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個落日:“好,一言為定。”
百裏扶桑笑道:“明日便走。”
她還當是玩笑話,直搖頭,“哪有空手上路的,要找地方備些行囊的。”
他言笑晏晏,“沒事的,路上再準備,明日清晨我們便走,直去景陽城。”
她側目望向他,“發生了什麽事?”
他眉目中笑意未減,“我只是明白了,有些事其實與你我無關,回去又如何,況且回不去。”
“你爹如此必定是為保你周全,國師冒充聖上下旨,世子被廢,宮中一定混亂不堪,他只是不想你深陷其中。”
他面上笑容點點褪去,恍然道:“我七歲的時候在京城中遇見小璞,那時她還是一個小乞丐,我求爹将她收留入府,爹看她乖巧,美名收她做養女,其實也不過給她一個下人的身份,府中下人見她生性膽小,總是暗中欺負她,我又求爹讓她在我身邊做貼身丫鬟,無論我走到哪裏她都跟在我身邊,那些年中雖是主仆卻有手足之情。
有一年,聖上聽信國師的長生論,要尋處子交合,爹趁我在千裏之外,将小璞交了出去,後來聽說她于宮中自缢,我千裏路遙趕回府中想見一眼她的屍骨,爹卻不讓。”
此時晚霞已泯滅,田野天地之間一片渾然,他的聲音很平靜,慕挪不敢擡頭看他,她說不出一句安慰,心中唯有風聲。
“我一直不明白為何唯獨小璞死時無論我如何求爹,他都不應,現在我明白,因為那時我不再是總角少年,既已成年,父子之情便至此,但我更明百,因我不是他的兒子。”他輕輕一笑,“我不是,世子才是,但還好我和燕南風都不像那個混賬爹。”
夜幕下很安靜,遠處有村野孩童的哭鬧聲,慕挪的思緒飄去極遠的地方,她想起很久前尚書府小厮說,府上公子剛出世時曾被百裏方抱入宮中,失蹤了幾個時辰,原來真相之中這并不是一場意外,而是計謀。
還有一些旁的事在她腦中也接二連三串聯起來,譬如百裏方為何關切慕連侯多于百裏扶桑,譬如世子生母寧貴妃為何對慕連侯毫不在意,或許那時的母親早已看透這不是自己的兒子。
“為什麽甘願幫慕連侯?”
“初時全是百裏方的安排,但今時我與他都習慣了角色,他成為世子,我甘願在尚書府,這個世子當的不易,風口浪尖,是他替我。”
“他也清楚自己身世?”
百裏扶桑搖頭,又道:“如今慕連侯被廢世子,百裏方必定不安,他疑心重,顧慮我的存在,不讓我接近皇城不足為奇,若強行進入只怕會招惹麻煩。”
她沉思半晌,擡起頭,“尚書大人對你好嗎?”
“幼年時說對我不好,是假話,而今日回想,不知是心魔還是事實,覺得他的好都是假的。”話雖如此,可公子迎風淡然一笑,似了無牽挂,
她想百裏扶桑已然看淡了,便如她早已了然人事,再聽到這些絲毫不覺訝異,她側目偷偷看他眉眼,心中卻莫名一陣悶,她知道無論他多想離開權勢,早晚也會卷入其中,到了那時或許生離或許死別,于她而言都是再次折磨。
她害怕這種折磨,今生不願再碰觸,願明日後與他疏遠,正如她已決定與燕南風疏遠一般。
二人回到租住的鄉宅時夜已深,還未至門前,百裏扶桑突然将她抱起往後退了數步,他單手按住後腰劍柄,警惕道:“有人。”
透過屋宅木窗可見對面牆上有半截月影,是一個人的輪廓,那人聽見腳步聲,轉身走到門邊,看了看百裏扶桑,目光又落在慕挪身上。
慕挪瞧着眼前安然無恙的燕南風,一時不知是笑還是往後躲,沉吟半晌還是沒說一個字。
世子被廢後,世子一派備受打擊,再無起色,近日唯一傳出的消息是陸太傅願投誠皇後自保,而兵部尚書百裏方大人卻不離世子,并以兵權相脅太傅,太傅心中懼怕只得斷了皇後這條路,其餘餘黨也只好作罷,但人心已亂是不争之實。
