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心寒蘭
“偌大一個四方城裏,為什麽我最讨姑娘們的喜歡?難道真的是因為我長得俊?”翌日日光好得不得了,又暖又亮堂,宗櫻趴在東街趙氏姐妹的金店裏,指間捏着一只點翠錯金蝴蝶冥思良久,最後拍着鑲金桌案急急喚道,“沁妹妹,快拿鏡子來!”
“請叫沁姐姐,或者沁掌櫃。”
“拿鏡子來!”
櫃臺後将算盤珠子撥得噼裏啪啦響的女人頭也不擡,宗櫻剛想着是不是要掀了她的店,才能顯示出她是個怠慢不得的暴脾氣,還沒來得及有任何舉動,一只細長柔白的手就伸過來,将她眼前一面反撲的鏡子扶起。
好家夥,還以為是個扁盒子,誰知道竟然會是一面純金精雕龍鳳呈祥紋飾的鏡子。
素有“四方城裏金牡丹”之稱的趙溪伴着環佩叮當,已移身到宗櫻跟前,掩嘴嬌笑道:“哎唷,櫻主有心事呢?鏡子就在眼前也發現不了?”
“她能有什麽心事,每天不就頭疼着去鳳儀樓還是琴舍。”趙沁搶了宗櫻的話頭,算盤一甩按在宗櫻手邊上,一邊撥着圓潤的算盤珠子,一邊給她對賬,“看完賬單,你就知道為什麽你最讨姑娘們喜歡了。上上個月,你在我店裏定制了十支簪子,三支步搖,十二對玲珑酒杯;上個月,六支簪子,四對臂钏兒,三條翡翠項鏈,九個笑面穿繩金珠;這個月,一副錯金花鳥圖,兩個金鎖,六只蝴蝶簪,九個金鈴兒……一共是……”
趙沁還沒有說完,趙溪就湊過頭來驚呼道:“這賬欠得,可真夠豪邁的啊!”
“哈哈,櫻主,舒大城主又克扣你的用度了吧?”
同是東街開店的關季平不知道什麽時候來的,這時不聲不息地也探了張娃娃臉過來。
卻說關季平這一大男人吧,實打實的長得像嫩藕一樣水靈,膚色白皙得令城裏一半的女人心生嫉妒,他突然探臉上來,很是把宗櫻吓了一跳:“死開點!”
關季平揚揚眉,盯着算盤怪笑起來:“你們……啊……哈哈……他不給錢用,你就這麽給他糟踐銀子?誰都知道趙家姐妹花金店的東西不是一般貴,那簡直是貴死了,你這就是故意的,哈哈哈哈!”
趙溪作沉思狀:“這賬單要是拿去給舒大城主看的話,你們猜,後果會怎樣?”
關季平和趙沁對視一眼,齊是扶額搖頭:“慘絕人寰!”
宗櫻不禁打了個寒顫,認真想了想,讓店裏的夥計拿了專用的記賬明細來,奮筆疾書,最後墨也未幹就扔給了趙沁:“小姐姐,照這個寫啊,寫好了就給舒息羽送去。”
接下來,半晌無聲。
趙沁:“鳳儀樓?慕容府……大小姐?”
趙溪:“李致和慕容雨?嗳?你說給李致送這麽些東西還有緣由可講,這個慕容雨……什麽意思?”
關季平摸着下巴陰恻恻笑了兩下:“慕容大小姐這替罪羊找得好啊,櫻主,夠長進的啊!”
宗櫻笑呵呵地抱拳客氣,回道:“一般一般,過獎過獎。”
趙溪很有刨根究底的求索精神:“關大哥?”
趙沁将手裏的箋紙折好攏進袖子裏,悄悄拉過趙溪說道:“都說慕容府的那位大小姐愛慕大城主……”
“啊?她有沒有自知之明啊?不知道大城主喜歡的是——”
趙溪一邊驚奇一邊看向宗櫻,直驚得宗櫻汗毛立起,趕緊擺手澄清:“沒有的事!不要胡說八道!”
“沒有的事?”趙沁笑得花枝亂顫,“舒大城主屢屢默認,也就你在矢口否認了。你知道不知道大家為什麽叫你櫻主?”
“因為我是四方城的二城主啊。”
“這是其一。其二呢,從你十三歲出落成眉目漂亮的大姑娘開始,大家可都等着你做這四方城的城主夫人呢。”
宗櫻神色驟變,拍案怒起:“我警告你們,舒息羽是舒息羽,我是我,我跟他不可能!”
趙溪滿眼好奇:“為什麽?你為什麽不喜歡大城主,他那麽好。”
“就是不喜歡!”
“真是身在福中不惜福喲。”關季平感嘆着勾住宗櫻的肩,宗櫻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他已經一個無影手,從她懷裏順走了全部的飛錢,稍在手上翻看了,立刻笑得無比欠揍,“你防舒息羽比防賊還嚴謹,這麽多飛錢全帶在身上……嗯?這麽多,夠付沁掌櫃的賬了,沁……”
“關季平,手夠賤的!”宗櫻撲身上去搶回了飛錢,順勢調轉腳就往金店外去,“半點底氣沒有我還能跟他叫板?關季平,今晚戌時,鳳儀樓,喝酒我請,要來趁早。”
出了趙氏姐妹的金店,走了兩步,心不在焉擡頭,恰好看到關季平家金字閃閃的“聚寶齋”大招牌。
聚寶齋店門裏幽深寂靜,卻有隐隐清香傳出,這香氣……宗櫻腳下一滞,不由得止了步子……是孤心山的寒蘭!
