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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告辭了。雲娘心裏琢磨,這姑娘是有些面善,可又是沒有見過的,藍河,自己認識嗎?

雲娘掩門,出去找忘言,忘言就靠在牆角跟上打坐,雲娘招呼他,“你去給青棠送個信兒,說有位姓藍的姑娘找她,看她見不見。”

忘言睜開眼,瞧見雲娘疲憊,說:“雲伯伯好些了嗎?”

這孩子懂事,雲娘笑一笑,摸摸他腦袋,道:“去吧。”

忘言拾起身後的竹棍,說一句:“姓藍的姑娘,是咱們當日在寒山寺見過的嗎?”

雲娘驟然回過神來,是啊,藍河,那兩個好像一個叫藍煙,一個叫藍浦,這約莫是一家子?細細一想,這個藍河和那個貌美一些的藍煙生得很相似,只不過藍煙看上去更溫柔,藍河嘛,眉目間更英姿勃勃一些罷了。這姓藍的一家子和青棠能有甚麽交情,說有交情,也是因為那位顧公子啊。

雲娘想起顧惟玉,又想起顧惟玉走後,霍青棠垂淚,繼而越發消瘦,她心中一動,将忘言招過來耳語幾句。忘言原本拿着竹棍就要過去,聽了雲娘的話,複又坐下了。

雲娘跟他說:“今日就不去同青棠說了,等隔日那位顧家公子親自到訪,咱們再去說。”

忘言也不多話,只道:“好。”

雲娘得意一笑,心道,“等顧惟玉自己來了,一切都好說了。”

☆、隆冬

雲娘果真很守信用,第二日,她就親自去了雲來客棧。客棧老板看了名冊,喚個小厮過來,“領這位姑娘進去,天字食肆,客人在裏頭等。”

雲來客棧在這蘇州城裏有些年頭了,這客棧幾乎包了半個山頭,裏頭亭臺樓閣小橋流水什麽都有,在裏頭長住的也有,打尖的也有,也有一些人常年包着房間,偶爾來住,客棧每日給管理打掃的。這裏頭的食肆分落在幾處,分別以天地玄黃四號冠之,藍河所在的天字號,就是臨水長廊,食肆在水邊,當時雲娘還嘀咕過水邊蚊蟲多,吃飯等于被蚊子吃。

如今進了隆冬,河上浮出一層薄冰,荷花勝景沒有了,那自然蚊蟲也是沒有的。小厮将雲娘引過去,雲娘瞧一眼河上迷蒙的霧氣,恍惚之間,如見蓬萊。她低頭笑一笑,美則美矣,近水之地難免又多生一些寒氣來,吃飯還要擔心多進幾口冰涼氣,恐會壞了肚子。

雲娘父親雲端生常年卧病在床,雲娘照顧其飲食起居無一不是細心周到,處處都要規避寒氣入侵或者飲食不周,是以瞧見這些花架子,首先考慮的不是美不美,而是對身體有益否。藍河就站在廊橋頭上,瞧見雲娘,伸手道:“雲姑娘,裏邊請。”

藍河今日幹脆就是穿着男裝,湛藍的交領長袍,頭上照樣戴着那只白玉簪,他做出一副禮賢下士的姿态來,雲娘倒是有些不習慣,藍河生的高挑,怎麽不似貴公子?雲娘朝旁邊避了避,又還了半禮,說:“藍姑娘,客氣了。”

藍河笑一笑,引了雲娘進包間,桌上溫着一壺酒,藍河道:“不知道雲姑娘愛喝什麽,這是桃花娘,合雲姑娘口味嗎?”

