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陸喻文略看了看後頭待盤查的人群, 又掃了芰荷和一衆護衛,同她道:“這賊人入室行竊、害人性質,苦主一家四口被害, 獨餘幼子藏于父母失身血污下,伶仃于世。此等惡人,官府萬不敢松懈叫他逃了。故而不得不耽誤這片刻。”
慕芸将目光投向一旁熙攘的人群, 聽着他的輕輕皺了皺眉, 卻依舊沒有多說什麽,只道:“無事。”
陸喻文想提的自然也不是這個。
“先前還說若你有機會來揚州,必要帶你玩一玩的。”他略看了看盤查的速度,道:“恐還需半個時辰才能行船, 不如便趁此機會走走?”
慕芸看了他一眼, 卻沒應他:“你親自帶人來, 不需要看着他們麽?”
陸喻文低頭把玩着扇子,笑道:“若我不在他們便要偷懶懈怠,那我恐怕早該退位讓賢了。”
他眉眼帶着淺淡笑意, 卻并不真實, 那些玩笑似的話裏, 細品之下也叫人琢磨出些步步緊逼,毫不相讓的意味。
芰荷在後頭有些緊張地拉住了她的手, 慕芸頓了片刻, 拍了拍她的手, 然後轉向陸喻文:“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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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跟着他臨河的商鋪街道走了半晌。
這一塊臨着碼頭, 來往商客絡繹不絕,商鋪小販也多集中在此。
慕芸總覺得, 陸喻文這樣的人, 既然存着要反的心, 對城中日常瑣碎事務未必上心。
但出乎意料的,他這一路行來,竟有許多人都認識他。看見他了也不是誠惶誠恐的模樣,反而願意上前同他寒暄幾句,一副熟悉熱絡的模樣。
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極其尋常的人,不說王爺的架子,連長官的架子都沒有。
她看着熱鬧的人群:“你看起來,将治下管理的很好。”
陸喻文正接過小販遞過來的烤雞,轉身聽見她的話,略微笑了一下,卻沒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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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騰出一只手來,掰了個雞腿下來。
那只雞是剛出爐的,還燙着,墊了好幾張紙才堪堪能捧住,他去掰那只腿的時候,被燙的明顯縮了一下,但面上也只是微微一頓,然後又小心地捏着外露的骨頭才将雞腿掰下來。
他将那只冒着香氣的雞腿遞到慕芸面前:“嘗嘗。”
一如當年,眼前人做在火堆前,将一只烤得有些焦糊的雞腿遞到他面前。
只是曾經是他突逢變故,那一只雞腿和那個被火光找得溫暖明媚的人,就這樣刻在了他的記憶裏。
而如今的慕芸,一如既往的歡樂幸福,她的世界裏,什麽都不會缺,一只雞腿,并不值得被銘記。
她甚至可能,連曾經的那些都已經忘了。
他于她而言,不過是年少時偶遇的過客,來去都不重要,轉頭便能忘卻。
慕芸猶豫了一下,小心的接過,卻并沒有急着吃。
陸喻文看她接了卻沒動,也不催她。
只是笑了一下:“你當年請我吃了一次雞腿,這回也該輪到我請你一次了。”
只是各人心境,并不相同。
他又給自己撕下一小塊肉來,丢進嘴裏。
細嫩的雞肉裹着高熱烤出的湯汁,芳香四溢,充斥口中。
他卻覺得有些索然。
索然之後,又有些不甘。
為什麽只他一人要被過往恩怨埋葬,而其他人卻可以理所當然的作壁上觀,而後轉身将他忘卻在時光洪流裏。
他原以為慕芸會不一樣。
他在轉身之際有些煩躁地皺了皺眉,想說什麽,卻又在目光掃到手裏那只烤雞的時候停住。
他扯了扯嘴角。
“不如在揚州多待幾日吧。”
慕芸有些戒備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看他會不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但他始終背對着她微低着頭,沒有別的動作,也沒有別的話。
于是慕芸不得不出聲應他:“我想去承德看看。”
陸喻文擡頭看向遠處的空茫天際,而後又轉過頭來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問她:“非去不可嗎?”
“非去不可。”
她看見陸喻文的目光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不由将頭轉向一旁,視線不由落在遠處熙攘生動的人群處。
能将揚州治理成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反呢?