聖上并無認定新人選的意思,依舊過着早不上朝,晚不歸寝的日子,國師則整日相陪,除了傳旨,幾乎不見其人。朝中各派王爺出入活躍,開始集結剩下的文臣武将,若有一線希望,下一任天子都可能出現在王爺之間,其中九王爺崇西王顯得足夠有膽識,幾日之內力挽狂瀾竟博得無數親信,連董妃也暗中投誠。
而皇城外的吳國,已是四處旱災,民不聊生。
拂曉時,薄霧之間湧起濃烈的焦炭氣味,蟬衣最先從強烈的睡意中醒來,她感到臉頰燥熱,睜開眼看見火苗竄上窗頭,火沿着宮房四面而起,将整個昌德宮包在其中,窗外早已一片橘光。
她驚慌失措之間連滾帶爬沖向世子屋中,卻不見他,她再次奔向另外幾名宮人的房間,發覺那裏火勢最大,已然被火海吞沒,高大的窗扉燃燒着砸下去,将睡在通鋪的小宮女壓住,有人被燒的面無全非還在尖叫,有人已沒了聲息,身軀在燃燒中發出奇異的響聲。
蟬衣想逃出去卻發覺兩處門均被反鎖,她哭喊着拍着門,卻沒有人應聲,她只得沖回屋中從早已破敗的窗口跳了出去,頭發衣衫卻被瞬間燒着,她嘶喊着脫掉外衣,在地上翻滾的近乎渾身是傷才停下,身後宮中發出幾聲轟隆巨響,殿梁已砸了下來,轉瞬間昌德宮毀于一旦。
昌德宮的宮人們明白深宮險惡,一直為跟随世子的這幾年而感到安然感激,然而事不到盡處誰也不知結局,幾條人命竟就這樣燒成了灰。
她再也沒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身後卻有人走近,用手中熄滅的火把敲了敲她的肩,她受驚,猛然扭頭,直到辨認出是慕連侯,才撲在他肩頭痛苦。
“世子……他們全死了全死了……我們沒有得罪過誰為什麽會這樣……”
慕連侯神情淡漠的看向她,“你的命真大,居然沒死。”
蟬衣愣了良久,突然擡頭退了半步,“世子……”
他面色平靜,無惡無悲,“是我放的火。”
慕連侯自被廢世子之後,獨自一人閉門不出,她每日敲門送飯進去時,都見他神色自然,她只是小小宮女,以為失了世子身份他今生依舊可以喝酒吃肉,不會餓死,所以他不必郁郁寡歡,幾日便能好,但怎料到揣摩不到他的心。
蟬衣追上去拉住他,哭啼道:“世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不要胡說!不要胡說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大火燃盡的昌德宮又看了一眼身後可憐的宮女,忽而覺得渾身無力,不知自己所為是對是錯,他第一次對自己産生懷疑。
“別再叫我世子,我已經殺了皇後和董妃,天亮後這件事會波及到昌德宮每一個人,你們不懂宮中刑罰,我只是想你們死在夢中,至少不必忍受刑罰的痛苦。”
蟬衣雙眼通紅,嘶喊道:“為什麽做這樣的傻事!這樣做難道就可以恢複世子之位嗎,你以為他們死的不痛苦嗎?我親眼看見她們死的有多慘!”
“皇後與董妃該死!早就該死!如今我沒有機會登上君主一位,她們也休想!那些說要跟随我的卑賤臣子一早就算計了要投奔她二人,我現在要他們無人可靠!而你們不是口口聲聲要跟随我嗎?我人之将死,你們早走一步又如何!”
蟬衣望着慕連侯他充血的雙眼,想起娘親曾告訴她,一旦人的眼睛紅了,便有了心魔,她顫抖着往後退。
眼前的宮女如此可憐,慕連侯望了一眼只覺得頭痛欲裂,心中略有不忍,單手扶着額頭,輕聲道:“你既然命大就快逃命吧,很快就會有人來捉你我了。”
她此刻只敢嘤嘤哭泣,“我的命就像蝼蟻一樣,我能逃去哪裏?逃來逃去也在宮中,能逃過一劫嗎?”