雲娘打定了主意不與藍河周旋,她要見的人是顧惟玉,只有顧惟玉出來,才能醫治青棠的心病。想到這裏,雲娘道:“桃花寒涼,我不喝桃花酒不吃桃花糕,我勸藍姑娘也不要多飲,日後會影響子嗣。”

雲娘這話放蕩不羁,都是未嫁的姑娘,一般人都得掩面逃竄了,雲娘瞥一眼藍河,然後對外頭道:“給我溫一壺黃酒來,要燙好的。”

包間外頭都候着人,聽雲娘這麽一說,外頭端了一個小紅爐進來,又拿來一套酒具,那小厮道:“天氣冷,姑娘将酒壺在爐上溫着即可,不會太燙,裏頭的炭都是燒好的。”

黃銅的酒壺,上好的霜炭,雲娘也不與藍河說話,自顧自的溫酒,待酒滾沸,壺口“哧哧”冒出滾燙的白氣,雲娘拿布握起壺柄,倒了一杯出來。這酒微微泛黃,冒出的熱氣裏翻滾着糯米和蜂蜜的香味,雲娘先嗅了一嗅,然後道:“還成,糯米沒釀酸,糯米一酸,酒就發苦。嗯,蜂蜜也正好,其實用蔗糖釀的更好喝,不過蜂蜜也湊合。”

雲娘自己說自己的,完全不理會一旁的藍河,藍河也不打斷她,這雲娘雖布衣簡陋,卻又沒有小戶女窮酸愛富和鼠目寸光的壞毛病,她言之有物且懂得生活,這不是一個寒門小戶家養出來的女子。那類女子,看着潔身自好,實則膚淺愛財,只要稍加利誘,就恨不能撲上來奉獻所有,更不要說只是引薦一個人了。

這雲娘,倒是有些棘手,藍河袖中本有一塊玉玦,這玉是前朝的東西,值些銀子,見雲娘絲毫沒有說正事的意思,她拿出那塊玉玦,開口道:“雲姑娘這邊有什麽消息,史家姑娘同意見我嗎?”

玉玦成色不錯,雲娘抓起來,瞧了一眼,“喲!鷹抓鯉魚,不錯啊,好東西。”

藍河心中一喜,以為此事有戲,誰知雲娘将玉玦往楠木桌上一丢,道:“我又不想升官發財,抓住禮遇又有何用?”

鷹抓鯉魚,即是抓住禮遇,是書生們最愛的紋飾,十年寒窗,可不就是為了一朝能夠魚躍龍門麽。

藍河看出來了,雲娘根本就是在調戲她,藍河耐着性子,問了一句:“不知雲姑娘有什麽需求,不妨說出來,只要我能辦到的,絕不推辭。”

雲娘瞥她一眼,“真的?”

藍河點頭,“真的。”

雲娘嘴角一彎,飲下一杯酒,“你們是如何找到我的不要緊,只是你們找青棠何事,不說清楚,我怕你們見不到她。”

藍河颔首,道:“青棠?史家的姑娘名青棠,好名字,多謝雲姑娘告知。”

雲娘翻了個白眼,心道:你姐姐妹妹和青棠還是情敵呢,你還能不知道青棠姓名,裝什麽傻?

雲娘咳一咳,說:“青棠身子不好,如今天氣冷,她是不會見客了。藍河姑娘,我看你還是請回吧。”

藍河标致眉目中盡是笑意,她瞧雲娘一眼,“雲姑娘只怕還沒和史家姑娘打過照面吧?”

雲娘這些年常年在市井之中打滾,一般的潑皮無賴都不是她的對手,更何況藍河只是一個初來咋到的妹子。藍河有求于她,此刻被人拆穿了,雲娘還笑了笑,說:“你猜?”

藍河驚詫于雲娘這般直接,她根本不受言語的刺激和挑釁,問她是不是說謊,她竟然說,你猜。藍河嘆口氣,軟下口氣,“雲姑娘,我找史家姑娘真的有急事,請你通融一下,事成之後,在下必有重謝。”

雲娘低頭撥了撥小紅爐子裏的炭灰,藍河愈發吃不準這雲娘到底是個甚麽意思,予以重利,她還這般怠慢,藍河又問一句:“雲姑娘如何才能答應?”

