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淵底有光
姑娘看看站在雨中的扶橋,也不動彈,只笑道:“現在也不知是哪個蠢貨在天上行司雨之職,也不知道避開沒帶傘的人。”
“是呀,”扶橋看着自己被逐漸打濕的黃色衣衫笑問道:“姑娘不是素來愛雨嗎,為什麽卻從來不淋雨?姑娘本性率真敢為,若是要得到想要之物,定不會顧及後果,如今卻拿着雨傘抗拒它們,這豈不是很說不通!”
姑娘想了想,把傘收了起來,也站在了雨中,笑道:“是了,竟被你這塊木頭提醒,我真是好久不淋雨了呢!咱們如今也學一下那些個文人墨客,來個雨中送別好了。”
說罷又像是想起來什麽,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你那日上我惘見山時,也是個雨天;今個雨天,卻要跟你分道揚镳,各奔東西,還真是天意變化難測呀!”
“姑娘,不才卻不這麽認為,我認為天意可測,因為這歲月分明是走了個圓圈。”扶橋看着神色憂思的姑娘,輕笑一聲,誠懇地繼續說道:“不才總感覺,之前能與姑娘同在惘見山,是之前我們不知為何分開過;總之,不才被姑娘打,任歲月怎渡,我還是被姑娘打!”
姑娘聽他這樣說,愣住了,只呆呆地看着他,他一臉笑意,一雙桃花眼染了一層霧氣,沾了水的眸子比姑娘還要俊俏,想來若是有人帶傘經過,定會上去給他撐傘,而不是給自己。
“姑娘?”姑娘雖然望着自己,可眼神卻不知道游離到哪裏,像是又在思忖什麽,扶橋不由得輕輕喚了她一句。
白衫女子這才像回過神來,她輕輕搖頭,看着面前男子清俊的眉眼,眼中難得露出蒼涼況味,笑道:“可‘諸行無常’啊!”
“我心有常!”山風撩起扶橋衣袖,更顯得他異常單薄清瘦,他眼中卻滿是不相稱的堅定。
“扶橋……”
“姑娘……”
一陣沉默,二人倒是又齊齊開了口。
“你先說。”
“姑娘先說。”
“這樣下去沒完沒了了,”聽到自己和他又是齊齊說出來,她不由得笑了起來,說道:“那我就先說了,扶橋愚笨,不适合混跡官場,你賣畫作詩和徐家父女一起生活就很好,就不要再回那皇家畫院了。”
“多謝姑娘指點,不才也是做了這種打算。”扶橋笑了笑,拱手稱謝。
又頓了頓,他才繼續說:“其實不才也沒什麽要說的,就是想再叫姑娘一聲。不才和姑娘還有紅鹂姑娘也一起生活有些時日了,心裏終究是舍不得,只希望姑娘們多多保重,”他似乎又想起了那日她白衫血跡,紅得刺眼,只嘆了口氣,看着姑娘說道:“姑娘以後不要再受那樣重的傷了。”
“知道了。”姑娘伸手接了一捧雨,這雨并未燃灼她的皮膚,她現在甚至連痛感都感覺不到,想是有龍骨護體了吧。
這不是她第一次與友人分別,第一次是送趙佶下山,那時他還未及弱冠,剛要回宮繼承大統,自己差點就跟他走了;但這一次,分明沒有這種沖動,心裏卻遠比上次和趙佶分別更堵上幾分。想是在這人間待久了吧!
雨下的大了些,終于不再是春雨的綿綿多情了,有了幾分夏日雷雨的酣暢淋漓。不消片刻,二人衣衫便濕了個透。
姑娘見狀,只轉過身去,背對着他,用傘背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好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咱們就此別過吧。”
雨勢又大了幾分,“嘩嘩”聲貫徹着山谷,不絕的雨點連接着天地,蒼茫茫的連成一片,像混沌未開之時;在雨天裏,好像天人永別只是鬼話。
“是呀,再淋一會子怕是要得風寒了。”一直不說話的扶橋也笑笑,他突然對着姑娘背影拱手,說道:“不才黃曜,字扶橋,扶橋取自‘春風扶雨過橋東’,敢問姑娘芳名?”
一字一句,正是他們初次相遇他說的話。
姑娘聞言也不說話,只往前走了幾步,像是已經進了惘見山了,輪廓已看的不是很清晰,像是周圍泛起了一層白霧
就在扶橋以為她就這樣徹底消失的時候,卻見她又忽然轉身,看着他笑道:“我叫淵煦,淵底有光,溫潤和煦。”
聲音和煦美好,悠揚婉轉的蔓延開來,只是人卻已陷入白霧之中,看不見蹤影了。
“‘淵底有光,溫潤和煦’;‘淵煦’嗎?”