慕連侯本提棍離開,聞言猛然駐步,轉身朝她頭頂敲了一棍,蟬衣雙目一閉暈了過去,他将她拖到宮牆下一處雜草中,轉身一人往乾波殿去。
天未亮時已然東窗事發,四處高喊昌德宮走水,随後又傳出皇後整夜未歸,而後上下搜宮,又傳噩耗,董妃及侍女被人亂刀刺死在房中,兩個時辰後皇後屍首被找到,她被人勒死于一處鮮少有人登高的閣樓。
誰也料不到發展了數年的兩派勢力,竟就這麽悄無聲息消失殆盡。
一時間宮中閑言不斷,未料到發生如此大事,而彼時的慕連侯已被國師關入地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寫的特別慢特別累,下一篇我一定要寫爆笑輕松文···
☆、傀儡
那日夜中,聖上與國師親臨地牢,慕連侯被關在一個牢房深處的牢籠中,随行官與公公全部退下,聖上面色凝重端坐一旁太師椅上,而國師則開了牢籠,獨自鑽了進去。
“何不擡頭看一看你的父皇?”
慕連侯始終垂着頭,他細長的手指在膝上敲擊着,“所以呢?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
國師裂嘴詭秘一笑,“假的。”
他聞言不解,卻緩緩探望,卻見椅上的君王儀态依舊,只是輪廓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國師擡手挽袖又蹙眉,那君王竟也做的一模一樣,像是一個被操縱的傀儡。慕連侯大驚,不顧腳腕上鎖着一只鉛球,沖上前雙手穿過鐵杆死死攥住國師衣領。
“你這個下賤的小人,你對我父皇做了什麽?”
國師毫不畏懼,擡指一敲,那君王形态如散沙一般崩了一地,他又在慕連侯眼前擡袖一揮,君王又出現在太師椅上。
慕連侯彼時才清醒,望着國師高帽下的臉只覺得一陣暈眩,讷讷松開手,“你會妖術……”
“世人喜歡稱這叫妖術便叫吧,其實你應當感謝我,若非我造出帝王的幻象,宮中早已亂套,你也抗不過這一局面,其實君主早已死在天山,我這麽做實則是在幫你們。”國師目色一寸寸度量他,“你這下倒是不吃驚了?”
“有什麽好詫異,”慕連侯松開手,往身後石牆上重重一靠,滑坐在地,疲倦得趴在膝上,“他是死是活,我都有一日會被逼到如厮地步,要殺要剮随便你。”
國師擺頭,“我還不想殺世子,今次來是想告訴世子,多謝你殺了皇後與董妃,若非你如此魯莽的舉動,我如今也想不到這樣的對策。”
“什麽意思?”
“你殺皇後與貴妃,實則為我清出一條路,當下亂臣賊子必定亂無章法,趁着兩派群龍無首之時,我會以聖上之名昭告天下你殺人一事已然徹查清楚,事實是你拿到證據證明皇後與董妃是朝中亂黨,你一心為朝廷除去她二人,借此再恢複你世子之名,而我再宣布聖上退位于你。”
慕連侯與他對視,視線中似電光火石,均在衡量試探。
“廢我的是你,恢複名義的又是你?你以為我是給你耍的嗎?”
“你可以不答應,我繼續用幻象,你繼續關在牢中等着被處死。”國師淡淡一笑。
慕連侯雙手死死攥住身下草席,面上卻淡然,“你說這麽多,無非只有一句是真的,唯有聽你的,我才能做吳國的君王。”
國師笑着點頭。
“為什麽不繼續用父皇的幻影來操控朝臣?”
“我此前受傷閉關,使你父皇之象失信,我需要一個實體,你若肯乖乖聽我的,一國之君就是你的,到了那時你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為你一擺前程,你為我所用,互為利益。”
這一夕之間慕連侯想起許多人,心已動搖的臣子們,一夜消失的百裏扶桑,他們只是為了一個“世子”,不是為他,他又不住想起那個女孩子,想起她年幼時真誠的笑,哭泣的眼,想起再見時她的不肯坦白,和如今的冷冷清清。
無論是君臣還是眷戀之人全部一樣,看透他的無能,所以不願靠近。
他本平常人,天下人都輕他負他,只因他身在帝王家。
身在帝王家就要如此不幸嗎?
