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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從來就不是。”

蘇如仕登時面目灰白,“胡說八道,你當然是,你如今這樣說才是騙我。”

“從這一刻開始我的話句句屬實,我不是。”她目光咄咄,逼得他一時怔怔。

他這一次才認真仔細的看清她的臉,她的笑總有幾絲無關緊要,她的冷漠也并非裝腔作勢,而他質疑過懷疑過,那個有些俗氣野蠻的宋胭脂怎會是名滿皇城的晉安郡主?他早該看透的。

慕挪繼續道:“宋胭脂曾是我貼身女婢,我輾轉到陸公府與她重遇才留了下來,如今她已經死了,人死節哀,我勸蘇大人不要挂念,因為真正的宋胭脂并非是你看到的模樣,她與我一樣,在人前都帶着出自八王府的人/皮面具。”

“你是說她也在騙我。從頭到尾我都不曾知道她的真模樣?”

她點頭,“至少她有所隐瞞,并非句句真話。”

蘇如仕垂下頭,雙肩顫抖,雙手死死攥着,骨節發白,“她是怎麽死的?怎麽死的!”

她大可以編謊話,可是事到如今,太累了,她心裏有太多事,曾經那些陳年往事繼續掩蓋只會傷了筋骨。

門外熱風中枝葉漸靜,她的心也定了下來。

“我不記得細節,但她的确因我而死,或者說是我殺的。”

蘇如仕看見她将視線移到門外,那裏騰起熱浪,枯草沙土融化一般扭動,他心中是說不出的悲涼,只因她連假話都不願捏造。

亦是到這一刻他才明白,他對宋胭脂的牽挂并不是風月之情,而是曾覺得在一個老宅下人的身上尋到遠離深宮的氣息,貪念讓他幻想能與她遠遠離開皇城,有個乖巧的陪伴。

而如今他要如何自處?

“如果你是宋胭脂,我會感謝你,至少我覺得身邊還有一個人,現在你不是宋胭脂,我也感謝你,至少我知道即使只剩下我一個,我也要離開。”

慕挪扭頭看向他,“你不報仇?”

“她非我妻非我愛,為何要報仇?”

“我以為你愛她。”

“也許我只是被你迷惑了。”他頹然失望,緩緩往外走去,行至院中又停住,“能求郡主一件事嗎?”

他背影孤單,她竟可憐他,亦或是謝他不殺,“不能,你不必求我也不必回宮,不如暫留在朔州城,城中守衛森嚴,比起外頭還是安全幾分,還是別走了。”

他一愣,“留在這裏?”

“恩。”她頓了頓,“後面還有兩件空屋,你可以任選一處,若是不習慣,我可以安排你在城中落腳。”

還未等蘇如仕回應,院門被推開,二人扭頭望去,門外是百裏扶桑,良久不曾見過他,他眉眼依舊輕若,淡若萌月,但已是滿面倦容,而他背上那人卻垂着頭阖眼無聲,是陸千芊。

她躊躇,半晌才迎上去,“她受傷了?”

“連夜趕路,她太累睡着了,”見慕挪沒動靜,百裏扶桑道:“不如先讓我把她放下來?”

說服蘇如仕留下後,慕挪便想去看看他二人,走到那院中卻從半掩門扉中見陸千芊已醒來,正坐在桌邊與百裏扶桑低聲說着什麽,百裏扶桑突然擡頭看過來,眼底淡淡的,卻是擡手将門掩上。

數月不見,不聞,不熟悉,即便他目光如此涼,似乎也不是錯。

她倒退兩步轉身離開。

夜沉時那頓晚食吃的十分沉悶,沒有人說話,慕挪盯着筷尖,囫囵幾口便出去了。

朔州城的夜裏依舊散着白日的熱氣,街道上鮮少有人,偶爾的路人挑着擔子匆匆回家,小瓦缸中是從別處借來的水,走後又是一片寂靜。

從前的朔州城花紅柳綠,路有唱妓,唱音能盤樓宇。

這年卻是她一人行在路牆下,猜疑這是不是朔州城。

這麽多年除了尋仇便是盼着回家,而今歸來心境已大不如前。

身後來人挑着燈,将她身影遠遠拉在身前,她的輪廓形單影只,仿若孤獸,到底是為何呢?

