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渾羊殁忽
陸辰因為食物不錯,急着将東西帶回去給姑母,便一時忘了給錢這回事,如今被只半大的貓兒提醒,好懸反應了過來。
他放下竹筒裝的酸梅汁兒,從腰間再取下一吊銅錢,因之前已用過一半,上頭僅剩二百多文的模樣,他懶得數,只頗覺稀奇地勾唇看着陸宛祯,而後擡頭去看樂寧:
“你這貍奴倒是機敏,不若将它一并賣于我?”
姑母若見了這稀奇的小家夥,定會心情愉悅許多。
陸宛祯聽得他這話,背脊上還未換下的胎毛都一同根根直豎——
兒時從家中被接到陸國公府時,這陸辰大表哥就曾用已死的竹葉青吓過她,如今她成了太子,他竟想直接将她當玩具了?
陸宛祯忽略了自己此刻活人變貓的事實,只覺受到了極大的冒犯,脊背本能地拱起,尾巴豎得高高的,警覺地看向陸辰的手。
接着,她又想起陸辰從小習武,此事若成,自己亦逃不過這陸辰的掌心,于是壓下後肢,扭頭便用一副虛弱的、可憐又無助的嗓音對樂寧叫了一聲:
“喵……”
我這麽可愛,你舍得把我賣了嗎?
樂寧本也無此意,若不是這只貓貓,她還不知要用多長的時間适應這個朝代,起碼是絕不可能這樣快認命的。
思至此,她對陸辰微微一笑,回絕道:“君子不奪人所好,小郎君,此貍于我意義非凡,無法割愛,還望小郎君成全。”
陸辰挑了挑眉頭,倒也不執着,只如數給了銅板,重拾起酸梅汁兒,腳步輕快地離開。
在他身後,陸宛祯目光幽幽地注視了他沒入人群中。
行至陸國公府馬車前,陸辰便眉開眼笑地将東西往車內一遞,由婢女接過,他等了又等,才開口問:“姑母,風味如何?”
“辰兒所喜,必是極佳。”車內徐徐傳出一道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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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辰摸了摸鼻子,自覺完成爺娘大半囑托,想了想,他又補了一句:“姑母不必為宮中之事煩憂,左右那……那人非姑母所出,如今只盼她吉人自有天相罷。”
說這話的陸辰并不曉得,他方才差點就将自己口中那自有天相的吉人抓來揉捏。
“我并非憂心此事,只是先有嫂嫂之事在先,後有宛祯一事,我是憂心大姐……聖人心中怕是不好受。”家中後人接二連三地出事,又各個都是欽定的繼承人,換了哪個皇帝能不怒?
往大了說,這後頭的人就是賊膽包天,謀害龍嗣,犯了不可饒恕之罪。
聽姑母如此說,陸辰的面上也泯去笑意,寒眸如星,半晌後才淡淡道:“國公府亦不會放過那奸-人。”
周夫人身子不大好,自嫁入陸府以來,膝下無子,早年好容易得了一女,竟于街市中走散,苦尋未果,而後郁郁寡歡至今,只逢年過節于大相國寺祈禱,至今還時不時派人去打聽,卻杳無音訊。
陸家男兒皆無納妾之風,本就子嗣稀少,不論得兒得女,皆視若掌中寶,此事一出,為陸府上下所震動,至今也是陸府一大憾事。
現下又有傳言當朝太子瘋癫,東宮已封宮,明眼人皆能瞧出這後頭定有人搗鬼,陸辰只等着此事水落石出。
“罷了,今日乃佳節,不說這晦氣的了,辰兒不若說說如今有無相中的姑娘,姑母也好回去同兄嫂交代。”車內那婦人打趣般問道。
陸辰:“……”
他摸了摸鼻子,覺得還不如繼續聊方才那苦大仇深的話題。
“哎呀,我瞧着那邊有盞天燈煞是好看,姑母等我,侄兒這便替你取來。”說着,陸辰如離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
“這孩子……”
……
乞巧佳節延續七日,樂寧同師兄們的攤位便熱鬧了七日。
因着那炙肉串兒風味絕佳,樂寧所言的“烤串”一名也傳了出去,加之有嘗過的老主顧們口口相傳,便引得更多人趨之若鹜。
便是白日裏,也常能聽見街坊四鄰聊道:
“今歲的乞巧燈會很是熱鬧,那‘烤串’你有無嘗過?我嘗過!那真叫一個香,便是如今天熱,我也日日惦記着,改日定要去鄒公食肆瞧瞧還有何新鮮……”
“芝麻胡餅算甚,我昨兒嘗過那烤串方是一絕……”
“鄒公食肆都不曉得?兄臺聽我一言,那鄒公食肆有一小食不錯……”
諸如此類的言論,在望安城內大小各坊中流傳。
包括陸國公府。
頭一日陸辰給姑母買的烤串兒還餘下許多,帶回府中之後,那香料味兒便極其霸道的傳遍廳堂,恰逢幾位大人們入宮赴家宴,家中還留下幾個孩子。
一聞着那味兒,眼睛都亮了,圍着陸辰同陸碧容打轉兒:
“什麽東西這麽香?”
