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筒子樓
2012年 夏
“幹什麽,幹什麽,倒你家鍋裏啊!啊?感情這公用水池不在你家門口啊,再來這裏倒夜壺,老娘拎過去倒你家鍋裏,啊?”
“說你呢,走廊盡頭的那個,縮頭縮腦的你看你賊眉鼠眼的樣兒!”
嘈雜的吵嚷聲,伴随着一股難聞的氣味,透過房間的門縫,傳遞進狹小的屋內,床上的少年皺了皺眉,翻了個身,用毯子蒙住自己,繼續睡着,枕頭從床邊滑落在屋內的水泥地面上。
房間外長走廊上,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後,嘈雜聲逐漸遠去,陽光透過半舊的灰藍色紗窗灑進屋內,清晨些微的涼意逐漸散盡,斑駁的光點從床邊移動向窗邊。
放在床頭櫃書上的手機震動了兩聲,有向下滑的趨勢,喬珝揉了揉眼睛,一把接住手機,擡眼看見手機上郭達發來的短信。
“哥們兒,起來沒,下午陪我去鏡崗那邊取一下我奶奶呗。”
喬珝靠在床邊,按鍵回複:下午太熱,我們晚點去吧。
“可以,時間你挑,有點遠,我們騎車,大概要天黑了回來,你沒意見就行。”對面回複得很快。
“16點半老地方見吧。”喬珝回複完短信,放下手機。
房間的紗門被人從外邊拉開,發出門邊軸的咯吱聲,喬珝掀開被子,剛跳下床,敲門聲就響了。
“喬珝?”許虹一邊敲門一邊喊道,“你看看這都幾點了,你想睡到什麽時候?”
筒子樓不隔音,許虹的聲音很快傳遍了大半個筒子樓。
隔壁房間的李爺爺把門推開了條小縫,探出頭來:“小孩子嘛,讓他睡啊。”
“嗬。”許虹一邊敲門一邊用力揮手,“李叔啊,不能給他睡哦,這馬上開學都高二了,這一天天的,放假不學習,也不知道的暑假作業寫完了沒。”
“你們家喬珝自覺,從小成績就好,你擔心什麽。”走廊中間一個中年女人拉開了門,“不像我們家林承涵啊,一大早就找不到人了,你們家喬珝的成績能上一中,還是文科實驗班,我們家林承涵呢,中考分數就夠個湖中,還是花錢找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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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別說,還實驗班……”許虹話未說完,房間門從裏面打開,喬珝站在門口,十六歲的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已經比許虹高上好一截了。
許虹愣了愣,踱步進了房間,門外的紗門砰地一聲關上,将門外那幾人的閑聊截斷。
許虹把地上的枕頭撿起來,拍了拍,放回了床上,伸手将有些淩亂的床單撣了撣,打開了灰藍色的舊紗窗,陽光下有細小的灰塵在空中翻飛,窗外是一棵柿樹,柿樹邊是一排小平房,平房和筒子樓的距離很近,喬珝窗外的這戶平房加蓋了一個二層,與喬珝的窗戶只差個半米,遮住了窗戶外的半邊陽光,将窗外的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
“房子都蓋到人家窗底下來了,不是人的東西。”許虹看着對面的房子,低聲罵了句,轉頭問喬珝,“什麽時候開學?”
“後天上午報道,下午正式上課。”喬珝坐在床邊說,随手翻看着窗邊一本物理書。
“下午在家看書嗎?”許虹問。
“不在,下午陪郭達去趟鏡崗。”
“我是管不着你了。”許虹抱着雙臂站在窗邊,“當初給你選的文科實驗班不好嗎,非要報理科,現在好了,實驗班是肯定沒得上了,你這高一也沒學過理科,你能跟得上嗎啊?”
喬珝沒有說話。
“我跟你爸還指望你考上個好學校呢,你就告訴我你這狀況考得上大學嗎?”許虹越說越氣,眼眶也紅了一圈,“你爸沒用,你也沒用,你爸掙不到錢,喬則彥那老拖油瓶還住咱們家,考不上好學校,你就等着跟我們一樣窮一輩子吧。”
“滾出來吃飯。”許虹吼了一通,把舊紗門摔出聲巨響。
這棟筒子樓是玻璃廠二十年前的員工宿舍,建造時間據說是1970年,只有三層高,深灰色的磚一塊塊累起來,經過了四十多年的風吹日曬,已經斑駁不堪,筒子樓沒有陽臺,樓頂圍了生鏽且搖搖欲墜的鐵欄杆,作為晾曬場,樓頂上生着各種雜草,還有形狀奇特的仙人掌,有住戶在附近公園裏鏟了些土,用籮筐挑了土上樓,在樓頂堆成方田,種了好些菜,頗有幾分自給自足的意思,生命頑強的植物紮根進樓板,于是三樓大部分房間漏水不能住人,剩下一樓二樓的房間裏,密密麻麻住着些老人,鎮裏進縣城陪讀的家長,以及買不起商品房的玻璃廠舊員工。
玻璃廠二十年前就垮臺了,留下一批下崗的老員工,稍微有點錢的攢了錢,去橋南買了房,剩下買不起房的一批人,守着單位分發的宿舍房不肯搬出去,每戶只有個12平米左右的房間,房間裏沒有廁所,要去廁所的,只能去筒子樓外玻璃廠上坡附近的廁所,因此很多人家夜裏都會選擇用尿壺解決問題。每層樓長走廊的盡頭,都有兩個公用水池,只能倒水,不能接水。
喬珝家在筒子樓的二樓盡頭,這是當初喬恒在玻璃廠分到的宿舍,一共兩個單間,走廊盡頭倒數第二個單間,現在做了喬珝的卧室,斜對面的那個被許虹拿來做了廚房,另外喬恒找玻璃廠的老朋友以每月二百四十塊的價格租了兩個房間,喬珝房間對面的那個作為喬恒和許虹的卧室,而廚房對面的那間,住着喬珝的爺爺喬則彥。
喬珝搬來這裏已經有四年的時間了,他讀初一那年,縣城裏的房租上漲,許虹決定全家搬回玻璃廠的宿舍來住,這一住就是四年的時間。
許虹瞪了眼喬珝:“吃飯呢,想心思?”