黃銅的酒壺濺出沫子來,那一點酒星子打在炙熱的爐子上猛地燃起火花來,雲娘将布巾子往上頭一蓋,臉色都沒變一下。瞧見雲娘舉動,藍河眉毛一動,這雲娘不是好打發的,看來找她這條路行不通,還是要另覓他法才行。

“藍河姑娘初次來蘇州城,要打聽的人是一個官家小姐,想必姑娘找的也不是這位小姐,是否想同史大人攀交情?如若是這個打算,不如去巡撫衙門,史大人現今就在衙門裏坐着,有話直接去那兒說,豈不是方便的很?”

打蛇打七寸,雲娘分析藍河是需要青棠說情,霍大人在揚州城,史大人在蘇州城,這藍河似乎還不清楚青棠姓霍,還只以為青棠是史家的姑娘。雲娘如是說,藍河一時又不會接話了,這雲娘且如此難纏,那位史家的姑娘豈不是更加難說話,那自己所提之事,又當如何開口啊!

外頭的小厮敲門,說要上菜,藍河心間一動,說:“那我想與史家的姑娘交個朋友,不知雲姑娘和史姑娘肯不肯賞臉給在下一個薄面兒?”

桌上切着烤好的薄牛肉,雲娘用筷子夾起來,然後又丢進盤子裏,哼一聲:“莫說你我非親非故,青棠與你更是半分交情也無,非要給你臉面,這臉面又從何而來?”

雲娘下了狠心,非要将藍河逼上絕路,她要藍河背後的顧惟玉出來。時機也差不多了,吊了這藍河這麽久,是時候點撥她一下,“那個姓......”雲娘要說那個姓顧的,她還沒表達清楚,那頭藍河就開口了。

“我家裏是做漕上生意的,先帝征北漠,朝廷借了我家裏的船運糧草,如今仗打完了,可我家裏的船被扣了。原先租借憑證上是淮安府的官憑,而後淮安知府卷入貪墨案,我家裏租借給朝廷船也說與貪墨案有關,這船是我們吃飯的家夥,不管朝廷如何,咱們與這些卻是無關的。”

雲娘也不傻,道:“你拿着憑證去淮安府索要即可,找史大人做甚麽?”

“淮安新任知府說此事有關貪墨案,上任知府的事件還沒查清,這些船只要暫時扣押,不能歸還。”藍河有些焦慮,顯然為這事很是傷了一番腦筋。

雲娘道:“既然官府說尚未有決斷,那再等一等又如何,總會水落石出的。”

“你懂什麽?”

藍河将桌子一拍,站了起來,聲音拔高稍許,“船都壞了!官府說等,實則還是拿着我家的船運東西,都半年了,如今進了冬天,船只擱淺碰礁,損壞尤其嚴重。真要待水落石出之日,還回來的恐怕只有幾塊木板幾顆釘!”

☆、距離

藍河穿一件湛藍錦袍,衣袍修身服帖,她頭上的白玉簪鎖住了滿頭秀發,她手掌背在後頭站在得月樓臨街的窗口,遠遠看去,公子臨窗而立,風光無限。藍河兩只手掌都背在身後,窄袖之下的手指已經緊緊握在了一起,雲娘說會替她約史家姑娘,藍河沒有把握,這史家姑娘會不會拿出官家小姐的派頭來壓自己一籌,或者說,這位小姐不通經濟,根本聽不懂自己的話?藍河很疑惑,同樣也很緊張。

得月樓門口的河水已經冰封,唯有一條小橋可以通人,藍河緊緊盯着每一頂轎子,或是華麗的馬車,她認為,應天巡撫家的姑娘,應該有這樣的派頭。藍河沒等多久,外頭就有動靜,似乎是密密麻麻的腳步聲,藍河又扭過頭去,還沒瞧見該等的人,關注外頭做甚麽。

小厮給雲娘指了路,雲娘掀開門簾,喚了一聲:“藍河?”

