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慕芸看着運河上泛起的波瀾, 夕陽為它們鍍上一層耀眼又輝煌的金色光芒,就像無數令人向往的美好細碎地灑進了水裏,飄飄蕩蕩地, 将她送往目的地。
她還記挂着陸喻文說的那些話。
他別有用心,說的那些話本就不可靠,可她還是要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底告訴自己這些道理, 才能控制住心底本能的猶疑和微傾。
她的皇兄, 會成為那樣的人嗎?
陸喻文又為什麽要和她說這些呢,只是單純的想借此動搖她?可是當今天子與安王府極親,這樣簡單的挑撥,他又怎麽會覺得能動搖自己呢?
她又回頭看了眼身後, 揚州早已消失在渺渺水波後, 西斜的陽光照不到身後的地方, 只有黃昏的暗影将它寸寸吞噬。
可是待到明日,太陽依舊會如常升起,驅散黑暗。
·
黃河的事情的當務之急, 她沒有太多的心思多想心底掠起的一絲波瀾。
她帶了半數人趕去了荥澤先将人心穩下來, 芰荷則趕往承德将駐守府上的兵士調來。
黃河此刻已經到了完全無法動工的程度, 沈頤也想過對那些個帶頭不聽使喚的用刑,但是本就因兩方沖突而起, 他剛有那麽個意思, 便如滴水入油, 瞬間沸騰迸濺開來。
可他也不能真就将那兵士處置了, 沒憑沒據的,如此難免又要叫人寒心。
兩方對峙激烈, 獨他一人夾在中間, 進退兩難。
若是尋常, 等些時日慢慢查個明白,又或者等朝廷的意思下來,都不是問題。
可如今馬上就要大汛,便只差那麽幾日的工程,迫在眉睫。這一拖二拖的,若有個什麽意外,誰又能擔待得起。
慕芸到的時候,便只看到沈頤叫一副焦頭爛額的的模樣,河邊臨時建起的帳篷外站着幾個兵士,唯有河水奔湧喧嘩之聲,沒有一星器械敲擊的叮當聲響。
Advertisement
罷工罷得确實十分的徹底。
但好歹沒打起來。
沈頤同她見了禮,又和她談了幾句當下的情況。
慕芸大概了解了之後,左右看了看,随手指了幾個小兵:“去将勞工都請過來。給他們一刻鐘的時間,就說是我的話,若還不願來,便同他們講講律法裏不敬的罪過。”
她說完就轉頭往賬內走去,賬內挂着各樣的圖紙,桌上也散着些書信,她拿起來看了看又放下,是守軍的回信。
不是什麽特別重要的事情,她的目的只是穩住局面,讓黃河汛前能修理完畢,不至于留下隐患。
剩下的就不在她解決的範圍內了,她沒有這個本事,萬一畫蛇添足又給自己找了些沒必要的麻煩反倒本末倒置。
“還需多久這次的修理才能竣工?”
沈頤略微低着頭緊跟在她身後:“已耽誤了幾日了,若來一場暴雨引來大汛,便什麽都完了。如今是能争一日是一日才好。”
慕芸盯着圖紙看了看,接着他的話:“知道了。我想辦法讓他們先幹活,其他的便交給你了,一應調度安排還是你來。”
沈頤連忙應是。
尚未說上幾句,外頭便想起些零碎嘈雜的人聲。
慕芸便走出去搬了個椅子坐到帳前看着他們,他們本還在抱怨,被她盯着聲音竟也慢慢小下去了。
她一直沒說話,只睜着一雙眼四處探尋觀察,直到最後幾個人拖拖拉拉的一臉不願地趕來,她看了眼旁邊計時的漏鬥,擡了擡下巴:“那幾個,一人十笞。”
她話音剛落,一旁的兵士尚未來得及上前,人群就已經炸開了。
後頭的人在嚷嚷:“你憑什麽對我們用刑,難道是要屈打成招?”
“屈打成招?”她搬靠着椅背,忍不住哧笑了一下,兀自彈了下指甲,然後目光又慢悠悠地落回那人身上:“我有說過要你招什麽嗎?”
身旁的兵士原還有些猶豫,忽然被她眼風一掃,頓時心中凜然,也不敢怠慢,連忙過去将人壓到一旁,準備行刑。
那幾人被按在長凳上,猶不死心的開始嚷嚷:“本以為郡主是來替我們做主的,卻不想也不過是官官相護,狼狽為奸!”
人群又開始躁動起來,他們本就因擔心自身性命而不安想要反抗,如今被這樣幾句話一挑撥,難免又開始隐約動搖。
但礙于慕芸此刻擺出來的陣仗,一時又不敢輕舉妄動。
“給我扣帽子是吧?”慕芸有些不屑地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走到他們面前:“我讓人傳了一刻鐘內要趕到,這麽個時間也不算短了,我方才看時間過半時便已有不少人到了,怎麽就你們幾個不行?”
