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慕芸的腳步倏然停住,瞧着兩雙望過來的眼睛,略一猶豫,心下果斷升起退縮之意:“竟不知柳大人也在,想來皇兄是有要事,我就……先不打擾了。”
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慕芸雖然有些胡鬧,但基本上都能将分寸拿捏的剛剛好,因此才能讓人一直縱着。
就比如讓慕梓辰給她和柳蘊然賜婚這件事情,看似是她胡鬧,但其實也不盡然。
柳蘊然出自宣城柳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書禮傳承,學子遍布天下,然本家子弟尋常卻不入仕,凡入仕者皆才冠天下,是數十年難得的麒麟之才。
世間便有傳聞,說柳家祖上得文曲星眷顧,家中子弟個個文采不凡,而那數十年方出一個的,便是文曲星轉世,救世濟民不在話下。
慕芸并不知道柳蘊然是否真如傳聞那樣神乎其神,但做為世人口中柳家幾十年才出一個的文曲星,柳蘊然本身便承載着一部分的民心,且的的确确也是從鄉試到殿試一路以魁首的成績風風光光地走入朝堂的。
這樣的人,必然是慕梓辰這個剛即位沒多久的帝王所要器重的。
而她的父親安王,手握兵權,一身功勳,其重要性自然不用多提。
這世界上締結關系最簡單方便的法子便是聯姻,柳蘊然要受朝廷重用,自然是尚不了公主,于是她這個同陛下有親緣關系又得寵的安王獨女便成了最好的選擇。
在這件事上,在外人看來只覺得是她一廂情願以權勢相逼,但實際上可以說是她兄妹倆各有所需,一拍即合。
但是她也很了解她的這個皇兄,雖然權衡利弊對他來說很重要,但是也不是眼裏只有利弊的人,而且又有多年的兄妹情誼在。她想要悔婚,雖然實施起來有點艱難,但只要她堅持,或許還有一絲機會。
可若是柳蘊然在,那便很不好說了。
三書六禮都已過了一半,這時候再要退婚,确實如沁柳所說,是很讓人掉面子的事情。
慕梓辰無論如何都不會當着他的面同意這樣的事情。
而她對柳蘊然多少有些愧疚在,也并不是很敢此刻當着他的面直接提。
“怎麽,往日也不見你這般自覺。這定了親,反倒開始學會避嫌了?”慕梓辰并不清楚她心裏頭那點離譜的想法,同往日一般與她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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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芸努力笑了笑,有些無奈得走過去,在慕梓辰的示意下在他倆中間找了個凳子坐下。
她一邊坐一邊瞧着柳蘊然,努力尋回了些曾經的放肆又有些撒嬌的語調,卻又做出些不好意思的模樣:“哎呀~您也知道我一瞧見柳大人便挪不開眼,我這不是怕失禮嘛!”
“……”慕梓辰看了柳蘊然一眼,搖了搖頭沒說話。
柳蘊然略笑了笑——他一貫是這樣的,旁人同他說話他便含着淡淡的笑,一雙眼安靜溫和地瞧着,讓人覺得親近好相與。實際上這樣的姿态不過是來源于他骨子裏的基本禮儀教養,并不見得有多走心。
但其實柳蘊然這回是真的在笑,這是他頭一次在見到慕芸的時候覺得這樣高興。那個曾與他朝夕相伴的熟悉身影再一次出現在他的面前,不同于從前那樣的波瀾不驚,他內心此刻只覺得歡喜又澎湃。
但那點懷念和歡喜只在他眼裏閃過一瞬便被壓下,他一如既往得溫和而恭敬:“郡主說笑了。”
慕芸暗自努了努嘴,這讓人嫌棄的恭敬模樣,真是一如往昔呢。
他們二人正在下棋,同慕芸說了兩句話便繼續思考棋局去了,沒能瞧見慕芸這副表情。
有人給她奉了茶和糕點,她便坐在一旁一邊瞧,一邊捏着糕點時不時地抿上一口。
慕梓辰落下一子,瞧了她一眼:“不如來猜一猜,這局棋誰輸誰贏。”他目光掃過柳蘊然,繼續同慕芸笑道:“你若猜對了,便送你個好東西。”
慕芸偏頭瞧他,不太樂意地輕輕哼了一聲:“明明知道我看不明白,還非要我來猜,不是要我丢臉麽?”
“你若是瞧明白那哪還能叫猜?”慕梓辰邊摩挲着手中的棋子邊瞧她,說出話絲毫沒給她面子:“不然你這賞也太好得了。”
雖非親生兄妹,但他依舊對慕芸有着近乎親妹妹般的縱容和寵愛。
他的母親曾經雖為皇後,卻只得他一個皇子,他上頭雖還有個哥哥,卻也只是因他生母命薄,才交由皇後撫養。
皇家兄弟,再好的感情也總是不如尋常人家的親近。
可慕芸不一樣,她不需要争奪就能得到別人努力很久都不一定得到的權勢與偏愛,也不需要顧忌,因為自然會有人護着她。于是便将她那一顆心養得純粹又真誠,更不吝将那點真心分予旁人。
最開始,他只是聽從父皇母後的意思在她入宮玩耍時照顧好這個妹妹,可時日長久之後,他也想盡可能的替她守住那份難得的純粹。
慕芸便盯着棋盤,左右前後看了許久,道:“那我便猜白子贏吧。”
她實在看不懂,但棋盤上的白子瞧起來似乎要多那麽一些些。
柳蘊然聞言轉過頭來不動聲色地瞧了她一眼,卻未說話。
慕梓辰則瞧着棋盤上的局面略挑了挑眉,他這白子看似占優勢,卻也不過徒有其表,在柳蘊然科舉入朝之前他便與這人已有結交,也曾手談過幾次。
他這人,棋路瞧着溫溫和和的,不見多少殺意,實際上那些細碎的殺招都悄悄地藏着,待人覺得勝券在握時,才将其一舉殲滅。
瞧着幹淨斯文的一個人,實際上一肚子全是心眼,壞得很。
慕芸并不懂他倆這反應,但對自己盲猜結果有十分完美的解釋:“皇兄貴為天子,是天下共主,即便白子輸了。可柳大人是您的臣子,為您所用,他贏了,你自然也就贏了。”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慕芸從小便不算聽話乖巧,因此總惹父母不高興,為了從那些看起來似乎永無止盡的念叨裏逃脫,她對撒嬌拍馬這樣的技能的運用十分熟練。
她說完還不忘笑眯眯的繼續問:“是吧?”