“沒什麽。”喬珝搖搖頭。
“郭達約你幾點出去?”許虹夾了筷白菜放進喬珝的碗裏,“別挑食。”
“兩點就出去了。”約的時間是四點半,喬珝往早收了謝,他低頭扒了兩口飯,門外的公用水池在炎熱的天氣裏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道,讓他有些食不知味,許虹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把廚房門砰地一聲摔上。
“外面來的租戶素質太差,這水池也就倒個污水,他還想倒什麽,早上我一看水池,那漂的都是些什麽,白花花的衛生紙,……”許虹擱了碗,靠在桌邊一通數落。
喬珝悶聲扒飯,許虹說的起勁。
喬珝把碗筷放在廚房的水池邊,筷子撞到碗,發出清脆的聲音:“媽,我吃完了。”
許虹停了聲,看了喬珝一眼:“怎麽也不多吃點,夏天太熱了嗎,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上午睡久了,有些吃不下。”喬珝靠在椅子邊,順手翻開桌上一本用來墊盤子的書。那是一本他小學時看過的漫畫,好幾年沒見,如今淪為桌上的隔熱墊了。
“鏡崗有點遠,你們回來的時候估計就沒有車了,自己帶房間的鑰匙,注意安全。”許虹一邊洗碗,一邊在嘩嘩的水聲中回頭,“郭達的奶奶啊,這一生,也沒享到什麽福……”
“知道了。”喬珝打開廚房的紗門出去,進了斜對面自己的房間收拾東西。
琏興縣有三座橋,縣裏的人按照修建的順序,把它們分別叫做一橋、二橋、三橋。其實這三座橋在修建的時候,都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被很多人忽視了。就比如,喬珝現在所在的二橋,就有一個響當當的名字,琏河大橋。
午後的陽光有些灼人,喬珝剛出門沒一會兒,白襯衣就被汗水浸濕了,汗水把衣料黏在後背上,讓人很不舒服,加上天氣炎熱,出門的時間有些早,喬珝的心情說不上好。
琏河大橋的中間站了個人,在這種天氣穿着一身黑衣黑褲,帶這個能遮半張臉的大墨鏡,頭上戴着個白色棒球帽,舉着個iPhone4s,正迎着烈日面對着橋下的琏河大聲講電話。
“媽,你給我說清楚,在橋南的哪裏?”那人對着電話的另一頭大聲喊,“你讓我過去拿鑰匙,你倒是告訴我你人在哪兒?”
那人講電話的聲音傳入喬珝的耳邊,炎熱的中午,琏河大橋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喬珝有意繞開了步子,離那個一身黑的人遠一點。
馬路上的熱浪撲面而來,身後傳來那個黑衣人的吼聲:“媽,媽你到底在哪,我日。”
“**,曬傻了吧。”喬珝被這聲音吵得煩躁,低罵了一聲,快步離開了毫無陰涼處的琏河大橋。
離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小時,天氣太熱又無處可去,喬珝只好順路去郭達家找他。郭達家在大院附近的信雅南路上開了個賣家用電器的店,喬珝知道去那裏一定會找到郭達。
果然,郭達正穿這個褲衩,蹲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啃西瓜。
“珝哥,來的正好,一起吃啊。”郭達含着一大口西瓜含混不清地說,嘴邊還沾着西瓜籽,伸手要去盆裏給喬珝拿一塊瓜。
“別吃了,走了。”喬珝往後退了一步,險些被郭達抹了一身西瓜汁。
“喲,喬珝來了啊。”郭正志從屋內走出來,“麻煩你跟我們家郭達去鏡崗跑一趟了,我跟郭達他媽實在是脫不開身。”
“沒事,叔叔,不麻煩。”喬珝說,順手牽走了地上還在啃瓜的郭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