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馮太醫已是近知天命的年紀了,有些禁不住這樣的奔走折騰,他喘着粗氣,看了蹲在地上的柳蘊然,擦了擦汗。
他對這個陛下看重、朝中衆人稱頌的清貴公子是有些不一樣的看法的。
猶記得上回郡主稱病,便是連他都從後來郡主恢複的速度中看明白了郡主這病多半是有詐。
但這位溫柔的大公子仍是日日下值後便往太醫署同他商議郡主的病情,然後面不改色地在不影響藥效的前提下改了許多味極苦的藥進去。
郡主分明最讨厭喝藥了。
但他什麽都說不得,他已經是個成熟的太醫了,這宮裏什麽樣的事情沒見過?
他匆匆行了禮,才在柳蘊然的幾句話裏了解的大概的情況,然後又親自瞧了傷勢,有些冰敷過泛起的紅,但腫脹不如他想象的嚴重。
他不由點了點頭,柳大公子雖然行事并不十分光明磊落,偶有挾私報複之嫌,但到底懂些基礎的醫理,還是十分有用的。
“沒什麽大礙,也幸虧柳大人即時替郡主做了冰敷處理,才不至更加嚴重。”他躬了躬身,向慕芸道:“郡主無需擔心,臣再開些活血化瘀的方子,您再覆上幾日,便可好了。”
他又向柳蘊然:“除草藥外敷外,待明日消腫後可早晚再用巾布熱敷,會好得更快些。”
他想起上次那點事情,忍不住又添了句:“郡主貴體不可怠慢,還得勞郎官多費心一二。”
“有勞馮太醫了。”
柳蘊然對馮太醫話裏那點善意提醒全然不知,但他對馮太醫表現得十分禮貌客氣,馮太醫便只當他領會了,覺此子也算知曉輕重,尤可救藥。
待宮人送來紙筆開了藥方後,又大致寒暄了幾句,才将人送走。
柳蘊然回過身來,一邊替她理裙襪,一邊問她:“這回太後那兒是不好去了,你是想再坐一會兒還是回去?”
慕芸看着他的動作,覺得這樣任他動作似乎不太好,但是她腳上一動就疼,于是只想了一下,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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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眼看了看外頭的景色,并無多少興趣。
“還是回去吧。”
柳蘊然替她打理好衣裙,直起身來,看了她一會,頓了頓,才道:“那……臣僭越了。”
“诶……”慕芸看着他伸過來的一雙手,看明白他的意思,身子往後倒了倒,橫臂擋住他:“你抱得動我嗎?”
也不是完全看不起柳蘊然,他只抱一下肯定是抱得動懂得,但是自禦花園到宮門有好長一段路要走,柳蘊然雖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但到底還是個讀書人,還得再抱個人,這就不太好說了。
柳蘊然被她這樣的一句話問得一下有些梗住,他不知道是應該先反駁質疑還是先認真回答她這個問題。
但他沒說話,慕芸便覺得他是有些不好意思說出來,主動道:“要不還是傳辇吧?”
柳蘊然抿了抿嘴,有些無奈,沒再給她繼續質疑的機會,傾身将她一把抱了起來。
“诶!”
這一下來得有些突然,慕芸驚呼一聲,伸手抱住了他的脖頸。
柳蘊然抱着他往外走去:“那便只能勞郡主親自做個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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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被他抱着,從她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見他修長的鶴頸,順着往上,是光潔的下颌,青白天光在後,勾勒出他分明又好看的下颌線,将他原本的那點溫意襯出些清冷出塵的俊逸。
慕芸原本還有些緊張,但路程确實不算短,走到後來,整個人随着柳蘊然的步子晃晃悠悠,就開始有些困了。
柳蘊然将迷迷瞪瞪的她抱入車內,這回他沒再騎馬,而是與慕芸坐在了一塊兒。
慕芸此刻稍微清醒了些,但依舊有些懶懶的,她看了柳蘊然一眼,奇怪道:“你好好的一個人坐什麽馬車,也不怕你那些同僚們瞧見笑話。”
世人愛詩賦文章的風雅意趣,也愛縱馬高歌的肆意狂浪。
從名門公子到王公大臣,都愛騎馬,便是六旬老臣,若非身有沉疴實在騎不得馬,也都常常騎馬上朝。
坐馬車的除了各家的女眷,便是體弱多病實在騎不得馬的。而事實上,即便是女子,也總愛禦馬而行。
尋常公子若是坐馬車行走,衆人只覺得他要麽是可以顯擺拿喬,要麽是體弱不堪,總歸都不是什麽好的。
柳蘊然不理會她話裏的那點調侃,認認真真的答:“你受傷了,怎麽能讓你一個人呆在車裏,等會又磕着碰着了怎麽辦。”
唔,不順着她話接茬的柳蘊然就顯得有些無趣了。