她加快腳步,那燈火卻緊随其後,她停住,回頭狠狠看過去,卻見提燈搖晃,百裏扶桑已駐步。

“想去哪裏?我送你。”

她指尖捏着裙邊,“哪兒也不去,就在這看月亮。”

百裏扶桑眉目微微一柔,“今夜有雲卻沒有月,還是回家吧。”

她沒有出聲,舉步跟在他背後,突然問:“我們多久沒見了?”

“你有兩月多餘沒見過我,我有二十七天沒見過你。”

她微微一愣,半晌道:“你算的這麽清楚?”

他停住,轉身握住她的手,這是不同以往的牽,他的手指不再只是隔着衣袖停留在她手腕上,而是一瞬間将手指與手指纏在一處,觸着皮上的涼,透着骨中的熱,她心中莫名一跳,縮了一寸,卻被他牢牢牽住。

他的手原來是細弱的,不應該屬于冰冷的劍柄。

她仰頭看着他的側臉,心中明白明明是久而不見,在他心中卻有什麽變得不同。

二人走在墨色夜幕下,只有燈影晃蕩。

“我聽說了宮中的事,現在情況如何?燕南風還好嗎?”

“他沒事,他不會有事,只不過……”他頓了頓,問,“如果聖上死了,你作何感想?”

“人有生死,不作感想,何況我早已不指望他來為八王府主張恩怨。”

百裏扶桑緩緩颔首,将那日夜襲國師之事,及他與燕南風的猜測都告訴她,慕挪本早有心理準備,卻還是怔住直到走出街口才問:“那以後呢?”

“這件事暫時只有你我燕南風及陸千芊知道,現在燕南風正在宮中與國師僵持,我們三人不要外傳,等此事平緩處理,才能扶正世子。”

“他是皇後的人,怎可能幫世子?”話畢她卻沉默,按如今她也是皇後的人。

他沉吟半晌,只道:“這吳國總會有個世子。”

慕挪一時未多想,只是擡頭看了片刻路盡的浮雲,似散了些,有月色透出,一片靜谧。

她微微一嘆,“宮裏的事再也沒年幼時所見的有意思了,這些時日我總在想,我若是知道會遇到這樣的世道,真的不該回來,回來了也沒能為我父王母妃做什麽,回來了也沒能看見從前光景。”

“可你若不來,又會有多少人遇不上?”

“若這樣想,我真的不枉此行。”

那些深宮裏的事在這一刻再與他二人無關,她的手被他緊緊握住,像是沒有倦膩的時候,月正出疊雲,将他的側臉浸透月華,纖長睫毛上有星星點點。

這一刻的月華,這一刻的人,使她沒有泯滅在衆生之中。

二人緩步行至宅前,屋中多處燈火已熄,百裏扶桑在院門外低聲道:“燕南風希望你留在朔州城,可我知道現在朔州城都是他的人,十日後我會帶你離開。”

“其實朔州城中的那些兵是我應許過的,是我自願的。”

百裏扶桑面上似有什麽一閃而過,“你都知道?”

“知道什麽?”

“沒什麽,”他又笑笑,“早些歇息。”

☆、往事重提

處暑當日,府尹登門八王府,竟是知道府院中有兩口井來借水的。

花不如:“城裏已經這麽旱了?”