藍河回頭,雲娘與一個穿淡青色鬥篷的姑娘進來了,藍河瞧她一眼,心中一跳,她真漂亮!藍河初次見到霍青棠的感覺,就是這四個字,她真漂亮。在往前或者往後的日子裏,藍河其實見過很多女子,但再也沒見過一個女子如霍青棠般,讓她忘記如何開口,唯一只記得,她真漂亮。

藍河自己也生的漂亮,她還有個更漂亮的姐姐,藍煙。

藍煙也是個美人,她果斷、勇敢,大家都說,藍老大好福氣,藍家的女兒個頂個的漂亮。其實她們姐妹四人,最漂亮的是她們的大姐,也就是藍煙。藍老大心心念念要生一個兒子繼承家業,結果一連生了四個女兒,真是一條板凳四條腿,避也避不過,都是命啊。

藍煙美貌驚人,能力也驚人,別說繼承藍老大幾條破船的生意,藍煙将幾條破船租借給朝廷,朝廷有時候會以工部退役的官船還給他們,一夕之間,鳥槍換大炮。藍煙無疑是明智的,在裝備煥然一新以後,又去與朝廷談交易,說幫忙運貨,以分攤朝廷糧船的壓力。

北京物質貧乏,樣樣樁樁都要從江南運過去,自從重新挖通了漕河,朝廷就禁閉了海運,一切運載任務都由漕河承擔。漕軍十二總,一總一萬人,漕軍統共十二萬人,來自不同的衛所,原有的衛所承擔了漕軍的糧饷,這樣一來,資金豐裕的衛所轄下的軍人回報就會豐厚一些,而本身拮據的衛所,他們轄下的漕軍只會越發貧困。

漕軍使用工部打造的漕船,若有損壞,則由該船的負責人負責修補。當然,朝廷也會适當承擔一定的損毀責任,但近乎七成的責任都壓在了漕軍的身上。漕軍艱難,運貨物上京艱難,船只損毀後賠償的艱難,此番種種,藍煙都抓住了。她與漕軍簽立合同,幫忙運送物資上京,當冬日河水結冰、或夏季汛期來臨時,藍煙總有辦法将物資送達京城,自然所得報酬也不菲。大家都說,藍老大的大女兒,能幹吶!

大家不知,在藍煙上陣拼殺的後頭,還藏着一個運籌帷幄的關鍵人物,藍河。

藍河是藍老大家的二女兒,常年不見蹤跡,江上也瞧不見她,岸上也撞不到她,只聞其名,不見其人。還有人說,藍老大其實只有三個女兒,藍煙、藍浦和藍溪,至于藍河,早就不在了。

衆人喏喏,這個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霍青棠取下鬥篷,藍河回過神來,做出邀請姿勢,“史家姑娘,請。”

青棠随遇而安,在桌邊坐下了。雲娘開口介紹,“這是青棠。”又指向藍河,“她是藍河,遇上一些麻煩,想請史大人幫忙。”

藍河笑一笑,又奉上茶點,“這是百花蜜,冬日風寒,花蜜養生,史家姑娘适用嗎?”

雲娘打斷,“她姓......”

雲娘想說,她姓霍。青棠将花蜜端給雲娘,說:“你喜歡,飲一口?”

青棠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雲娘借勢飲茶,說:“你們聊,我回避一下?”

藍河看了霍青棠一眼,誰料,青棠道:“不必,我只有幾句話,說完就走。”

藍河愕然,這樣的大事,這位史家姑娘并不想聽自己說,果然是個不同經濟俗物的繡花枕頭,枉費她這美人長相。藍河這麽一想,臉色已經先涼了三分。雲娘也想幫腔幾句,青棠側頭看了她一眼,雲娘也不說話了。

霍青棠道:“藍河姑娘,淮安知府受賄一事牽連甚廣,原應天巡撫邱荊邱大人也離職卸任,這其中牽扯,并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清的。至于藍家扣在淮安府的船只,有一半是南京工部退役的船只,或者說,這些船只裏還有一部分是沒達到退役年限的。”

藍河皺眉,“你......”

“藍姑娘,你們藍家的勢力根基應該都在南京城,你卻不辭勞苦找到蘇州府來,你想要做甚麽?”