他擡起頭,眸深處死寂一般黑。
“為了榮華富貴怎樣都可。”
“世子既然答應了,那麽你我便是同行人,往後你我天下皆有。”國師走向君王,擡手将君王的臉皮揉成一團,握在手心,雖是幻象,仍然血肉模糊觸目驚心。
“最後提醒你一句,乖乖的,我可以殺你父皇,也可以殺你。”
幾日後京城消息,聖上為慕連侯先恢複了世子一位,并擇日退位将新帝之位交給他,往後由國師單獨輔佐新帝管制朝野。
又過了數日,聽聞朝野中九王爺崇西王領頭造反,風雨三日後,被百裏方斬了一條臂,作為重犯關入了大理寺,而宮中解禁,各處機構,包括皇城司被恢複召回。
茶餘飯後來閑談的鄰裏走後,燕南風擡頭看了一眼天,起身去取劍。
百裏扶桑見狀道:“你很清楚,他不是真的為帝,只是成了國師的新傀儡,你還不能回去。”
燕南風拎劍出來,對于好意付之一笑,卻往小路上去。
慕挪見他越走越遠終于耐不住,快步跟上去,“就走?”
“你終于肯說話了?”他腳下一頓,笑,“天要刮風,我去砍一些大葉來遮破窗。”
慕挪一愣停下步子,耳廓一陣陣熱。
午後不久燕南風回來用藤條大葉修整木窗,百裏扶桑亦在後窗忙着,慕挪一人坐在屋中,他走到她身側的窗邊,一心忙于手頭沒有擡頭。
她盯着牆角,心情一時起一時落,擡目看他一眼,他卻正背過身。
自從見過言大将軍後,她的心從最初的愧疚沉悶之中變得異常安定,她不願意看見自己動搖,她下定心思,即便燕南風出現在眼前,她亦要冷靜淡然,甚至可以絕情。但現在她知道她不可以。
明明是她不言語在先,開口之後卻期盼他能說更多。
她起身離開,剛走出一步,他卻道:“過來幫忙。”
她躊躇半晌,走到他身後,“要我做什麽?”
燕南風側頭看她一眼,“陪我說話就好。”
她立在他身後,看他寬厚的肩膀,又看他漂亮指骨的手在草葉之間穿梭。
“我見過言大将軍了。”
他點頭,淡淡道:“他年紀大了,喜歡說起無趣的舊事,不要放在心上。”
“我爹當年……”
他快速道:“他的事與你無關,你不必對我有歉疚,我不需要你的歉疚。”
“可是……”
他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可是什麽?”
“我想補償你。”
聞言他笑了,“願聞其詳,怎麽補償?”
“給你做婢三年。”
他噗一聲笑出來,“哪有這種事,做我的婢要跟我一輩子,要不然一日也別做,你要有誠心就完成我一個願望。”
“什麽願望?”
“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燕南風又留住了三日,他始終和從前一樣,明知他心事重重又看不出太多心事,還是總喜歡笑,好也笑一笑,壞也笑一笑,有閑情時候便到臨近幾家走走,也到幹涸的田埂上瞧一瞧。有時候他們也三人同行,慕挪總覺得有說不出的合适,他們三個都适合這裏,适合山外小樓中的月光。
幹旱越來越嚴重,附近幾戶農家都趁着微涼的夜舉家牽走了,這日目送臨戶走遠,燕南風入屋從床下取出劍挂在腰間,對二人道:“我要走了。”
這回百裏扶桑沒有說話,卻是慕挪猛然道:“就走?”
“這次一是避世二是來看你們,不能長留,既是國師已在召皇城司回宮,我也該回去看看,宮中無人知曉我身份,暫時沒事。”
百裏扶桑道:“多小心,有什麽麻煩就讓人來通報。”
燕南風雙目一彎,笑着點了點頭便開門出去了。
慕挪腳下似有風,拔步追上,“你還回來嗎?我們還要在這裏等你嗎?”
他駐步,轉身看見不遠處百裏扶桑立在窗邊正看過來,想伸出去的手很快收回落在劍柄上,“這些時日你緊緊跟着百裏扶桑,無論你們去天涯海角,我的黑衣侍衛都會在暗中保護你,多小心多保重。”
她點點頭,卻始終跟着他一路走出栅欄,遠路上空,圓日将落未落,半空卻有薄如蟬翼的半枚明月,是難見的日月同輝。
她心中有不明的感覺,像一陣陣暖風從心口一陣陣過,又酸痛又瘙癢,她垂目近乎是閉着眼說着,“進了宮一定要多小心,好好保護自己……記得我。”
燕南風停步,回首将她的臉一捏,悄聲道:“我會想你。”
燕南風走後半月,百裏扶桑與慕挪入住附近一間客棧,客棧中每日花費巨大,卻因後院有一口深井,客棧掌櫃的嘆道:“唯有靠這一口井生存了,再幹上一月我這客棧也要閉門了。”、
京城之內的民情不得而知,但城外野店鄉村已然因天旱不剩幾戶人家了,朝中始終沒有發聲,任憑天災逐漸誘發人禍。
已是入秋時候,更加天幹物燥,這日二人在客棧中休息,忽聽聞樓下傳來一陣人聲,客棧中人已鮮少,百裏扶桑警惕下側耳細聽卻開門出去,果然看見是花不如碧之在小一樓,且帶着陸千芊,花不如碧之倒是冷靜,雖覺得驚喜卻也面色淡然,唯獨陸千芊見了他,突然提裙沖上小二樓,一把将他拉入身後屋中,看見慕挪斜靠在床邊,不願意近她,又将他拉到屋角。
她突然跪下,“百裏公子,我求你帶我進城,我要救我爹。”
百裏扶桑:“出了什麽事?”