“這天旱的,微臣連茶也不敢煮了。”府尹又道:“郡主可知道這幾日城裏走了半數人,都往南邊去了,這城裏水井多數都旱了。”

碧之連連點頭:“難怪這幾日我們打水也吃力了。”

府尹接着道:“城民都瘋了一樣湧出朔州城,好在微臣一再死守城門,這若是上頭查下來,發現朔州城空了一定怪微臣處事不利,這可怎好。”說着用眼角瞟了瞟慕挪。

慕挪想起城東北山谷中屯下的兵,不住出神,道:“城中沒有江和湖,再不下雨必定大旱,你留住城民反而是害了他們,倒不如放他們走。”

若是城中空了,有朝一日此處有任何變節也不至于死傷太重。

府尹聞言愣了半晌,心道這郡主怎和從前號稱通情達理的八王爺不盡相同,對他所為毫不支持,想此覺得無趣,借了水匆匆走了。

府尹走後,慕挪深慮半晌,招安馬車,與花不如碧之匆匆往城中山谷去。

那座山谷她年幼時曾随行去過一回,那時城中富甲在山谷中建有山莊,邀請八王妃前去度暑。而今再入山谷果然遙遙見那山莊,只是已廢去,連牌樓也斑駁積滿落葉殘枝。

花不如在車簾下不住嘆息:“想當年我祖輩在此建的山莊傳到我這兒無人問津,已然荒廢了,真是無顏見先祖。”

慕挪聞言嘆息,“你的家業還真大。”

車行至一處,眼前只有一肩寬的石路,三人只得棄車步行,走了小半時辰四周突然出現異響,花不如攬住二人拔劍喊道:“是誰!出來!”

話音剛落,四周樹叢中便有數個官兵現身,幾支弦上箭正對着她們。

不待對方問慕挪忙道:“八王府上人求見言莫言将軍。”

待對方遣人前去通信回複後,為首的官兵才領命将幾人帶往山谷深處,一路上身處叢林密布,行走其中近乎不見天空,又走了片刻終于到了中心平坦地帶,不遠處有無數軍帳,她們被帶到其中最大的一個軍帳中,另有人去傳喚言莫。

片刻後言莫匆匆趕來,滿是歉意,“郡主怎麽親自來了,這谷中瘴氣大,路難走,下次要來可以通報城中官兵,屬下會親自來接。”說着他往花不如那處瞟了一眼,轉過身又側頭看了一眼,不聲不響的耳朵緩緩紅了半截。

他一見花不如便兩眼發光,偏偏還羞的不得了,慕挪忍着笑回道:“這段時日城裏大旱,近乎都沒有水了,我擔心你們用水苦難,再者還沒來見過你們的兵,所以來看看。”

“郡主勞心了,谷中陰涼尚有泉水,後面還有一個深湖,沒有大礙,其實不必走一趟的。”

花不如道:“我們是好心,好心沒句謝嗎?”

莫言頭也不敢回,眼神往地上落,話卻像在對花不如說:“謝謝你。”

花不如抿嘴笑了聲,笑音剛落,一旁有士兵進來對言莫說了句什麽,言莫連連點頭,對慕挪擡手,“郡主,爺爺他說想見你。”

鎮騎大将軍的名號很早就名滿天下,家門虎将,操兵無敵,功高蓋主,這些話只能放他一人身上,當年先帝怕他有朝一日手持四十萬大兵謀反,先是讓當今聖上迎娶了大将軍之女,随後又将兵部尚書之位交給處事決絕的百裏方,用以鎮壓鎮騎大将軍。

帳簾被掀開,帳中陳設簡單,唯一素衣白須的老者坐在一旁,正細細分辨案上兵書,看的入神不時用筆勾勾圈圈。

言莫站定後抱拳:“爺爺,郡主來了。”

老者聞言一頓,将筆擱置在架上才緩緩擡起頭,他面容十分柔和,一分厲色也沒有,和傳言中的虎面豹容全然不同。

他笑起來,眼角綻開橫紋,擡手示意二人進來坐,目光卻一直追到慕挪面上。

“久聞晉安郡主之名,老夫有生之年能見上一面,也算是你我有緣。”

慕挪連忙道:“不敢,慕挪乃是晚輩,能有幸拜訪言大将軍是為福氣。”

他擡手捋了捋胡須,“今次是要當面多謝郡主肯将此地借于老夫屯兵,聽言莫說當日郡主可是一口答應下來的,老夫可否問一句,郡主何以如此信任?”