她皇兄也不是什麽暴君昏君,為什麽要攪弄出一場不必要的亂局,害了天下人。
她最終還是沒忍住,故意道:“此間百姓能有今天的日子,全仰仗你。我回去後定也會将此事告訴皇兄,也望殿下日後仍能如此。君臣同心,才能長治久安。”
陸喻文眼中帶着微微的嘲意,他大概也看出來慕芸應當是知曉了些什麽,不過也沒什麽要緊,只要沒有确切的證據,都不能将他怎樣。
他對上她的眼眸,看了一會兒,忽然問:“你便這樣篤定陛下與你同心嗎?帝王之心,你當真清楚嗎?”
他稍頓了一下,看慕芸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繼續道:“若有朝一日,親手将刀插向你的,就是你信任的皇兄,你還會如今日這般在這說什麽君臣同心、長治久安的話嗎?”
慕芸擡起頭來,眯了眯眼,堅定地回望他:“我皇兄不是這樣的人。”
“淮南與河南以淮水為界,荥澤的動靜我隐約也有所耳聞。”他看着慕芸,眸中帶着淡笑,似嘲她天真:“若你當真如此信他,今日在揚州的,為何是你?”
慕芸抿了抿唇,他這句話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确了。
他是知曉她的目的和來因的,那他會如何?
若真是他一手策劃的此事,會如何攔下自己?
陸喻文将她眼中顯露出的防備看在眼裏,卻恍若不覺,繼續道:“我從前只在京城見過你一次,但即便是如此,我也知曉你曾說縱為女子,也能承起安王府家業。你十歲的時候,還在學騎射、讀兵法,甚至與安王随軍前往涼州,可為什麽後來你再也不碰朝政,只同別人一樣安安心心的當一個尋常女子?你當真都不知道嗎?”
慕芸歪着頭皺了皺眉。
她被問的怔了一下,她忽然有些茫然。心底似乎有一個答案,卻又想不起來,更說不出來。那個被刻意壓在她心底的夢又竄了出來,她沉默了剎那,垂下眼來,喃喃道:“因為,父親希望我如此。”
但她似乎又知道,并不完全如此,可她不敢細想下去。
她父親從前從來并不覺得她的行為有什麽不過分,甚至是有些支持和贊同的,所以她的幼年才能活成那樣。
她忽然有些莫名地慌亂,似漂泊在海面随波逐流之人,迫切地想尋到一塊浮板,以支撐起她。
若她前一刻還在因為揚州安樂祥和的景象猶豫是否該對陸喻文起恻隐之心,那她在這一刻,凡事都茫然不知真假的情況下,她自然而然地将矛頭對向了已然可以确定反心的陸喻文。
“你怎麽會知道這些。”她盯着陸喻文:“你一直在監視京中的情況?”
京城,可是天子居所。
狼子野心,呼之欲出。
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陸喻文:“你進京受封的那次,就已經開始布置了。”
他的反心,竟然起得那樣早。
陸喻文什麽都沒說,只靜靜地看着她。
她面色冷靜下來,漠然退了一步,像是在同陸喻文說話,又似乎是在對自己說:“你既有異心,我當然不能信你。”
陸喻文猛然皺了皺眉:“你竟要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嗎?”
“你想做什麽,不如直接痛快些。”慕芸盯着他,梗着脖子沉聲道:“這些挑撥離間的腌臜手段,對我沒有用。”
陸喻文靜默半刻,忽然嗤笑:“我能對你做什麽呢?”
柳蘊然敢讓她來,不就是篤定了他不敢做什麽麽?
他現在動手,最好也就只是一個和慕芸同歸于盡的結局,可他籌謀這麽多年,為了又不是慕芸。
慕芸看他不動,便道:“既然無事,時候也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
“等等。”
他将手上的雞用油紙囫囵包起來,端詳了兩眼,放到了慕芸手上。
“我今日說這些,也不過是不想騙你。你心思單純,若我有心隐瞞,我有千百種方式能讓你根本無法察覺我的心思。”
“這世上所有人都會騙你,但我一定不會。”他頓了一下,又道:“縱使這一句會要了我的命。”
他略偏頭,看着慕芸閃過一剎忡怔的神色,繼續道:“人海茫茫,真假難辨。只是希望郡主想明白,這天下,到底誰與你是敵,誰才是友。”
慕芸看了他一眼,轉身就走。
陸喻文忽然伸手想要扯住她,卻在将要碰上她的時候停住,最終只留一片走動時的揚起的袖擺擦過他的指尖,最後什麽也沒留下。
他看了眼遠去的人,又低頭看了眼空蕩蕩的手心,微微握緊。
他是可以把人留下來的,并不需要多做什麽,只需要拖延幾日,耽誤些時間,她這事就成不了。
可他不想如此,他們原本,是可以站在一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