可她不信他會種着孤心山的寒蘭。
不遠不近地望進去,聚寶齋幽靜的內堂,看不見寒蘭的一葉一花。
宗櫻在門外靜立許久,終究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聚寶齋裏沒有夥計,站在階前,扶着店門望進去,第一眼看到的,是張結實的黑木方案,案上什麽也沒有,只墊着一層細軟的羊毛墊子,再擡眼,就是方案背後一面高大的、層層格格放滿古瓷玉器各種值錢家夥的镂空壁櫃,左手側隔了老大的距離,也是這樣一面壁櫃。
宗櫻走進去,怔忪立在門口,忽聞一道素雅的女聲喚道:“這位公子,您想看些什麽?”
宗櫻今日穿的還是男裝。
驚然轉頭而望,但見一位着素淨淺紫色魚鱗百褶裙的玉釵女子,她抱着一盆半開的寒蘭立在高大的壁櫃下,客氣又大方地看着宗櫻,見宗櫻不說話,就自顧地先把蘭花放到近旁的花架上,然後笑盈盈拍着袖子又詢問了一遍:“公子,你想看些什麽?”
宗櫻想,這女子口口聲聲叫着公子,想來是沒有見過她的——真是奇了,難道是新來的嗎?竟不曉得站在她跟前的是堂堂二城主。
宗櫻的目光從那寒蘭上收回來,遲疑着問那女子:“你是這裏的夥計?”
“夥計?”她笑了笑,“算是吧,這店是我夫君開的。”
“關季平是你夫君?!”
那女子點點頭,只是恬淡地笑了:“你可以叫我沈鶴。”
“他竟然成親了?怎麽、怎麽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宗櫻低頭喃喃自語,恍惚了一會兒,之後便不禁擡眼打量起眼前的女人來:不過二十一二歲的光景,眉目秀麗,臉上薄施粉黛,反绾的髻邊插一支七寶玲珑簪,整個人沉靜大方,确是一副端莊秀雅的好模樣。
他眼光也挑剔,于千萬人裏尋了如此一房宜家宜室的嬌妻,想到此,宗櫻倒是舒心地笑了,近前略折腰行了一禮,擡頭笑言:“原來是嫂子。我和關兄是相交已久的朋友,可我游走四方慣了,很少在四方城裏待着,今番眼拙不認得嫂子,還望嫂子別見怪。”
“這是哪兒的話啊,既然是夫君的朋友,那也就是自家兄弟了。你且坐,我給你斟杯熱茶來。”
“哎,嫂子,您別忙……”
由不得宗櫻拒絕,沈鶴已經轉入後廳去了。
花架上那盆蘭花,是孤心寒蘭不假。
宗櫻驅步近前,盯着那株葉片細長的素心寒蘭發呆:氣色_神_韻四清,這小東西一一占盡,但不知為何,在蘭種裏,它始終算不得上上之品,又因獨生偏遠孤山,習性刁鑽難以培育,愛蘭之人便多愛春蘭、劍蘭之類,青眼于寒蘭者,可說尋遍天下尚且寥寥無幾……清香馥郁,不是一株蘭花可以做到的,那後廳之中,怕是藏了不下數十株,此時天高雲遠,氣候漸冷,孤心山的蘭花也快迎寒盛放了,不知他,究竟是用了什麽法子才在四方城裏養活了這般多的寒蘭……
“來,你喝茶。”
宗櫻醒神,沈鶴已經端着一只青花小盞立在身畔。
宗櫻雙手接過,含笑道:“哦,好,謝謝。”
沈鶴拎着木茶托,撫着寒蘭細長的葉片,轉頭問宗櫻:“你也喜歡蘭花?”
“隐約記得幼時,房前屋後,流水溪畔,山林叢野,滿天滿地的,都是與這相類似的蘭花,我七歲那年離開故鄉,已許久不曾回去,也眷戀那裏的風物,曾經想法設法地……唉,一點舊事,罷了,不提了……”
俗話說,觀花一時,賞葉終年。其實蘭花的貴賤,非因品類單一而論,在宗櫻眼裏,孤心山的寒蘭姿态潇灑,幽雅俊秀,香味清醇,已是蘭中尊品。
宗櫻默默瞧着那株淡黃的寒蘭,半晌不語。
“……你,你叫什麽名字?”沈鶴猶豫着問道,見宗櫻疑惑,忙搖手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看你特別喜歡這花,但夫君對這花心疼得緊,我不敢輕易贈給你,就想問問你的名姓,待他回來了,若點頭應允,我立馬差人給你送去。”
宗櫻搖頭,指尖觸着未綻的花骨朵蕭瑟地笑了笑:“不用了,我沒有關兄那麽好的耐心。”
轉身離開,順手将茶盞放在了黑木方案的一角。
沈鶴在身後喚她,宗櫻腳下卻越走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