慕挪笑了笑:“晚輩此前對将軍全然不熟悉,答應此事是因為燕南風。”

他若有所思的颔首,半晌問:“為何因他?”

她曾以為自己心中早有答案,然而這一問卻還是将她問住,她問不清自己,腦中又浮現燕南風的臉,他的臉都是淺淺笑意。

“我與他是朋友。”

大将軍不住哈哈大笑,“郡主肯因一句朋友便讓九萬多兵力入駐朔州城,不怕危險也不怕牽連,果然是義薄雲天,開誠相見,怨不得少兒願如此為你。”

慕挪一時不解,卻只笑笑。

午時三人留在谷中與大将軍同桌共食,言莫坐在花不如身邊,面紅耳赤的偷看着花不如,花不如心中清楚,刻意擇了個恰好的時機扭頭與他四目相對,甜膩膩一笑,見他慌得炸了毛才心滿意足。

碧之在大将軍身邊與他說着燕南風的事,大将軍似是很感興趣,越問越細,聽到趣事不時笑出聲來,筷子舉着也忘了放下。

慕挪落得清閑,不必強顏歡笑,只自顧自吃的酒足飯飽,只是沒一将視線挪開,便察覺那言大将軍目光掃了過來,似有笑意還帶試探,她大方擡頭沖他一笑,他又側頭似只是在聽碧之說話。

這些武将雖與燕南風是同行者,然而彼時他不在身畔,她心中莫名有怯,後悔今日魯莽親自入深谷來。

兩個時辰後日光漸落,谷中瘴氣已神,慕挪借此要走,言大将軍卻又挽留,“郡主難得來此,何以走的匆忙,谷中靜谧幽人何不多坐片刻。”

她謝過:“晚輩只是擔憂谷中大旱才前來看看,既是蓄水充沛晚輩便該早早回府了。”

幾番說辭,大将軍也不為難,只道:“那麽老夫親自送你們一程。”

走時花不如、碧之與言莫三人有說有笑在前,慕挪與大将軍并肩跟在後面,大将軍步伐越來越緩,不多時就與他們拉了七八丈遠。

林中昏暗,薄霧中氛圍緊張,慕挪終于站定不再跟上,輕聲問:“大将軍是不是有什麽想說的?”

言大将軍終于停下步子,轉身背過手:“老夫只是好奇,想問問郡主,燕南風可與郡主說起過自己的身世?”

她的心一陣猛跳,搖了搖頭。

老者點點頭,繼續朝前走,聲音低了低,“他本名言少,是我孫兒。”

很早之前她就猜着燕南風會有不為人知的一面,他的所為在真切中又有幾分刻意,刻意之中卻全是情有可原,就像是一早撰寫好的故事,他多數時候只是在演,這就意味着,或許他的一切,對世人的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包括對她。

她的心跳聲沒了回音,她聲音低啞:“慕挪,願聞其詳。”

“你能願意知道,老夫甚是感激,這些事情老夫已經很多年不曾對人說起了:

二十多年前老夫曾有一個女兒,生的乖巧美貌,早早入宮嫁給當今聖上,是後宮唯一的皇貴妃,那時聖上對她寵愛有加,皇太後更是有意扶持她為皇後,入宮半年後她順利為聖上誕下一個孩兒,孩兒出生三月後便坐定世子之位,老夫的女兒更是母憑子貴,風光一時。