“世子要殺他。”
慕挪一直側耳聽着,一時驚出聲,“胡說,世子一向待太傅如父,怎麽會殺他?”
陸千芊不理會她,繼續對百裏扶桑道:“前幾日燕南風手下丫鬟說,她們聽到新消息,世子因之前我爹動搖想要投靠他人,如今要報複除掉他,我并不想連累你,只想求你帶我入宮,入了宮一切我後果我自己承擔,不怨天尤人。”
“此事有幾分真?世子不是這樣的人。”
陸千芊欲哭無淚,嘆道:“你們……又哪裏真的了解他?”
百裏扶桑擡眼看了一眼慕挪,淡淡道:“我如今不能回去,因由尚且不便與常人說起,所以抱歉。”
陸千芊一愣,眼淚啪嗒一聲落下,“我自幼沒有娘親,唯有爹視我如珍物,生我養我,可如今他有難我卻不能救他一回,連求情也是妄想。”
慕挪不住又扭頭看去,見她已然身子斜坐在地上,只看見她單手掩面,一線眼淚流進袖口,在陸公府的那些年,她從未聽陸千芊談起自己的爹,總覺得這對父女之間也沒有幾分是歡笑,可終究是她以君子度小人,那個趾高氣昂的官宦小姐并不是她所想的那種人。
她想起自己的爹娘,認真想一想還是有幾分難忍的痛。
因這一事,夜中又是一陣無眠,客棧外挂起大風,陰郁的卷着幹裂的塵土,打在窗棂上沙沙響,她翻來覆去突然聽見有人叩門,點燈開門,她卻愣住,陸千芊一身白衣跪在她門前,唇上的皮幹裂翻卷,淚痕在臉頰上隐隐綽綽。
“晉安郡主,我求你了,我只能求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暫時離開了祖國大陸,目前在适應生活,所以沒有沉下心寫東西,這篇文章确實拖得我有點累,我會盡快完成,開一個可以快速完結的新坑。
☆、生變
屋外寒氣中有半股塵氣,慕挪屏住呼吸,一言不發拉她起來,她卻不肯。
她沒了耐心,松開手,稍顯冷漠,“不要跪了,苦肉計對我沒用。”
陸千芊已然沒了冷厲的模樣,淡淡點頭,“我知道,你向來狠心,比我還狠心,否則這些年風雨你也不會活到現在。”
“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心狠,但想一想還是你們更有手段,你起來吧,再不起我就關門了。”
陸千芊見她擡手作勢要關門,連忙扶牆起來跟着進去。
已快入冬,屋中雖點起兩盞油燈,還是冷的厲害,慕挪披着被褥坐到桌邊,給她倒了一小杯水。
“你知道我們沒有辦法進城的,否則不會一直留在這裏。”
“怎麽會,百裏公子分明可以的,他與世子親如兄弟。”
慕挪頓了頓,“他是真的有心無力,他已被尚書大人禁在城外,我們試過,進不去。”
“那你呢?”
“我?我有什麽辦法?”
“你只是回了一趟朔州城,新帝若登基,你雖還是郡主之名,但身份比從前更甚,便是在新帝登基時回京慶賀又有何不可?”見慕挪盯着燈火不語,她不住急道:“難道你在宮中沒有想見的人嗎?”
慕挪微微回神,側臉一笑,“你這樣着急,是想去見燕南風?”
