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慕芸自迷蒙中睜開眼,她忍不住揉了揉有些發暈的頭。
室內燃着她慣用的香,透過紗帳,可以看見一縷暖陽将窗上的紋樣投入室內,一副安寧祥和歲月靜好的模樣。
她瞧着這熟悉的而又久違的布局,不由有些晃神。
這是……夢?還是……
聽說人死後,便會在虛無中産生幻境,可以看到生平最留戀的人和事,她曾在話本裏瞧過這樣的說法,難道這便是那所謂的太虛之境麽?
她撐起身來正想仔細瞧瞧,便有人輕步入內,見她起身,溫聲問道:“殿下醒了?”
她下意識的将手往後縮了一些,待反應過來人是誰是,才放松下來。
“沁柳。”慕芸心內百感交集,看了她一會兒,才喚了她的名字。
這是她從小一直跟在她身邊伺候的丫鬟,一輩子跟着她,可她卻沒能保護好她,最後反倒還要讓她為了保護自己丢了性命。
沁柳應了她一聲,替她擰了帕子,遞給她淨臉醒神,見她略有些呆愣的模樣,關心道:“殿下怎麽了,可是做了什麽噩夢?”
慕芸略微一愣,接過帕子,輕微的暖意自掌心透來,所有的一切都真實得全然不似幻象,她可以觸摸也可以感知,甚至說話都有回應。
她将帕子覆上臉,有些懷念而貪婪地感受着那點自帕子上傳來的暖意,腦子裏的思緒卻停不下來。
噩夢……之前那些才是噩夢嗎?
她想起她被自己一貫當作親兄長般信任的祁王懸于城牆,試圖以她為質,逼退自己的父親和柳蘊然所率領的大軍。
而她仗着長輩們的寵愛胡鬧了一輩子,不願意在這樣的事關成敗的關鍵時刻再讓他們為難,自盡在城牆之上。
她一輩子嬌慣,實在也沒想到還能做出這樣決然的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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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繩子捆縛着雙手滞澀而麻木的痛感,關節幾近斷裂撕扯的痛感,牙齒用力咬上舌面的痛感以及滿腔的血腥味……那些真實得讓人害怕的感覺,都只是做夢嗎?
遞還帕子時,她瞥見自己是手腕,細膩光潔,全然沒有半點傷痕,可她卻覺得上面依舊殘存着那些讓她如今還後怕的、捆縛摩擦時産生的粗粝而滞澀痛感。
“殿下今日是怎麽了?”沁柳見她總出神,忍不住問道:“過兩日柳大人便要來送聘了,您怎麽反倒瞧起來有心事的模樣?”
“什麽?”慕芸聽她這樣一說,心下微驚。
沁柳也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疑惑起來,自家郡主是最喜歡柳大人的,平日裏總将他挂在嘴上,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陛下賜婚,更是歡喜得不得了,怎麽不過睡了個午覺,就迷迷糊糊的模樣。
她雖有些疑惑,卻也只當她睡得迷糊,依舊認真答了:“殿下這是睡迷糊了?過兩日便是先前定下納征的日子,柳大人得親自來呢。”
慕芸一時有些分不清虛實,可存于腦海裏的那些記憶,卻也讓她不敢在此刻掉以輕心。
柳蘊然過兩日才會送聘,也就是說,現在她才剛求到了賜婚的聖旨沒就多久,無論如何,她都不想再讓她經歷過那些事情再發生一遍了。
她心裏有些無奈,若真是上天憐憫想再給她一次機會,這醒來的時機再早些該有多好,這樣就是打死她都不會再幹出求陛下賜婚這樣事情來。
她皺着眉頭略思索了會兒,啧了一聲,看着沁柳認真道:“我方才仔細想了想,柳公子既無心于我,我實在不該仗着皇兄對我寵愛去逼他。”
沁柳被她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反應不過來,努力思考了一下,艱難道:“可是……柳大人都要來下聘了,應當不會……”
“哎呀!”她尚未說完便被慕芸打斷:“他一個世家大族的公子,如今又是剛入朝為官沒多久,陛下都下了旨,他難道還能抗旨不成?更何況你家郡主我,實在也是讓人挑不出什麽錯處的,他哪能輕易拒了呢?我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她這話沁柳倒是很熟悉,先前想出讓陛下賜婚這個主意的時候用的也是差不多這樣的說辭。
“可是……”可她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慕芸繼續截了她的話:“可是,柳大公子顧念着我的面子,我卻不能借次來算計他,這樣反倒顯得我無理了,是不是?我堂堂一個先帝親封的郡主,怎能做出這樣的小人行徑呢?”