然而世子半歲時卻失蹤了,連帶宮中看守他的三人也一并消失,一時間風言風語,聖上因滿朝施壓,責備她的過失,将她終身禁足冷宮,那時吳國正植外患之年,老夫與府上大小将領在外征戰沙場,宮中衆人便全力掩蓋此事,三年後老夫歸來才得知此事,那時她早已死在冷宮中,不見屍骨。”

他聽見身後無聲,回頭看見已然怔怔驚訝的慕挪,他笑道:“蒼天有眼,當年世子被一個宮女救下悄然帶出宮,宮女喬裝為婦人帶着世子四處躲藏,一路躲到吳國邊界,怎知不久後吳國正割城池讓給鄰國,将她二人所在城池割讓了出去,她與小世子便困在其中半世凄凜可憐,直到數年後城池被歸還,她二人才得以回到吳國,那時小世子已十歲有餘,她攜他回到京城,将他身世告之,終得重病死去。

老夫今日将這些事告訴你,一是因郡主你方才對他一句朋友之稱,二是因為當年盜走世子一事的操縱者是皇後,而執行者是你爹慕途,三來,老夫想告訴你,或許八王府之亡一事與當年小世子失蹤一事有關,是否因皇後與慕途翻臉,而皇後急于滅口,老夫不得而知,還要你自己去想。”

彼時的慕挪早已愣在當場,她腦中千思萬緒卻不知為何生出一股悲,那種鑽心的痛楚變成雷電鑽入她四肢百骸。

這世道終究沒有她想象的簡單,而這些人終究沒有一個她看透的。

她自以為的父王是好人,是錯,投靠皇後,是錯,燕南風沒為複仇殺她,也是錯。

她視線漸漸模糊,知道眼底有淚,立即仰頭望着樹梢晨昏,半晌才開口:“我要做什麽來還債?”

“對于你,他選擇什麽也不做。”

“為什麽?”

“大概是因為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吧。”

林中一陣風撩發,她舉目撥發,想起燕南風。

☆、返京受阻

回到八王府時夜已深,百裏扶桑正坐堂中,見她回來,他緊鎖的眉目才微微一松,走上前,“這一整日去了哪裏?”府上丫鬟對他戒心不小,沒有透露只言片語。

“是我帶她們出去散心。”慕挪褪下披肩,疲倦的往屋中去,低聲道:“走得急,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百裏扶桑見她背影漸遠提步跟上,二人行至無人道中時,他突然問:“是不是去了山谷?”

“你怎麽知道。”

“除了那裏,還有什麽地方需要你耗費一整日。”

她停住腳步回頭,在月下望着他,久久才開口:“燕南風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

“還有什麽?”她轉過身,“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

他聲音輕了又輕,微不可聞:“你自己的事呢?”

她想起自己曾經的隐瞞和謊言,頓悟這世間又有誰沒有秘密,有人因一時盜竊隐瞞一時,有人因生死攸關隐瞞一世。她并不是真的要知道什麽,真心要追問什麽,她怕的是分明可以恕罪或者挽救,卻對那虧欠的人橫眉冷目,明明是被人所害,卻毫不知情的對兇手熱情相迎。

可是,她渺小一人,又怎能追究天下人的秘密?

她擡首時灑脫一笑,眼神卻很快沉下去,“想來想去,還是我太計較了。”

百裏扶桑心中原有話,此刻卻只是默然。

人世間從來不乏恩怨情仇,每一個人都要承擔,他心中明白,可是看見她如此卻還是不忍。有那麽一刻,他就要違背燕南風的囑咐,把一切告訴她,但正如燕南風所言,難道她知道了結局會更好嗎?