他這樣認真的反應,倒叫她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但自己提的話茬,不說又顯得她弱了。
最終,她哼了哼:“随你。”
接着便是一時無言,慕芸的眼皮不自覺地又開始打架了。
柳蘊然看着她跟着馬車搖搖晃晃的腦袋,眼見悠悠忽忽地就要往他這邊栽來,可偏偏下一瞬又往另一邊晃去,左栽右倒的就是落不到實處,終于出聲勸她:“你若是累了就靠着睡一會兒吧。”
“嗯……”她應着又醒過神來,眨了眨眼睛又努力擡起頭來:“睡着了下車太丢人了。”
睡眼惺忪發髻微亂衣衫也不妥帖,這樣一番形象落在衆人面前,實在有失她身為郡主的體面。
然後她忽然就想到剛才的時候,有些懊惱伸手地捂住臉,翁聲道:“我方才……是不是太丢人了。”
她居然、居然會直接坐在地上當着一群人的面哭,實在是太丢人了。
一生倔強的小郡主從未丢過這麽大的人。
柳蘊然略微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側頭看着她的模樣無奈地笑了笑:“怎麽會。”
他頓了一下,繼續道:“誰還沒個傷心的時候呢?不能因為高興歡笑是大家喜歡的,就說悲傷哭泣是丢人,就只能讓人在人前歡笑人後傷心,沒有這樣的道理。悲傷喜樂,皆不過是情之所至,郡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不必為此憂慮。”
慕芸心裏頭又有些高興了,她是個十分好哄的小姑娘,她藏在掌下的嘴角不自禁地咧了咧,但很快又收回來。
她将手放下來,看着柳蘊然忍不住笑着嘆了口氣,不得不承認,柳大狀元有時候說起好聽話來,不僅聽來有理有據,還言辭懇切,真情實感地令人不得不信服。
也是,他若是願意,有什麽不能被他說出花來呢?
她日後得小心一點,不要叫他輕易騙了去。
她将眼撇開,看着随車一動一動的簾子,陽光躲在縫隙裏,時不時探出頭來照在車壁上。
“對了,賀瑤今日怎麽不在?”
柳蘊然不知道她在看什麽,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什麽也沒看見。
他收回目光:“不太清楚,似乎是有什麽事情出去了吧。一會回去問問門房就知道了。”
慕芸努嘴,有些嫌棄:“你這個當兄長的怎麽連妹妹的去向都不知道。”
“她都多大一個人了,也不是什麽都不懂輕易就叫人騙了去的小姑娘,要做什麽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縱是她嫡親的兄長也不可能事事管着她、日日跟着她。”
慕芸本意也不是一定要知道賀瑤去了哪裏,她只是怕賀瑤刻意避開。
賀瑤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在柳家呆了那麽久,當然不會不知道柳夫人的想法。慕芸就怕她顧念着如今同自己關系好,她今早若是去了,若再有人順勢不小心的那麽一提,實在叫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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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賀瑤正拿着自己前兩日剛寫好的序文,與人在祁王府聚會。
那日詩會後,他将詩會上得的詩稿收集好,送到賀瑤手上,請賀瑤一并賞鑒并為此提序。
賀瑤端着茶水看慕梓堯滿臉歡喜地看她做好的序文,而後又拿去與一旁的兩三人共賞。
忍不住眉心微凝。
她對自己做文章的水平還是有些信心,并不懼人看。
她來京城前,游學在永寧,祁王的邀貼從前也收到過幾次,但皆因不在京城而從未赴過。這次原也該如此。
是柳蘊然寫了信給她,說是靈臺郎與他私談,言司天臺蔔算,星雲有異,月前又曾有白虹貫日之象,恐祁王有異,請她借此機會接近祁王,探清緣由。
但她與祁王幾次見面,都只覺得此人确實喜愛詩文而不同兵政,手裏頭也沒什麽實際的兵權,做的也都是些誇贊春光大好、衆人和樂的詩文,一派樂樂呵呵清閑無事的悠哉意境,一絲幽怨戾氣也無,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會有反心的賊王。
但兄長在她心裏的地位不同常人,這又是柳蘊然第一次委托她做一件事,更知他不會無故懷疑別人,那其中便另有蹊跷。
她所有所思的啜了口茶,難道是祁王藏得太深了,以致她絲毫沒發現?
她放下茶杯走近前去,與衆人拱手寒暄,客氣一兩句,又同祁王商議起詩冊的事情。
既然藏得深,那就往裏再探探,她便不信她什麽都瞧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