輕吟一聲,扶橋萬萬沒想到姑娘會說出這個她自己一直介懷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兩步,朝眼前抓了一下,入手的卻只有清清涼涼的雨點。
看着眼前遠處的山光雨景,哪裏還有惘見山的影子。只有山雨如注,雨簾未揭。
“姑娘,從我病好那日到現在的兩年間,我的人生不曾迷惘,卻也沒有目的,但現在有了。”
定定看着眼前沒人揭起的珠簾,扶橋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倘若心中寂寞,普天之下萬人結伴,游山玩水也終覺寂寞;倘若心中在意一個人,四海之濱萬人為敵,抑或身居空城,萬徑俱荒也不寂寞。如今,與姑娘分別,來日恐是再也不會相見了;但不論在哪,在蠻荒之地,或是奈何橋上,但凡記起姑娘身影,我該都不會寂寞了吧!”
扶橋笑了笑,也不顧沒了她身影,自顧自說完後,對眼前虛無處彎腰拱了拱手,就轉身離開了。
又是離歌,一阕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南北東西路。
萋萋芳草蔓延了一地,青草多情,猶記得情思燒不斷,春風吹又生;可再看看那他們,三人而已,卻走了個南北東西路。
姑娘一邊優哉游哉地漫步在雨中,一邊回到了惘見山自己家門前。都走了呢,現在就剩自己一個人了。剔骨之痛,好像并不明顯啊!早知道這樣,就不用聽紅鹂老婆婆般叮囑唠叨了,說罷搖搖頭,剛欲進屋,卻聽到身後熟悉的聲音:
“死丫頭!你怎麽敢淋雨,剔骨之痛剔骨之痛啊!”
紅鹂看着姑娘白衣濕了個透,慌忙上前把呆住的姑娘拉到屋內。
“紅鹂,你怎麽……”姑娘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暴跳如雷的紅衣女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們在栖龍小築時我确實隐了身形跟着你們,他離開時我只是去送了送他,你怎麽能認定我就會跟他離開呢,畢竟要撇開放下嘛!況且,”紅鹂無奈的笑了笑,從腰間錦囊裏拿出一塊指甲蓋大小的金色龍骨,塞到姑娘手中,懊惱地說道:“我能帶着你偷放到我錦囊裏的龍骨離開嗎?”
見她居然早發現自己前日藏在她錦囊裏的一枚龍骨,姑娘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還以為鹂卿愚笨,肯定聽不懂那些大道理!”姑娘把龍骨收入掌中,只滿眼笑意,盯着眼前氣惱的女子:“你若不在這惘見山,就只能給你這個替你擋雷劫了!”
紅鹂眼睛略有濕潤,笑道:“這龍骨是你千辛萬苦練出來的,我可不要,還有啊,你都知道青彥記不得前塵往事,你還故意騙他去抄三百卷經書做什麽?”
“所以不是沒讓他抄三千卷嘛!”姑娘念念有詞的說道。
“是,你有理!”知道姑娘素來護短,紅鹂伸手戳了戳她腦袋。
“哎?書呆子呢?怎麽還不回來,不是和那個什麽徐恨悼玩去了吧!”紅鹂這才發現那個書呆子竟然沒跟着姑娘,疑惑地問道。
“哦,他呀,我讓他離開惘見山了。”姑娘淡淡回了一句。
“你就這麽讓書呆子走了,難得有個和你如此志趣相投的人!”紅鹂難以置信地看着她,想了想又難得正經地說道:“不過呆在這确實對他不好,他本不屬于這,跟我們待久了,陽氣衰落,可就不好了。不過我還怪想他的!”
說完她輕嘆一聲,不愉快地撇了撇嘴,伸手有意無意地玩着發梢。
“是啊,你是怪想人家的!你想人家幫你澆花、做飯、打掃,你想人家的工錢!”姑娘坐下,言笑晏晏地說道。
紅鹂笑道:“你這個沒心沒肺的,這一別今生怕是再也不見了,我和扶橋都如此惋惜,你卻跟個沒事人似的!”
“好了好了,趙佶也是,黃曜也是,見慣了離別不就習慣了嘛!”姑娘雲淡風輕的笑了笑,擺了擺手,催紅鹂燒水、做飯去。
紅鹂又是朝她翻了個白眼,急急地去了後堂。
姑娘看着她離開的身影,心道:崔青彥那個呆子對沈紅袖一見傾心,怕是因為心中隐約還有你的影子吧!你也是,一眼認出青鳥,還真是歲月曾改變容顏,你對他多年從未變呀!
想到這,她鬼使神差地從袖中拿出了那本《惘見山手劄》,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又放回了袖中。
不知為何,聽到到紅鹂手忙腳亂弄出的嘈雜聲後,她渾身緊繃的神經不由得放松了下來。
姑娘往椅子裏一窩,片刻後,卻又倏地抓緊了手中傘柄,指關節微微泛白,她抖着身子叫了句“嘶……痛死我了……”,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