霍青棠極少如此咄咄逼人,“藍家扣在淮安府的船只有多少是你們可用的,你們心裏明白。工部退役的船只均是記錄在冊的,此刻跑到了你們江湖人的手裏,這本身就不合規矩,再者,藍姑娘不找舊主,卻另尋出路,青棠懷疑,藍家不安好心。”

霍青棠擲地有聲,藍河抿着嘴,臉色不善。雲娘此刻也聽出味兒來,“好呀,弄了半天,你是劃圈套給我們跳呢。你姐姐妹妹不安好心,你也是不安好心,啧,險些上了你的當!你們家的姑娘,沒一個好人,我祝你們都嫁不出去!”

藍河臉色正陰沉,雲娘又不識時務把話題帶偏了,藍河捉住話頭,“這麽說,史姑娘和我的姐姐妹妹都很熟悉?嫁不出去,這話又從何說起?”

藍河的話題始終釘在霍青棠身上,雲娘正要發威與藍河來回兩招,打嘴巴仗,誰不會呀?

青棠卻一句也不多說,起身對藍河道:“藍姑娘,抱歉,我們無能,幫不了你。”

說完,青棠就轉身出門了,雲娘跟上去,留下藍河眼裏的一抹厲色。

雲娘跟在青棠後頭,說:“她怎麽回事呀,她想找你麻煩,為了那個姓顧的?”

雲娘來來回回只能把藍家的幾個女兒和顧惟玉扯上關系,她以為藍河純粹是沒事找事,跟她那個姐姐藍煙一樣,屬于女人之間的嫉妒,為了這份嫉妒,不辭勞苦專程來看青棠一眼。

“監視情敵,刺探軍情?”

藍家和顧惟玉?

雲娘的想法也只能到此為止,她實在勾勒不出這藍家一窩子女人和霍家姑娘能有甚麽關系,完全八竿子打不着,雲娘嘆口氣,“我給你惹麻煩了。”

青棠低頭,抓起她一只手,說:“沒有,你幫我許多。”

雲娘依舊郁郁,“如果不是我壞事,她也不能找到你。”

青棠此時倒是笑了,說:“鮮少見你反省,為着一個不想幹的人,你倒是自省。”

雲娘垂頭道:“你說該不會她們三姐妹合起夥兒來與你搶男人吧?”

前頭有新鮮的羊奶羹,一個小攤,隊排的老長,雲娘見了,道:“你等等,我去排隊,我愛吃這個,我爹也愛吃這個,那個......青棠,你愛吃嗎?”

話還沒說完,雲娘一回頭,霍青棠已經跑到了街角,再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青棠手裏握着鞭子,她一鞭子重重掃在小巷陳舊的灰牆上,鞭子混進寒風裏,碰撞出蕭瑟寒意。青棠一鞭子往那低矮房檐上一鈎,冷聲道:“出來。”

低矮的房檐後頭确實藏着人,一個灰衣褐褲毫不起眼的人,青棠也不啰嗦,直接問:“你跟着我做甚麽?”

那人根本不回答,幾個翻轉,就跳上屋頂,青棠手中長鞭去打那人腳踝,那人靈活的很,卻又甩不脫。霍青棠一鞭子勾住他手臂将他從屋頂上扯下來,那人眼珠子泛着混沌的紅色,血絲腫脹,青棠很熟悉這種眼睛,跟着齊尚書之時,她見過無數對這樣的眼睛,在水中久泡之人都是這樣的眼睛。

“你們想如何?”

這人八成與藍家有關,也許與方才見過的那位藍河姑娘更有關,霍青棠抽開鞭子,在地上刷出一聲空響。“告訴藍河,只此一次。”

那人敏捷越牆而走,青棠嘆了口氣。

後頭有腳步聲,青棠沒有回頭,她以為是雲娘,“你羊羹買好了?”

那人說:“明知是圈套,你還是心軟。”

伊齡賀站在霍青棠身後,身影偉岸似堅實不可摧的遠山,他說:“藍家最近上岸買了不少紅紗喜燭,似要婚嫁。”

“誰人要嫁?”

霍青棠心中映出藍煙如明月皎皎的臉,藍煙要嫁給誰?

