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柳蘊然開門走出來便看見一群做官府衙役打扮的人擎着明晃晃的火把, 圍站在霍家本就不大的小院裏,閑得有些擁擠。
領頭的官差站在中間,看模樣打扮似乎是縣尉之類的人物。芰荷正擋在兩老人面前一臉不愉地同他們揪扯着什麽。
他們聽見聲響, 往柳蘊然這邊看來,擡着不屑的眼神招呼後面的人:“哪裏來的流民,也敢私押百姓?給我抓起來!”
這便是直接将罪定了。
“慢着。”柳蘊然看着圍過來的幾個人, 對上前頭的官差:“大人說我是流民, 又說我私押百姓。證據呢?”
那人心頭發笑,居然還有人問他要證據?
他正要說話,柳蘊然又繼續道:“若要是流民,便該先查籍冊文書, 确定後再下定論。若要說私押百姓, 也得叫苦主指認才行, 斷沒有張口就定罪的道理。難道鄭弘博便是這樣教你們辦事的嗎?”
那人聽他直呼縣令的名字,正要發怒,但看他的模樣和說話的語氣, 一時又有些猶疑。
看起來不像是什麽都不明白的無知百姓, 又能如此坦然的喊出他們縣令的名字, 別是什麽惹不起的大人物吧?
但若是朝中派來的人,那……
他微微眯眼, 他們底下的這些事情, 若是被朝廷知道, 就完蛋了。
他打量了柳蘊然一會, 藏下一絲危險的目光,走到柳蘊然面前, 比方才稍微客氣了些, 但依舊嚣張。
“既如此, 我便成全你。将戶籍拿出來看看。”他略微轉頭,向其他人吩咐道:“其餘人,給我搜。務必要将江小公子救出來!”
柳蘊然這回便沒攔着他們了,只是攔在自己門前,一時未動。
直到身後吱呀一聲,慕芸穿好了衣服,冷着臉走出來,将戶籍文書拍到他懷裏。
柳蘊然連忙接住,他原本只是想等她收拾好再自己進去的,沒想到她在裏頭聽見外頭的說話,自己去翻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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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目前的态度來看,似乎不太妙。
但他此刻也管不了許多,只能一邊将東西交給領頭的官差,一邊抓住慕芸的手,輕輕拉了一下,悄悄往她那邊靠了一點:“外人面前,還請夫人給我留些薄面吧?”
慕芸看着衆人,皺了皺眉,拽回了自己的手,但沒說話。
那縣尉看他們兩人拉拉扯扯的,有些古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不屑地輕笑了一聲,然後收起文書,板着臉沖身後的人招呼:“僞造戶籍,給我抓起來!”
“大人确定嗎?”柳蘊然面色未動,只是又添了一句:“夜裏燈火晃眼,大人還是仔細再瞧瞧吧,有些東西看錯了不要緊,有些若是看錯……可就麻煩了。”
崔縣尉方才自然已經是看得很清楚了,上頭印着的官印沒有一點兒假,雖然并不是什麽朝廷民官,但他來時就已經被交代好,無論有沒有戶籍,都要坐實他們是流民的身份,之後處理起來才會少些麻煩。
今夜無論他們是誰,都逃不過了。
柳蘊然看他一副一條道走到黑的樣子,忍不住提醒他:“大人記得,本州刺史姓什麽嗎?”
那官差被他一句一句弄得心神不寧,被他這樣問已經開始有些不耐煩:“姓韓,怎麽了?”
柳蘊然便笑了笑,将目光投向他手上的文書。
崔縣尉順着他的目光,頓時想起來什麽。他猛地将那份籍冊打開,其中一人的名字赫然寫着:韓妙雲。
這回便輪到他有些慌了,眼前這人幾次三番的暗示他,如今這夫人又與韓大人同宗,便叫他一時有些無措了。
韓刺史是他們潤州頂頭的上司,雖然平日裏也收大人們的孝敬,算不得什麽清流,可也絕對不能算同他們一夥的。原本他還想,若是朝廷來的人,天高皇帝遠又隐姓埋名的,心狠一狠,殺便殺了,左右旁人也不知道。
上頭到時候尋不到人再來查,他們官府上下沆瀣一氣,也查不出什麽來。
朝廷永遠比州府講道理。
但是若是韓刺史,那便不一樣了,他們這群人全都捏在他手裏,若是被得知是他們帶人幹的,又哪裏會同他們講什麽證據道理。
今日這事雖是縣令指示他幹的,但是來日東窗事發,這鍋指不定就全得他來背。
他猶豫了一下,态度又客氣了許多。沖柳蘊然二人拱手道:“敢問夫人與韓刺史是什麽關系?”