“哥哥,哥哥,我想吃!”
陸辰剛一放手,弟弟妹妹們就跟撒了歡的狗子一般,撲上來一人分別拿一串兒,肉香方入口,便聽小妹陸與真驚呼:
“真好吃!我要留些給爺娘嘗嘗!”
話剛出口,就聽門口朗聲傳來一句:“真兒要留什麽給阿爺啊?”
不多時,家中赴宴大人們歸來,陸家廳堂裏就人手一串兒,連那沒拿到羊肉的,只嘗到炙蘑菇的,都覺着好。
“此人炙肉術堪稱一絕!”
“不若讓辰兒明日再帶些回來?”
大人們七嘴八舌地将陸辰安排的明明白白。
陸辰:“……為何不讓仆從去買?”
聽見他的聲音,他的親爹一邊拿羊肉跟媳婦換蘑菇,一邊瞥了他一眼:“乞巧佳節,留在家中能給我娶到兒媳?先前幫你相看望安女子,你便這也不從,那也瞧不上,如今讓你自己挑,豈不如你所願?”
陸辰:“……”
幾日後。
鄒德全出門采買時,也聽了一耳朵,面上便忍不住帶了笑,心道四郎此子果真是受過仙人點撥,頭腦靈光、做事妥帖,若換做旁的庖廚,非要經年累月的鑽研方有如此口碑。
他已決意替自己的小徒弟好好打算一番,等辣子的播種有眉目了,便去京兆尹那兒走一趟。
至于當下——
他決定露一手,犒勞犒勞自己的幾個徒弟。
于是,那天的樂寧同師兄們是被竈房裏傳出的香味兒勾醒的。
被她抱在懷裏當抱枕、始終掙脫不去的陸宛祯原本認命地扭頭看着窗子,察覺到她醒來,便用後爪軟墊蹬在她臉上,示意她趕緊放本殿下自由!
陸宛祯從她懷裏跳出去時,還做賊般左右看看,生怕被人瞧見堂堂太子殿下一世英名,如今已淪落成暖手爐的模樣。
樂寧不知小貓所想,只在回味這光滑皮毛的手感,或許連波斯最柔軟的地毯都比不過。
她起身時,房中已無蘇含章的影兒,便猜到大師兄已經先一步去了竈房,于是也趕緊洗漱了趕過去。
待她行至,果見蘇含章跟其他師兄一并于門口觀望。
樂寧湊過去,小聲問一句:“師父這是在做甚?”
“渾羊殁忽。”王虎眼也不眨地回了她一句。
樂寧:……啊?
她吸了吸鼻子,确實聞到了羊肉味兒,只以為師父要做羊肉,這幾日賣串兒賣得她鼻子都要對羊肉味膩了,面上的興致只能靠裝。
果然,廚房裏的炙羊肉味兒更濃了,及至屋內羊肉香味兒沖天時,就見鄒德全取下烤架上的羊,置于案上,而後以刀剖其腹——
不多時,他從羊腹中取出了……一只鵝。
樂寧:“……???”
心細如發的三師兄恰好扭頭,見到她面上的驚詫,便小聲同她解釋道:“四郎或有不知,這渾羊殁忽乃是行軍宴設佳品,取鵝數只,燖毛、去五髒,釀以肉及糯米飯,五味調和,再取羊一口,亦燖剝,去腸胃,置鵝于羊中,縫合炙之,羊肉若熟,卸去卻羊,取鵝食之,是謂渾羊殁忽。”
樂寧聽得目瞪口呆,滿腦子只剩四個字:
燒錢,好吃。
光是鵝就值兩千多文,何況還有一頭羊,而且這羊竟只用來調味,并不食——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問三師兄:“何、何時能食?”
竈房裏已将鵝裝在盤中,雕蘿蔔以為紋飾的鄒德全聽見,笑着回頭道:“如今便可食。”
不多時,一只表皮炙烤為金黃,又吸取羊肉精華的整鵝,便呈現在師兄弟幾人眼前,鄒德全動手用小刀于鵝下腹處一劃過,便能見到裏頭飽含鵝味汁液的深色糯米飯,其間還能瞧見剁碎的菌菇、肉塊等豐足調料。
糯米飯的香味從切開的這口子裏傳出,乍看過去,脆香鵝皮、緊致鵝肉、顆粒分明的糯米、及糯米飯中心的雞肉、菌菇等,層次分明,集結成令人聞之不忘的世間美味。
鄒德全随意拿起著筷嘗了嘗,細細品味半晌,似是有些滿意自己技藝未退。
他略一颔首,蘇含章幾人便迫不及待地也跟着動了筷——
樂寧将那鵝肉、糯米飯等一并送入口中的剎那,幾乎幸福到要飙淚:
“好吃!!!”
陸宛祯不知何時跳到了她腳底,着急地喵喵一連串叫了幾聲,探頭探腦地表示:
真的嗎?我嘗嘗,讓我也嘗一口!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美食引自《太平廣記》,《盧氏雜說》,給我都看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