伊齡賀走近兩步,或許勘破青棠淺薄心事,“不是藍煙,也不是那個姓顧的,是藍溪要嫁,嫁給孟微冬做妾。”

藍溪,藍家的四女兒,也是最小的那一位,三位姐姐都沒出嫁,她要嫁?

☆、冬日微風

孟微冬是是誰,後軍大都督,駐守留都南京,正一品。若要再升,封爵列侯矣。

藍浦忙忙碌碌的,藍溪要出嫁,她這個做姐姐的自然不能缺席。在家裏的信到之後,藍浦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去南京城了。“花钿、脂粉、步搖、琉璃墜子,還有,還有頭面首飾,我去看看。”藍浦同寶卷道:“我去銀樓轉轉,你要是不願意去,就在外頭等我一會兒。”

寶卷手裏也是提的滿滿當當,藍浦說要回家送嫁,誰也攔不了她,顧惟玉說:“這次的花費都算我的。”

藍浦不同意,“這是我送給我妹妹的嫁妝,為什麽算你的,又不是你給她送嫁。”藍浦堅決不同意此次的花費算在顧家的頭上,她說:“這錢算你借給我的,我到時候還你。”

顧惟玉也不同她争辯,留下一句:“可以,免息。”

藍浦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這人絕不會做虧本生意,她就知道。

寶卷跟着藍浦出來,手上大包小包,藍浦買個不停,“你不知道,藍溪那丫頭最愛俏,什麽新鮮買什麽,什麽衣裳、頭面,都是要最新的。”說罷,她又一嘆,“現在可好,嫁去孟府,她什麽新鮮花樣料子都不缺了,時時都有鮮花戴。”

藍浦說着說着又有些感傷,寶卷見她快要抹淚,忙道:“走走,我們去天衣坊瞧瞧,你多買一點,反正少爺又不算你利息。”寶卷适時轉移話題,藍浦“哧”一聲笑出來,哼道:“顧惟玉就是個小氣鬼,我長這麽大就沒見過他這麽愛財的人。”

天衣坊過去是一個繡娘開的成衣鋪子,後來被人盤下來做了銀樓,裏頭也有一些衣裳賣,但是數量很少,賣完即止。如若遇到中意的款式,店裏賣光了,也是不會重做的,所以進天衣坊買衣裳要看運氣。現任東家會做生意,如果大客戶定制貴重首飾,就免費贈送一套與首飾配對的衣裳,衣裳上頭的飾品就是剩餘的金銀熔制的,兩廂一起,嚴絲合縫,在外頭絕尋不到同樣的款式。

有人來招呼寶卷和藍浦,“二位請坐”,說罷,茶已經端上來了。寶卷将東西擱下,藍浦則東看看西看看,那頭夥計問:“不知姑娘想尋些什麽款式的頭面,是平常穿戴的,還是出門會客的,或者是送人的?”

藍浦盯着一件紅绫單紗女衣,那夥計頗有眼色,立馬将衣裳取下來,“姑娘好眼光,這件衣裳上頭是绫,裙子是紗,兩廂縫合在一起,最是新鮮不過了。姑娘你看這針頭走線,一絲破綻都沒有,正是天衣無縫啊。”

藍浦摸上去,這正紅的衣裳,正好給藍溪回門的時候穿,這衣裳似乎還缺一條腰帶,将兩段縫合的地方遮一遮。她開口問,“這衣裳多少錢?”

那夥計正要開價,後頭有人過來說了幾句話,那夥計笑一笑,說:“這位姑娘,實在是抱歉,這裙子那頭已經有人買下了。”

藍浦瞧他一眼,“什麽時候買下的?”

那夥計道:“就在方才。”

藍浦起身就要走,那夥計道:“姑娘稍等,這裙子還有一條差不多的,我拿出來給姑娘瞧瞧。”

那夥計又拿出一條來,兩條裙子果真差不多,只不過方才那一條是正宗的紅绫配紅紗,這一條卻是粉色的錦緞配稍微淺一些的紅紗,真要說起來,這條的配色還更漂亮一些。藍浦指着衣裳的領口,說:“領子都不一樣,你同我說是一樣的,唬我呢?”

