵時,就有人向招兵的負責人推薦了我……”
“那你不是挺幸運的嗎?”林雪娴不解地道。從前兩人住在一個宿舍的時候,戴玉青從來沒有向她提過這些往事。
“是嗎?”戴玉青笑了笑,眼神中卻沒有一絲笑意:“招兵的負責人雖然看上了我,但是我們公社的馬主任不放我走,我們家的成分高了一點,是上中農,在農村只有貧下中農子女才能夠當兵——”
林雪娴沒想到戴玉青當初進部隊的過程會這麽曲折。
“……當時農村能有什麽出路呀!送我去當兵,指望我能有出息了,是我們全家人唯一的希望了。我特別想當兵,特別想跳舞,可是馬主任不給我蓋章,我們能怎麽辦呢?”
戴玉青一陣沉默。
“後來呢?”林雪娴忍不住問。
“後來,比我大五歲的姐姐答應嫁給了馬主任的跛子兒子,我才來到了部隊。當學員的那五年,我天天提心吊膽,怕自己不合格會被刷下去。我每天刻苦地練習,因為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之不易,我是把自己的親姐姐推到了火坑當中,才當成的舞蹈演員啊!可是你呢,你天天什麽也不在乎,卻什麽都有,我看見你,心裏就覺得不舒服。你不僅在跳舞上處處壓我一頭,周圍只要稍微有點頭臉的男人都喜歡你。”
10、
林雪娴虛弱地笑了笑,想解釋幾句,卻又覺得沒有必要。
戴玉青臉上的表情由哀怨重新變回了譏诮,她朝林雪娴露出嫌惡的目光,道:“可是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真應該讓那些當初喜歡你的人們看看你現在的這個樣子——”
林雪娴凄然一笑:“我很後悔自己人生的關鍵幾步,沒有走好;但我更後悔的是,我曾經那麽信任過你!你卻這樣對我。”
“醫生告訴你,你的癌症還能活多久嗎?”戴玉青伸手在林雪娴的臉上輕輕拍了拍,用十分惋惜的口氣道:“林雪娴,來世學聰明點吧!”
戴玉青在桌面上留下了幾張鈔票,揚長而去。林雪娴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原處,只覺得胃裏翻騰,兩只眼眶火辣辣地疼。
她一個人又捱坐了很久,腦中的念頭紛繁蕪雜,全是自己這短短的幾十年的片段。她真的很後悔,除了後悔之外,還有深深的無力感與絕望。
身體上的痛楚,精神上對未來沒有一點希望,令她在這一刻感到孤獨又絕望。
林雪娴喝掉半杯已經冷掉的蜂蜜柚子茶,一個人趔趔趄趄的走出了裝修雅致的咖啡廳,外面車水馬龍,人們行色匆匆,接近正午的陽光照在馬路兩邊的繁盛綠植上,顯出一派的生機勃勃。
林雪娴眯着眼睛,望了一眼頭頂正當空的太陽——強烈的陽光刺得她的眼睛幾乎流淚。她暗自握了一下拳,給自己勇氣,然後一個快步走進了疾馳的車流當中。
一聲刺耳的剎車聲響起,林雪娴年僅三十九歲的生命戛然而止。
她出生于1961年4月,林雪娴瀕死前腦海中的最後一個念頭竟然是,她死在了千禧年——一個她年少時覺得永遠也到來不了的年份。
再睜開眼時,林雪娴只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一只手捂着心口站在馬路中央,魂魄弗定,一輛綠色的吉普車正緊貼着她的身體停在她的面前。
她的另一只手,被一個女人的手牢牢牽着。
“你這同志怎麽開的車?我閨女可是要跳舞的,你撞壞了她的腿,你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林雪娴的視線從綠色的吉普車上慢慢轉移到了正牽着自己手的女人身上,她的上身穿着一件灰藍色的短袖,齊耳的剪發頭,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着車裏的司機。
“媽媽——”林雪娴失聲叫了一聲,聲音不大,卻被牽手的女人敏銳地聽到。
“雪娴,你沒事嗎?車剛才撞到你了嗎?”林雪娴的母親黎明娟,彎腰低下頭問她。
林雪娴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目光中全是關切和焦灼的年輕女人,心中百感交集,臉上卻不知道該做如何表情。
“孩子,你是不是吓到了?乖,沒事了,媽媽就在你身邊——”黎明娟焦慮地攬住自己的女兒,一邊更憤怒地望着從車上下來的車主,林雪娴這副懵懂的樣子,明顯被剛才的緊急剎車吓到了。
“雪娴,快回回神,乖,不怕了,不怕了。”黎明娟繼續柔聲安撫自己的女兒。
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尾随着車主也從吉普車上跳了下來,緊張擔憂地看着林雪娴。
11、
“你動動胳膊和腿,看看有沒有受傷。”黎明娟繼續小聲對林雪娴道。
林雪娴這才如夢驚醒般地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明明年近四十的人,現在卻一下子回到了八歲時,身上穿着一件天藍色的連衣裙,白色的襪子和一雙米黃色的涼鞋。
看着這條眼熟而又美麗的裙子,林雪娴的記憶慢慢蘇醒,她恍惚地記得前世母親第一次帶她去少年宮學舞蹈時,她就是這身打扮。那天的路上,也是在這個路口,她被一輛吉普車差點撞到,有驚無險。
——難道,自己重生了?
林雪娴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疼,說明這一切不是在做夢。
她清楚的記得前世自己先是被診斷出得了癌症,然後做了手術;手術後依舊未能阻止癌細胞的擴散,她拿到病理複查結果的當天,在醫院裏遇見了戴玉青和李浩然。
如果說常年困頓及不如意的生活,就像一場漫長的跋涉,那麽與戴玉青在咖啡廳的那番敘舊,成為了她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戴玉青離開後,她選擇了自己結束生命。
她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不會因為戴玉青的幾句冷嘲熱諷就選擇走上輕生的道路——實在是因為她活着只剩下了痛苦,到了她的那般田地,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沒想到,她卻沒有死了,而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八歲去學舞的這一年。
“林雪娴,來世學聰明點吧!”——這是前世戴玉青拍着她的臉帶着譏诮與輕蔑對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林雪娴想到這裏,頭腦變得從未有過的清醒與冷靜。這一世,她一定要擦亮自己的雙眼,把人生的每一步路都要走好。
小女孩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令圍觀的三人非常不安。吉普車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青年,衣着考究,向黎明娟陪着小心道:“實在是對不起,要不您帶着您女兒上車,我們現在就去醫院詳細檢查一下?”
車主的态度比較溫和誠懇,令黎明娟的怒氣漸漸下去了一些。林雪娴正在這時動了一動兩只胳膊,又踢了踢腿——确實沒有被撞到,身體都好好的。
“媽,我沒事,讓他們走吧!”她對黎明娟說。
“真的沒事?”黎明娟又确認了一遍,看林雪娴肯定地點了頭後,對車主道:“以後開車小心點,你們走吧,我女兒沒事。”
男青年連忙又鞠了一躬,然後伸手招呼身前的小男孩上車。
“這個送給你吧!”小男孩見林雪娴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了一根用細紅繩穿着的玉墜,小心地放進她的手中。
“你帶上這個就不會害怕了。”他溫和地對林雪娴說,似乎又有些羞怯,把玉墜塞進她的手中便回頭一頭紮進了車裏。
“哎,這個我們不能要——”黎明娟連忙朝他們喊。
小男孩卻催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