配上她那一張乖巧無害的臉,實在讓人生不起氣來。
慕梓辰本想說她盡知道睜眼說瞎話的拍馬屁,卻也被這一下逗笑了,只裝作有些責怪卻又無奈地看了她一眼。
柳蘊然也笑:“郡主說得是。”
他接了話,慕梓辰便有得說了,他撚着棋在手上轉了一圈,怪道:“你也同她學那些溜須拍馬的本事。日後你倆成了家,豈不是在朝堂上也只知道說這些奉承話來糊弄朕了?”
他這一下冷不丁地提起這一茬,慕芸便下意識地朝柳蘊然看去。
卻見他含着些許笑意望過來,四目相對時,似有些微妙的感覺自眼裏撞入心底。
慕芸對此很熟悉,那是曾經時常萦繞在她心底、讓她堅定地想嫁給柳蘊然的情愫。
她略一晃神,只聽見柳蘊然清潤的聲音帶着些許笑意,雖有恭敬,卻似乎又添了些調侃意味,繞于耳畔:“既為郡主所授,臣下何有不從之禮。”
慕芸将這話咀了兩遍,有些迷惑地瞧着柳蘊然。
似乎……有哪裏不對?
柳蘊然……從前是這樣的說話的嗎?
按照他的性子,他不應該是用他那一如既往恭謙又不失姿态的語氣說:“陛下說笑了。”嗎?
她又瞟了一眼慕梓辰,卻見他只知道笑,忍不住撇了撇嘴。
她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接話,索性便不管他,只對慕梓辰表達她的不滿:“什麽叫溜須拍馬的奉承糊弄,我可還在這兒聽着呢!”
“是是是,咱們承德郡主哪裏需要說那些讨好人的奉承話,分明是金口玉言,句句實話。”
他這話雖然聽起來并不像那麽回事,可語氣姿态卻做得很足。
堂堂天子既然做出了退讓,那慕芸也只能哼哼兩聲表示雖然不是很滿意但是原諒他了。
一盤棋便在他倆這樣時不時鬧上幾句、柳蘊然偶爾搭幾句話的情況下走至收官。
“陛下棋高一着,臣下拜服。”
慕梓辰瞧着棋盤上自己一如既往的占着的些微優勢的白子,看向柳蘊然的眼神有些古怪。
照理來說,不應當啊……這人同他下棋可從來沒給過他面子。
慕芸看着柳蘊然投子認負,有些意外,她不過是随便猜猜而已,更何況還有些私底下故意針對他的成分在。
“皇兄贏了?”但她實際上也确實看不懂棋,她只是習慣性地覺得柳蘊然或許會更厲害些,事實與理想總有差距。而且,說到底還是她贏了,因為也不管其中是否有什麽玄機,只歡喜而熱忱地看着慕梓辰繼續她的馬屁:“我便說皇兄會贏。”
所以說,要給她的好東西是不是可以實現一下了?
慕梓辰瞧着那滿滿當當的一盤棋,心下不由呵了一聲。
但這事只怪柳蘊然,他對慕芸素來縱容:“待你出嫁那日,朕讓人從私庫裏挑些東西,給你添妝。你若有什麽特別想要的,或也可以如你所願。”他略頓了一下,提醒道:“但不可過分。”
雖然添妝這個事本就是定下來打算給的,但他實則,也并沒有很多可以随意揮霍的錢……
但慕芸并沒有很高興,她還在琢磨着退婚的事情,這份添妝瞧着就像是到嘴卻又飛走的鴨子,可惡至極又讓人很不甘心。
“好皇兄,反正都是要給我的,又何必等到那個時候?”她試圖撒嬌。
慕梓辰忍不住敲了敲她的腦袋:“朕給你撐面子呢,你這不識趣的小丫頭。”
慕芸知道他的意思,試探了一句知曉他此刻必然輕易應不下,說多了便又要讓人懷疑了,故而只能乖乖道謝然後閉嘴。
柳蘊然略看了慕芸一眼,而後垂眸沉吟半晌,向慕梓辰拱手道:“如此,臣下這聘禮未免太過寒酸了。陛下您看……”
陛下聞聲拈起棋盤上一顆棋子擲入他的奁中,緩緩道:“滾。”
而後慕芸見他轉過頭來,只覺得此時的時機不太妙,忙起身跟着柳蘊然一并告退:“那,我也不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