夥計忙道:“對對,方才那條是交領,這條是立領,姑娘你看,這一條是不是更好看些?”夥計其實說得沒錯,可藍浦是想為藍溪挑選嫁衣,就算她出嫁當日不能穿,可回門之日可以穿,買一套粉色的衣裙算怎麽回事。

思及此處,藍浦道:“有沒有正紅的,就如方才那個顏色的。”

夥計搖頭,“不瞞姑娘,這衣裳就兩套,賣了就沒有了。怎麽,姑娘不中意這一套?”

那頭有人結賬,一個婦女帶着一個年輕姑娘在買東西,那年輕姑娘手上赫然就是那條紅绫紗裙,藍浦走過去,說:“這位姑娘,你能不能把這條裙子讓給我,我妹妹要出嫁,我想......”

藍浦話還沒說完,那姑娘就像快要被吓哭了,那婦女将藍浦一攔,語氣不善:“我女兒馬上要嫁去京城了,我給她置辦嫁妝呢,這裙子我們要了,你要買就買別的,我們不讓。”

掌櫃的就在跟前站着,出嫁,都是出嫁,兩邊看上這條裙子都是置辦嫁妝,他也很是為難,這裙子就這麽一條。新人大喜,掌櫃的自然要說上幾句吉利話,“恭喜啊,不知令千金要嫁去京城哪一家?”

那婦人滿臉驕傲,“我兒要嫁進翰林侍講學士杜家。”

衆人聽了,都道恭喜。

翰林侍講學士,七品小官,和正一品的後軍大都督自然不能相提并論,藍浦正要哼一句:“我妹妹要嫁給......”

話還沒說出口,藍浦就頓住了。

藍溪是要嫁給孟微冬,可嫁給孟微冬是做妾啊,做妾,如何能與人家三媒六聘進門做正房太太相提并論,做妾,如何又能穿正紅色進門啊。

藍浦嘆一口氣,指着那粉錦紅裙,“給我包起來。”

夥計連忙應了,又道:“姑娘還要不要其他首飾?我們這新來了幾塊紅寶石,打個項圈或是做副頭面都是很好的,我拿給姑娘看看?”

寶卷歇夠了,湊過來看見藍浦手中的裙子,哼一句:“怎麽不買紅的?”

這話直接刺到了藍浦的心坎上,藍溪給人做妾,孟府那樣的人家,怎麽會允許一個妾侍穿着正紅色進門。寶卷立馬反應過來,轉了口風,“诶,那碧玺珠子不錯,要不買了串個手串?”

那頭的盤子裏裝着打磨好的碧玺和翡翠珠子,藍浦握着裙子,說:“手串有什麽意思,那冰裂和棉絮的碧玺也沒意思,我看那盤子翡翠不錯,可以買下來串成腰帶,多餘的就結絡子。”

一盤子翡翠晶瑩剔透,裏頭還有些是冰種,寶卷嘆口氣,“女人難養啊!”

藍浦道:“我這算是好的,你沒見過更能花錢的,哦,藍溪,她就很會花錢。她吃要吃最好的,穿要穿最新的,你以為我這算厲害,我算節省的。”

寶卷不期來一句:“你爹養不起你們才找我家少爺借錢的?”

藍浦無語,“你?”

寶卷大眼珠子瞥她一眼,說:“聽說你家的船被扣了?”

藍浦點頭,“船在淮安府,我姐姐去了蘇州府,說去把船要回來。”

“怎麽不去南京找孟......”

怎麽不去南京找孟微冬,寶卷要說的是這一句,他眼眸微斜,轉了個彎,“是你大姐還是你二姐,去蘇州府做什麽?”

藍浦手下不停,低頭選翡翠珠子,“哦,是我二姐,她說此事應該找應天巡撫,巡撫衙門不是在蘇州嗎?”

“她去找史大人了?”