他抵抗自己不得不的配合,亦不願她的心為旁的男人所牽連。

他想為自己做今生唯一一件想做的事。

數日來又見平常人家的小日子,百裏扶桑早出晚歸,蘇如仕則閉門不出,陸千芊一人出入,形單影只,确是寄人籬下,然而性格剛烈如她偏偏不露軟處,連日為難丫鬟們,像炸了毛的貓,稍有不悅就要給人白眼。

慕挪在堂中休息,見她在一旁教訓丫鬟,起身剛要上前發威,卻見蘇如仕從門前路過,二人無意視線對上,她背脊一僵,笑笑坐了回去。

身邊碧之瞟了瞟眼睛,“燕大人要是知道你把他留下來,肯定把他揍出門去。”

慕挪聞言躊躇半晌才問,“他打過人?”

“何止打人,還會殺人呢?”碧之用獨筷在空中比劃兩下,“他沒在你面前拔過劍嗎?”

似是拔過,但從未當面傷過人,他拔劍的時候總是果斷,劍鋒指向亦不關于對方身份,她又想起站在他身後時看見他輪廓邊落下的光。

一時心燥,她離桌獨自去了花園。

這花園實則是舊八王府舊年裏被燒毀的那個,已被新府高牆隔開,要鑽過側門才得以進入,當年化為灰燼的花園經歷五六載春秋,不死的花草已重生,只是縱橫交錯狼藉而野性。

她本不敢來怕回想起那場大火,然而在剛來的一個清晨她隔牆看見了朝陽印花,心中竟很安然,想不起任何痛苦。她在這世上所牽挂的已不僅在這座廢府中,它已無法牽動她全部的心。

她正出神,不知何時起陸千芊跟在她身後,她斜眼凝着她,慕挪知她始終要來潑蠻,心中掂量了幾下先開了口:“你有話直說,不必欲言又止拐彎抹角。”

陸千芊似覺得面上無光卻又憤然,雖低聲卻瞪着雙眼,“你指示百裏扶桑把送我出去?把我丢在這破城中你們卻要回京城! ”

她還是笑了笑,“你不願相信是他要把你送出去,就來怪我?”

陸千芊緩緩向她走去,“我知道你是報複我,你在我府上寄人籬下,如今就讓我在這裏寄人籬下,現在還要故意趕我走?你讨厭我,大可以當面和我說。”

慕挪聞言不住覺得可笑,“你還真是多疑,我當年是自願到你府上伺候你,何以如今怪在你身上?你如今到我府上避難也是燕南風和百裏扶桑的意思,與我何幹?你腿在自己身上要走要留全憑你自己,我能奈你何?還有,縱然你叫小松對我下毒,我也無法分心讨厭你,你對我而言比小事還小。”

陸千芊聞言極氣沖喉,嘶喊道:“你這樣充滿謊言的人何以信得,從前滿嘴謊話,如今就耍盡手段想要所有男人都聽你的,賤婢!”

“陸小姐如今可能忘了我不是你府上的胭脂,還有,你現在真像個潑婦。”慕挪扭頭要走,裙擺卻被草木勾住,她用力一扯私下一片。

陸千芊明眸一動,幽幽道:“我知道八王府的真相,你如今這樣對我,這一輩子都別想知道。”

慕挪駐步,回頭看見她頗有些惡毒驕傲的臉,半信半疑,“莫非你爹也參與了此事?是不是皇後下的手?”

她厭惡的瞥了她一眼,斥道:“八王府的真相早就沒有人在乎,其實從來也沒人在乎,朝廷為此特設的大理寺機制也不過追查了三天,皇後對你短暫的尋找是因為與八王爺有些交集,如今誰還在乎這件城南舊事?如今這世上只有兩個人知道真相,另一個人你不會知道是誰的,而我什麽也不會告訴你。”

慕挪想起從前在宮中,偶遇陸家姊妹總會被二人冷嘲熱諷,實而三人并未有太多交集,如今的怨恨到底從哪裏來?

“我從未想過你這樣恨我,為什麽?因為燕南風?還是世子?”