慕芸冷着臉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柳蘊然。一副不屑與他說話,讓柳蘊然代勞的樣子。
柳蘊然便道:“韓大人有個女兒,嫁到了信州齊家”,他說到這裏,略微笑了一起,看起來一副謙虛實則與有榮焉的模樣:“我夫人便是了。”
“既是刺史親眷,為何不去尋韓大人。反倒在此停留。”
“大人有所不知,我等來時在半道上劫了許多錢財,夫人又傷了腳,不得不在此暫時修養。此事有霍老先生可為我等作證的。”
霍家兩個人還未從中緩過神來,他先前只隐約聽柳蘊然透露他在官府有些關系,但沒想到是這樣大的關系。
那可是刺史啊,還不是什麽七拐八繞的關系,是正兒八經的刺史府佳婿。
他看崔縣尉轉過頭來,忙不疊點頭。
若是刺史的話,他們或許真的就有救了吧?齊公子前兩日說的什麽萬民書,明日就同其他人說,一定要在他們離開前送到手上。
韓大人有幾個女兒,叫什麽名字,嫁去了哪裏,崔縣尉自然不會清楚。但是正是因此,再加上柳蘊然一派認真的模樣,便更使他躊躇不安。
受江家賄賂壓迫鄉裏是為利,恐眼前人是朝廷命官起了殺心是為了命。但若他二人是韓府親眷,放了他們對性命并不會有威脅,反倒是殺了更危險。
如此比較之下,該如何便十分清楚了。
他退了一步拱手行了個禮,慕芸抿了抿唇,不是很想理他,但還是極敷衍地同他點了點頭。
崔縣尉便以為是自己今夜行徑惹了人不快,态度更好了,甚至提出來要護送柳蘊然他們去刺史府上。
若他二人真是刺史親眷,他便有護送之功。若不是,他到時便能将人就地抓獲。
冒充三品大員的親眷,可是大罪。
慕芸看事情解決的差不多了,一副心情不好的模樣:“不用。”,然後轉身回去了。
“啧,我說大人。”柳蘊然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今日夜已深了,怎麽有叫人這時候啓程的道理啊?大人若有心,不如先回去,待我等今夜先休息過,而後再收拾一番,明日再來送我等往刺史處,如何?”
崔縣尉看了眼天色,頓時恍然:“是我疏忽,叨擾了。還勞公子同韓小姐賠個罪。”
“自然。”他笑了一下,忽然看向不知何時被拽出來的、睡眼惺忪一臉迷茫的江禹:“我與江小公子相談甚歡,邀他來此間做客。沒想到倒叫他家裏人誤會了。”
他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既如此,便勞大人送他回去吧,莫叫他家裏人擔心了。”
江禹這回就沒再喊了,他莫名其妙地被人從床上揪起來,又看見這番陣仗,便知道是家裏去找了官府來救他。但看崔縣尉對柳蘊然一副恭敬的狗腿模樣,便也知道柳蘊然恐怕是什麽他們惹不起的人物。
只能乖乖被人送回去。
衆人呼啦啦的來,又呼啦啦的走,卻只帶走了江小公子,其他的好似什麽也沒發生,偷偷躲在窗子後偷窺圍觀的村民對此也很是震驚。
齊公子果然是個厲害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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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奉為厲害人物的柳蘊然此刻可一點兒都不厲害。
他此刻正面臨一個大危機——他那威武神氣的夫人正捏着那份戶籍站在他面前,前後翻了翻,然後丢到一旁的包袱裏,砸出裏頭一道明黃的布綢。
“你同我說,你是收到了杜大人的消息,才趕來延陵。”她瞥了那份概着官府印文的假戶籍:“那這些又是從哪裏來的?”
“你有什麽想同我解釋的嗎?”她停了一下,忽然忽然笑了笑,咬着牙道:“江南兩道巡查,柳禦史?”
“我……”他根據目前的情況短暫的判斷了一下此刻盡數坦白的後果,在心裏搖了搖頭。
只能請陛下先救他了。
于是他道:“淮南王盤踞淮南,我與陛下皆恐其有異心,便将杜大人調來了延陵。延陵本為揚州所轄,後移屬潤州,其中恐怕還有不少淮南王舊部。調杜大人來此,本意只是為臨近監察淮南,但他來此處未多久,便覺其中藏泥納溝,于是我便同陛下商量,借此番回鄉的機會,暗中探查此事。”
“為了行事方便,自然是需要準備一些東西的。有陛下在,戶籍這樣的物件,自然輕易便能得到。”他觑了慕芸一眼,又繼續道:“若此事為真,懲治貪吏自然刻不容緩,若等我回京禀明陛下再轉回來清肅江南,恐怕便晚了。于是陛下就順便給我升了個官。”
他說的自然九成都是真的,獨杜九淵來延陵後發現江南官差黑暗是假,但尋常也不會提起這樣的事情,其餘的日後慕芸回京問起,陛下也都是能作證的。
其實他本也不必将那一分假說出來,只是一直瞞着他自己心裏到底不安,想慕芸看破他的秘密又恐她知曉後不顧此刻這一點情意一走了之,于是只能一點一點的慢慢來。
這一絲破綻若被她看破,那便是天意如此。
慕芸聽他所說覺得似乎也能說通,卻感覺還是哪裏不對,只是一時說不上來。只能作罷。
她皺眉不語,僵持半晌後實在扛不住困意,決定先睡。
柳蘊然見她似乎接受了這個說法,悄悄松了口氣。但當他手剛碰上被褥,就被慕芸扯走了。
慕芸坐在床上揪着被子看他:“出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