藍浦點頭,“是啊,去了有些日子了。”

寶卷又問:“怎麽沒聽你說起過?”

“我姐讓我先別說......”

藍浦終于從面前的寶石翡翠金銀珍珠簪釵耳環堆裏擡頭了,她意識到自己剛剛似乎說漏了嘴,“那個......”

“少爺,藍河是不是知道霍姑娘和咱們的關系啊?”

藍河去了蘇州府,找的就是史紀冬史大人,史大人又是霍姑娘的外祖父,寶卷想明白這層關系,立馬回來彙報自家少爺,他覺得這件事,自己應該立了奇功。

顧惟玉瞥過來,說:“霍姑娘與咱們什麽關系?”

一盆冷水澆過來,寶卷猶自掙紮,“她......少爺,你......”

話又說不出口了,确實沒關系。難道說,人家姑娘命危,少爺你夜闖蟾宮,重金購置寶珠茉莉,只為救佳人一命。難道說,所謂伊人,天涯相隔?

寶卷說不出口,霍青棠一個未嫁的官家小姐,一盆髒水潑上去,人家還要不要嫁人了?

顧惟玉手指敲擊窗臺,寶卷也不說話了,自家少爺都娶親了,人家堂堂戶部侍郎家的外孫女,難道嫁到顧家來做繼室不成?

寶卷一手撐着腦袋,思緒飛去千萬裏,那霍家的姑娘真漂亮啊,雖然藍煙長得也不錯,可霍姑娘明顯要比藍煙強一籌啊。最關鍵是,少爺喜歡。

藍煙肯定對少爺有意思,在少爺面前,那溫柔勁兒。哼,在旁人面前,能把人凍死。

寶卷思維缜密的分析了藍煙和霍青棠各自的優勢與勝場,藍煙勝在門戶登對,霍姑娘勝在美貌更為強勢,可惜她家境也強勢,不然,和自家少爺就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對吶。

藍河去蘇州做甚麽?若想要回幾條船,憑借孟大都督在應天府的勢力,舉手之勞。

應天巡撫史紀冬,天香樓,寶珠茉莉。

顧惟玉眸色幽深,似有什麽從他的腦中一晃而過,快得他來不及捕捉。

這是個過于駭人的念頭,顧惟玉輕輕轉了個方向,窗外枯枝瑟瑟,寒風一刮,下雪了。大半年不見,她好嗎?

☆、出嫁女兒

闵夢餘坐在窗邊聽青棠彈琴,他漂亮手指有節奏的敲打在小幾上,“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後樂氣從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和順中而英華發外,唯樂不可以為僞。”

這是一曲《春莺啭》,青棠低頭撫琴,闵夢餘道:“宋時舞伎善于舞腰、舞袖,恰是如今,行行舞袖歌裙。”說罷,他起身做了一個起手式,“《春莺啭》應配軟舞,前後十八拍,又四花拍,共二十二拍,曲節抑揚,舞亦随之。”

霍青棠已不是當日那個不通舞樂的粗莽姑娘,闵夢餘傾力相授,霍青棠初時只能明白一二分,大半年過去,青棠已能理解五六分。闵夢餘幾度起手、踏旋,青棠瞧他動作,與曲譜一和,她心中又多明白一分。

曲畢,闵夢餘點評,“不功不過。”

石榴端了點心茶水進來,說:“石榴聽着,姑娘比過去彈得好多了,只是......”

“只是什麽?”

石榴只是随口一說,想不到闵先生接了她的話茬,道:“只是什麽,你說說。”

“大姑娘彈得是不錯的,只是缺了點感情。嗯,缺了一點投入進去的感情,石榴雖不懂什麽深奧要義,但石榴覺得,大姑娘可以彈得更好。”石榴說完,馬上去瞧霍青棠臉色,闵夢餘笑一笑,“這丫頭耳朵真是好,會聽。”

青棠給闵夢餘遞上一盞新茶,說:“闵尚書如今好嗎?”

見青棠要說正事,石榴端着托盤,低頭下去了。

闵夢餘倒是笑,“你不想接話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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