陸千芊欲走,聞言駐步,回首冷笑,“有些人生來就叫我憎惡。”

也是時至如今,看盡她眉眼嗔怒,慕挪才明白,此前在陸公府中二人的溫情交心袒護,并未存下半分情誼,一切都消失殆盡了,都是幻像。

晚時百裏扶桑帶着陸千芊離開,走前她突然推翻了正堂的花架,見那花盆花泥散了滿地才輕藐一笑的離開。

百裏扶桑将她送去不遠處燕南風在山上的竹樓,不過是未免她多想沒告訴她,怎料她折騰了一整日。

花不如指揮着丫鬟們收拾滿地狼藉,不住嘆道:“從前覺得陸千芊知書達理,能辨古今又頗有幾分膽量,沒料到看錯了人。”

慕挪心疼的拾起地上青花瓷碎片,“她從前的确知書達理能辨古今,今時今日只不過是變了。”

“她傾慕我家大人,但大人不領情。”慕挪訝異的瞪圓了眼,碧之不耐煩道,“呀你真笨,這都看不出來?她是性子強,雖然喜歡我家大人,但見大人對她不感興趣,所以要裝出高高在上毫不在意的姿态。”

慕挪突然想起過去蛛絲馬跡,不住大嘆原來如此。

晚時百裏扶桑突然回來告之慕挪天亮前回京城,她知道走的突然又匆忙是因為百裏扶桑并不全然信任燕南風,但念起宮中人事她便應了下來。百裏扶桑走後,她輾轉反側了半個時辰,起身寫了:返京,勿憂,便将字條塞入花不如的門隙下。

天未亮,二人牽馬悄然離開了朔州城。

一路上百裏扶桑都鮮少言語,一直望着前路,比從前還要沉默。

路盡正升起一輪白日,他收回目光,将馬鞍上一條面紗蓋在她頭上,低聲道:“朝陽刺眼,不要盯着看。”

她隔着面紗笑了笑,眉眼口鼻輕描淡寫,像日光在枝葉之下的輪廓,百裏扶桑收回目光,半晌又側目看着她,腹中有話,欲言又止。

她心中莫名湧出一股澀,她知道他想問什麽,也知道他最終不會問,正如她心中明白燕南風,明白不久的将來他所做的決定會波及許多人,這許多人中會有慕連侯,會有百裏扶桑,但她卻不願提起這些,無論未來誰會伴着誰,誰會死去,誰會離開,她都害怕,全都不敢想象。但渺小如她什麽也不能做,只能悄悄看着一切變換。

她左右不了,所以将自己的一切念頭,關于悸動的懵懂的,全部都散在風中,她不想正視不敢握緊,只要這樣或許可以欣然接受即将到來的一無所有。

走走停停天已暗,二人完成大半路程,已然疲憊不堪,擇路畔一處空置的茶館歇腳,慕挪吃了點幹糧便打起瞌睡,百裏扶桑将她拉到身邊,她頭靠在他肩上,聽見他說了一聲安心睡,才放心入睡。

她又做了夢,夢裏依舊是面目扭曲的宋胭脂,卻在低吼着一個名字,夢中那聲音帶着粗糙的顫音,她的耳畔轟隆一聲響。

“慕挪!”

她在半睡半醒之間感到背上受到重創,腦中一陣脹痛,喉頭溫潤鹹腥噴出一口血,她睜開眼才發現眼前是徹底的黑暗,茅草泥牆的半壁客棧已然坍塌,她被壓在泥牆下。

隔着厚重泥牆可以聽見外面有刺耳刀劍聲,她摸出燕南風給她的匕首,在四周鑿着,風化的泥牆很快大快碎下來,她朝外挪了一段,感到背上一陣火辣的疼。

良久後刀劍聲才漸息,百裏扶桑在呼喊她的名字,泥牆很快被衆人擡起,她把被拖救出去。

四周遍地屍首殘肢,百裏扶桑身後立着一群黑衣者,這群人面目被遮的嚴實,連刀身都裹着黑漆,一見慕挪已被救出,立即如風一般消失在黑暗中。

百裏扶桑将她抱上自己的馬,立即調轉馬頭朝一條偏路急奔。

“半路從皇城方向殺來董妃的人,那蘇如仕果然有問題,可是董妃近幾年被皇後壓制,勢力有所削弱,聖上回宮後更無大動作,不知今日為何有此一舉。”