“那……?”
慕芸撣了撣裙上不存在的灰,起身道:“走,進宮去請皇兄收回成命。”
“可,如果滿朝上下都知道此事了呀,您若此時再退婚,那……豈不是要讓柳大人落了面子?”沁柳的理智在進行最後的掙紮。
慕芸停了腳步,猶豫道:“你這樣說,倒是……也有些道理。”
沁柳正為了她終于放棄這一出松了口氣,沒想到下一瞬她又快步往妝臺邊走去:“可柳公子文采卓絕,世人都傳他是文曲轉世,我給他下的那一點兒面子,應當不值一提。而且我胡鬧慣了,世人說不定也只覺得我不知好歹呢。”
她在轉臺見坐定,見沁柳還在原地猶豫,忙招呼她:“快來替我梳妝。”
沁柳見勸不回她,只得聽命上前。
慕芸其實知道自己這樣做看起來很不講道理,其實她嫁給柳蘊然,柳蘊然對她也挺好,她想要什麽物件就給什麽,恭敬守禮,從不逾矩。
只是,唯獨給不了她最最想要的一顆真心。
柳筠然這人,她想來也覺得可笑,明明是她不管不顧地斷了他的一世姻緣,他卻偏又不怨不艾地盡可能的順從着她,倒叫她說也說不得,恨也恨不起來,反倒還平添了幾分歉疚。
所以這次,她放過他,就當彌補過往的錯處,也給自己求一個心安。
馬車搖搖晃晃往宮門行去,遞過牌子後便順利入了宮。
大景的郡主公主早成了虛銜,只用來表示身份尊貴,可她卻是唯一一個食邑的郡主。
當然,是靠着他父親一生的戎馬功勞。
她父親安王是先帝的同胞兄弟,身份本就尊貴,一生功勳卓絕已無可再封。
但先帝實在是個糾結的人,他雖也顧慮安王獨大,卻又顧念手足情深,巧的是安王府獨她一個女兒,縱再有什麽尊貴封賞也都算斷了傳承,為了讓父親放心,也為了他自己放心,先帝便将封賞加諸在她的身上,給她封了郡主又賞了食邑。
至此,她小小年紀,身家地位便已較公主還要高了。
只可惜,是個起不了多大作用的女兒家。
但好在她也沒有多大的抱負,先帝與當今陛下都算是明君,更何況,同她關系也好。
她只需要尋個好夫婿,安安分分的過日子,便能舒舒服服順順意意的過完這一輩子。
實在沒必要為難自己讓自己成為什麽名流青史的大人物。
因此她入宮也完全沒有阻攔,一路暢通地便進去了。
她剛走到太極殿東堂外,守在外頭領事的公公便快步迎了過來。
此人名為曹率,是伺候在陛下身邊的公公。
慕芸待他見了禮,才問:“皇兄可在與人議事?”
“便是有再要緊的事,郡主想要面聖,奴婢也是該替您去問上一問的。”對于慕芸這個人人捧着寵着又驕縱的主兒,曹率可不敢輕易怠慢。
但慕芸對識趣的人素來也很禮貌,她略點了點頭,笑道:“那便有勞公公了。”
曹率同他客氣了幾句,便入內通禀去了。
慕芸尋了個陰涼的地方,沒等多久,便瞧着他又出來了,左右略望了會才瞧見她,而後笑着來請她:“陛下請您進去呢。”
她略松了口氣,高高興興由人引入室內。
目前看來,一切順利。
只是她沒有想到,這樣看起來一切順利的進展在入殿的一刻忽然就變得不順利起來了——
她方踏入殿內,便瞧見她準備要退婚的對象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