她擡起頭來看着愣愣站在一旁的執着笞鞭的人,不滿道:“愣着做什麽,難不成要我親自動手?”
那人正要開口,忽然被抽了一鞭子,到口的話頓時變成了嘶嚎。
“我今日尚未說是要做什麽,你們便句句将我往要維護他們的事情上引。你們藏的又是什麽心?”
“口口聲聲說什麽本覺得我會替你們做主,卻連本郡主的傳喚都如此怠慢。爾等如此不敬,分明為将我放在眼裏,又怎麽會覺得我能替你們做主?你們與監管的兵士有沖突,可我今日來分明是代我皇兄而來,尚未來得及說一句話,便要被你如此污蔑,分明是存心壞皇室名聲,挑撥我與百姓的關系!爾等行軍,與謀反何異?”
“無故挑起我與諸位的争端,如此不忠不義的奸惡之人,便是要你流放千裏也是判得的!今日只罰十笞,只為以儆效尤,難道還不夠寬仁?!”
她立在一旁此起彼伏的哀嚎聲裏,河邊的風揚起她的發絲衣擺,她就那樣筆直地站着,聲音高擡,原本有些清麗的聲線傳進每個人的心底,竟在此刻也有了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轉過身來,看着衆人的目光如炬,揚聲問道:“你們還記不記得你們是因何而來?如今又是在做什麽?”
“若因你們的耽誤致河水擊潰堤壩,到時水沒千裏,百姓因此而死,你們能擔起這個責任嗎?”
她忽然冷笑了一聲:“哦,你們連擔責的機會都沒有。決堤的那一刻,最先死的就是你們!”
一旁受刑的哀嚎聲猶響在耳畔,衆人皆被她的氣勢震懾,皆嗫嚅着低下頭去。
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就此服氣,不過是害怕罷了。
但慕芸不得不如此,若一來便任由他們肆意胡來,之後更不制不住。
他們若先入為主的覺得她是個好相與好說話的人,便會覺得她的好脾氣是理所當然,之後再要立威,便更讓人覺得她尤為可憎,便更容易被有心之人挑撥反抗。
沈頤如今便是陷在這樣的局面裏。
衆人不說話,她便也不說話,只站在上頭冷冷地在人群中掃視。
終還是有人熬不住,無奈道:“我等也知曉修築黃河是大事,可黃河兇險,一不小心卷入其中就是沒命的事情,如今又遇到這樣的事情,實在是…”
慕芸微微一擡眉,有人說出來破開這個局面便十分好辦了。
“我知道你們擔心什麽,所以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們只管做你們自己的事情,黃河修固是關乎百姓的大事,你們也不只是在為朝廷賣命,你們在此樹起堤壩,擋住天災,守的是你們的親人,是天下萬民,也是你們自己!”
“這天下,不止立于高堂為民請命、戍守邊關英勇殺敵者才是英雄,你們也是!”
當他們将自己的身份從低人一等的勞役中解脫出來,将所做的事情從為他人轉變為自己的時候,便已經開始給自己賦予了自己責任感,而當這份責任提高到拯救百姓時,他們心中那一點熱血也漸漸引燃。
他們本以為自己不過是被壓迫不得不反抗的苦難者,可在慕芸的激昂陳詞中,原來他們也是能守護百姓的英雄。
他們也是救世的英雄啊!
慕芸又道:“之前勞工身死的事情我會查明,至于飯食的問題,沈大人也與我提到過了。為使大家安心,日後我與諸位大人,也會與你們用一樣的飯食。”
着才是打一棒子給顆甜棗,還是顆大蜜棗。
她區別對待得很明顯,再看看一旁趴着被抽了十鞭還在抽氣□□的人,郡主待他們實在太好了。
郡主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僅講道理,還是個能與他們同甘共苦的大好人。
這可是皇親啊!便是一般的官員裏,都少有這樣親和到願意和他們吃一樣飯菜的人了。
所以那幾個人守罰,是他們活該!
衆人想明白了這點,看慕芸便愈發的順眼。
有人拱手道:“郡主說的是,我等這便去上工了!”
慕芸彎眼笑了笑,耳後對一旁的沈頤道:“還不快去?”
對比方才板起臉來的模樣,郡主這一笑,便似初雪消融,如春風微暖,蕩至心尖。
郡主真是太好了!
待衆人散去,慕芸才轉身松了口氣。
她從未幹過這樣的事情,全靠着往昔自己看到的皇兄與衆人說話還有柳蘊然與百姓說話的模樣,有樣學樣,臨場發揮罷了。
她口才也不算很好,便只能努力将語氣說得振奮人心。
衆人看她是胸有成竹,氣勢凜然,實際上她心裏頭也虛的很。
但好歹是暫時按下去了,待芰荷領了兵來,便能安心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