慕挪方想起自己遞給花不如的字條,定是被蘇如仕知道了,他的确騙了她,他并沒有脫離董妃,也沒有真的看透宋胭脂的死,今夜這一襲,或許是私人恩怨,是沖她而來的。

她不願提起殺人一事,便轉言問道:“那些黑衣護衛一直跟着我們?”

百裏扶桑駕馭馬缰的手臂微微一頓,低聲道:“對,那些都是燕南風的人。”

這一路馬不停蹄奔向京城,因小道繞路,到達京城門外時已是翌日深夜,門外守兵見高頭大馬沖來,立即擡長刀攔路。

“不準進!”

百裏扶桑取出兵部尚書府令牌,“我是兵部尚書百裏方之子,讓行。”

守城兵見了均不敢言語,卻是兵長上前抱拳道:“城中有令,任何人出入需得通報,請大人在此等候。”話畢全部退入關上了城門。

城門外已有縷縷西風,吹的二人衣衫飛擺,等待良久城門在此開了,兵長上前抱拳道:“大人您不得入內。”

百裏扶桑怒道:“這是誰的命令?”

“正是兵部尚書百裏方大人。”

慕挪大驚,扭頭看向百裏扶桑,他的臉上既沒有訝異也沒有愠怒,是無比的平靜。

他只問:“敢問近日宮中是否出了事?”

兵長回:“你們不知道嗎,世子被廢了。”

☆、燒宮

那是百裏扶桑帶着陸千芊逃出京城的第三天,聖上與國師共同出現在朝中。

那日上朝時大殿門突然全部緊鎖,從幕後沖出一幹人等,竟就當場殺了十幾名臣子,又有大半臣子被關押入地牢,一時間宮中地牢擁擠不堪,為了關下這群臣子,國師竟下令将地牢中重犯放出,又招惹了皇城內外一陣陣指責,其餘臣子相繼為同黨死谏,然而帶來的卻是更大的抓捕。

皇後董妃為黨羽請命,相繼被禁足宮中,并被收回權令牌。禁衛所亦被封,聖上親批親衛隊接替皇城司的職務,百餘皇城司被驅逐至皇城最外圍,而自始至終皇城使燕南風都未再露面。

就在五日前慕連侯被廢世子,此消息竟不是宣于滿朝文武之中,而是由一名小公公去昌德宮中送的廢旨,然而在慕連侯親自得知這個消息之前,滿朝早已暗中得知,他是最後一個知道自己被廢的人。

宣旨的時候昌德宮外圍滿了人,宮人們聽見“欽此”二字後便沒了下文,片刻後公公出來,宮人好奇詢問他世子是何表情。

公公渾身一怔,回憶道:“雖一字未語但面目可怖。”

這些事早已流入京城街頭巷尾,這些事是百裏扶桑翌日從一個出入京城的富商處打聽來的。

他回到落腳的那個城外小野村,遙遙看見慕挪坐在無人的田埂上,面朝着那片幹涸的荷花塘,塘中滿是幹枯的蓮蓬荷葉,遠天暮色下有幾缈炊煙,畫面凄美。

他悄無聲息走上前在她身邊坐下,直到擡手拍她肩頭,她才收回神,先驚後一笑,無限夕陽,她笑的特別好。

“回來了。”

“恩。”

“從前總會留在城中,從未想到城外的夕陽這麽美,這裏太靜了。”

“天下很大,煙水源俄處太多了,你都沒有見過。”他側頭望着她,低眉溫柔一笑:“我帶你去看。”

她以為是句玩笑話,眉眼彎彎看了一眼小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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