陸千芊目色閃躲,“不全是。”
慕挪冷笑一聲卻半晌未言語,她始終是太看好旁人,若陸千芊是全心為至親焦急,或許她就答應幫她,可旁的心她實在不願幫。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扉,冷風狂入,她抱臂望着遠處翻卷的烏雲,等着風将燈火熄滅,便在這等待與凄冷之中,她聽見陸千芊說了一句話。
“八王府陳年舊事中的真相,唯有我與世子知道,我知道是因為當時我在旁側,而世子知道是因為是世子造成了你的今日。”
“胡說八道,你走吧。”
“少年時,你幹過蠢事嗎?我幹過,你也幹過,世子做這件事同樣是一件蠢事,你遠離他後,他嫉妒猜疑也埋怨,他埋怨八王爺禁止你與他來往,也猜疑你另則良人,又覺得是你一人無情無義。他那夜灌了六壇酒,醉的很厲害……”
“你不要胡說。”
陸千芊卻堅持繼續道:“他那夜灌了六壇酒,醉的很厲害,趁夜進了禦書房,私自改了聖上秘文,那一紙秘文上是聖上要私下肅清的一批臣子,是他模仿聖上字跡把八王爺的名加了上去。”
夜風中的狂紗打在慕挪面上,她覺得那像一只無形的手在拼命的叫她清醒過來,陸千芊的一席話聽起來像是一陣瘋狂的夢呓,“只是你一人說辭,你怎麽證明。”
“你可以進宮對峙世子,他會告訴你。”
她轉過身,冷笑起來,“你想詐我入宮?”
陸千芊起身,目色卻從容淡然,“我只是把我知道的真相告訴你,是不是真的我說了不算,你自己問過才明白,世子不舍傷你,即便是騙你前去,與我有何好處與你有何壞處?”
慕挪沉默不語,扭頭再次望着窗外,身後陸千芊已走了,窗外的世界黑暗無聲,死寂一般的涼。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慕連侯,再次相見的滿腔沖動在不知不覺中被沖刷殆盡,那些牽絆是怎樣消失的?因為逃亡時的雨,還是暖身時的酒,多年前,稚嫩少年站在池邊月下送她那一顆金珠钿,他不經意望向她的眼神桀骜且慌張,回憶起依舊能讓她動容,可如今的他,卻是陌生的遙遠不可觸及的。
在等待慕連侯登基的日子裏,她暗示過百裏扶桑關于回宮的事,他卻沒有回應,只深深看她一眼,告訴她遠方有一個叫沢城的地方,山水争絕,四季分明。
他與慕連侯不一樣,又與燕南風不盡相同,他無心于權勢,也未執念于仇恨,只一心想遠走他方,從這些紛擾中解脫。
他甚至與她不一樣,他沒有牽挂,什麽也沒有。
她耳畔聽他說着遠方,笑了笑,想點頭答應卻沒有點頭。
慕連侯的登基大典之日已定,且已大昭天下,大典之日他會上神壇祈雨,此言一出,黎民百姓對新帝大為敬仰。
慕挪在立冬的那一日,與陸千芊在夜中不告而別,進了京城,她在城門下表明郡主身份,并說明恭賀的來意,又稱趕路馬匹在半路渴死,二人才被迫徒步三裏,守城兵很快上報并安排車馬将二人送至皇城北門下。
一路上見京城中飛沙走石,少有人外出,稍一打聽便知道原來京城缺水,富人家一早舉家南下避旱,眼見城中人煙稀少,半月前京城又下令鎖城,如今城中水源僅靠一口死湖維系,這些日湖水又消退,人心惶惶全都搬住到湖邊去了,避開天災的期望都寄托在新帝身上,祈雨成功與否關乎一個新帝的民心所在,甚至關于新帝生死。
二人順利進入皇城,在外圍宮牆下的一角棄車,一言不發的陸千芊忽然問:“入宮後你去哪裏?”
“去見世子。”
“我奉勸你一句,謹言慎行,今天的世子已不是昨天的世子。”
“不管現在的慕連侯是哪一種世子,該問的話我始終都要問。”慕挪理了理衣袖,突然冷綽綽看着她,“你說過,世子當年做傻事時喝醉了,你也在旁側。”
陸千芊一愣點了點頭。
“我希望當年不是你趁他醉酒,慫恿他做了這件事,否則我一定會去找你。”
陸千芊又是一愣,半晌未說話,慕挪淡淡一笑,“若命大,日後再見吧。”
慕挪望着她消失在視線之中,只覺得昙天之下宮牆之間,陸千芊的背影孑孓孤寂,她一定也是如此。
沒有人願意回到牆裏,都是各有各的理由,又因這理由各有各的下場。
深宮與她所想不同,因新帝即将繼位,宮道上宮人三兩成群別樣的熱鬧,沒有人多看她一眼。她摸着凹凸不平的宮牆一路向前,眼前過了千千萬萬做朱牆,又是萬萬千千的畫面,她卻都沒有心思停下一秒,然而一個轉彎後,她看見了昌德宮,本是宮殿的位置立着四支大柱,餘下的均是焦黑發黃的斷壁,她愣愣看着,突然聽見一旁有人喚她。
身後是正回來的蟬衣,她一身素衣,沖上前抓着慕挪的手,眼淚卻啪嗒啪嗒一顆顆落在袖口上,一句話也沒說出口,啜泣之間将她拉入昌德宮。
癱倒的宮牆邊尚且有一處岌岌可危的檐邊,檐下清理出一方小小的位置擺着卷席被褥,蟬衣将卷席拉開墊上褥子,示意她坐,又持起一旁掃帚掃着一旁的灰燼。
慕挪四處張望,“你一個人住在這裏?其他人呢?”
蟬衣背着身,微微擡頭,輕聲說:“都被燒死了。”
慕挪心中似被擊了一下,不知為何她心中似有了一些模糊的答案,她只敢低聲問:“是誰做的?”
蟬衣彎着腰,一點點掃着灰,眼淚一直流,“我知道你也不會相信我的話,可是燒了昌德宮的真的是世子,現在宮裏人都說火是我放的,世子不讓我死,也不讓我去別處,他讓我一人在這裏贖罪,我那時是想去救他們的,可是我不敢……我好悔……真的……早知世子變成這樣,我也被燒死被砸死便好了。”
蟬衣抹了抹眼淚,回頭看着慕挪,眼前郡主還是郡主,容顏依舊動人,只是眉間也無哀痛也無愁,這樣的故事似乎聽了只是聽了,看上去那麽麻木那麽無情。
她嘆了口氣,“今日的事是蟬衣多嘴,其實下人命賤不值什麽的……”
“你一人在這裏怎麽活?”
“沒有主子收留我,白日裏我便去浣衣房幫忙,那裏的嬷嬷好,肯賞我一口飯吃。”蟬衣突然道:“郡主可以收留我嗎?如果世子登基大赦天下,郡主可以收留我嗎?”
慕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想先去見一見世子。”
“不能!不能見!世子變了,世子全變了,聽說這些時日被他喚去的好多人都是有去無回,郡主千萬不能去見!”
“無妨,我進入宮便是為見他一次。”慕挪起身理了理鬓發,努力笑了笑,“別擔心,都會過去的,你小心活着,若我能順利出來我會來找你。”
當年宮女蝶衣為慕連侯試食,卻被誤毒死,多年後他提起依舊面有哀傷,他那一分哀,還有初遇時身上殘留的少年愁憂,讓她始終不相信傳言。
他可以錯,但不會恨,他學會狠時便不再是那個人。
慕挪擡頭望了一眼殘牆外一盞白亭,缺了鈴珠的護花鈴還在亭角下搖搖曳曳,沒有聲音,像啞了一般,她上前将護花鈴摘了下來,身後來人怒吼了一聲,她嘆了口氣,扭頭看見憤怒的公公,還有公公身後的國師與慕連侯。
國師擡手示意公公噤聲,對她眯眼一笑:“見過郡主,聽通報說晉安郡主已然入宮,卻不知道郡主去了何處,世子很是憂心,四處找,沒想到真的在這裏。”
慕挪回禮,亦笑道:“慕挪只是回宮會會老友,讓諸位大人擔心了。”
“不知讓郡主挂念的老友在何處?”
“死了,我已無牽挂。”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始終沒有看一眼慕連侯。
“三日後便是世子登基大典,既是郡主來了,也無牽挂也無去處,就随我們去乾波宮,待到大典之後再走,也算是為世子祝賀一番。”
她笑着點點頭,“說的正是,大典之後,朝中都無牽挂便是盛世太平。”
乾波宮靜悄悄的,與宮外大典旋繞的氣氛全然不同,知道宮中聖上是假的,她還是叩拜跪謝後這才離開,午膳晚膳她沒有出門,始終安分呆在屋中,夜中的乾波宮中死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