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1)
★1☆
大得連人的腦袋都能塞進去的大碗在拉胚機上旋轉,賴江用雙手夾住大碗的側面,從上面慢慢地向外側壓。她想做一個大盤子。
東西大,需要相當慎重,但如果不鼓足勇氣用力,形狀就無法改變,需要慎重而大膽,分寸很難把握。
泥胚開始在她的手中失去平衡,她拼命地扶着。突然,前方伸過一雙手協助她工作,将快走形的泥胚完美地調整歸位。
在那一瞬間,賴江産生了錯覺,以為是雅也在幫自己。以前曾經多次出現過這樣的場景。然而,眼前的人卻是禦船老師。禦船見拉胚機上的泥胚穩定了,便沖賴江點點頭,走開了。
雅也怎麽可能會在這裏呢?賴江拿起毛巾,擦了擦額上的汗。
出了教室,剛走了幾步,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喊“倉田太太”。回頭一看,一個似曾相識的男子笑嘻嘻地走了過來。此人滿臉胡須,穿着髒兮兮的西服,但目光犀利。
“曾在銀座的畫廊和您聊過幾句,我是警視廳的加藤,您還記得嗎?”
“加藤……啊。”賴江清晰地記起來了。
“想找您談點事情,可以嗎?”
“嗯,可以。”
“不好意思。”
兩人進了位于水天宮前站的CITY酒店,大廳裏已早早地裝飾了聖誕樹。兩人在一層的茶室面對面坐下。賴江心裏充滿了懷念之情,和雅也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家酒店。
“那位先生,現在依然在上陶藝班嗎?”
聽加藤開口詢問,賴江才回過神來:“什麽?”
“就是酒壺的制造者,是姓水原吧。聽說是位手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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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賴江很驚訝,沒想到加藤還記着雅也,她以為自己的內心被對方看透了,“最近好像沒來陶藝班,也許是工作太忙了。”
“最近您沒見過他?”
“嗯,最近一直……”
“哦。”加藤把咖啡杯端到嘴邊,同時眼睛上翻注視着賴江。那審視般的眼神讓她很不快。
“半年前,你們一起去過華屋吧。”
“啊?”
“華屋,您還在一層的箱包櫃臺與曾我恭子交談過。”
賴江頓時呆住:這個警察怎麽會知道這件事?“确實去過,怎麽了?”
“能請您詳細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嗎?離開華屋後,您做了什麽?”
“離開華屋後?”
“對,您和水原去吃飯了?”加藤笑嘻嘻地問道。
賴江搖搖頭。“那天直接和他分開,我一個人回家了。”
“肯定?”
“肯定。”
賴江想,怎麽可能記錯呢?後來才發現那一天具有重大的意義——那是見到雅也的最後一天,從此就和他完全斷絕了聯系。賴江仍不明白為什麽。她甚至還去過他的住處,但那裏房門緊閉,敲門也沒有反應。
“這有什麽問題嗎?”賴江問道。
加藤并沒有痛快地回答。“您和那個姓水原的人是在什麽地方認識的?我咨詢了陶藝班的人,聽說是您把他拉進培訓班的。”
“怎麽能說是拉進去的呢……只不過邀請了一下。”
“所以我才問您,和他是怎樣認識的?”
“我完全不明白,為什麽要問我這些問題?”
“為什麽要隐瞞呢?難道和他的相遇無法對別人說嗎?”
賴江感到臉頰變得異常僵硬,她眼含怒意地瞪着警察。
“對不起,失禮了。”加藤輕輕舉起雙手,“不過,現階段還不能對您詳細說明。我們要保守調查中的秘密,也有保護個人隐私的義務,請您諒解。”
“你的意思是水原和某起案件有關?”
“剛才說了,現在還不能告訴您,日後也許能向您說明。”
賴江拉過茶杯。難道雅也和什麽案件有牽扯?這件事與他隐蔽行蹤有什麽關系?
“和他就是在這家酒店見面的。”她緩緩說道。
“這裏?”
“嗯,但當時我并不認識他。”
賴江盡量詳細地對加藤描述了和雅也相遇時的情景,加藤認真地在記事本上做着記錄。
“也就是說,那個姓山神的人建議您投資一個新項目,您也頗感興趣。”
“确實有投資的傾向。”
“但那時水原出現,警告您被人欺騙了。從此,你們開始交往。”
“談不上交往……關系比較親密的确是事實。”
加藤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辯解,眼睛望着遠方,用圓珠筆頭咚咚地敲着桌子。“和他見面前,有沒有出現什麽不正常的事情?”
“不正常的事情?”
“比如被人監視或者跟梢,就是所謂的跟蹤。”
賴江搖搖頭。“沒感覺到。為什麽我要遭遇這種事情?”
“沒有更好。我再問一次,您現在和他沒有聯系?”
“沒有。”
“您能不能告訴我他的手機號碼?”
“當然可以。”
就算你打這個電話也打不通——賴江本想告訴警察,最終還是沒說。他打一次就會明白。
警察記下號碼,合上記事本,低頭道:“在您百忙之中打擾,真抱歉。”
“你在找水原?”
“嗯,是啊,應該會找他。如果找到了,要不要通知您一聲?”
賴江禁不住想點頭,但還是打消了念頭。“估計他沒什麽事情找我。我也是,也沒什麽事找他。”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聽起來肯定像凄涼的逞強。
★2☆
從酒店茶室出來後,加藤上了出租車,告訴司機去處後,合上了記事本。
沒錯,終于找到了。
新海美冬的同夥就是那個水原雅也,他符合所有的條件。
轉折點就是前幾天去見了曾我恭子。沒有特別的理由,只是想問問關于曾我孝道的失蹤有沒有什麽消息,卻意外地得知了一個情況。
恭子說,大約四月份時,倉田賴江來了,針對曾我孝道的失蹤,以及恭子以此為契機和美冬變得親密的事,提了幾個問題。若僅僅是這些,加藤也不會在意,但恭子之後說的話卻引起了他的注意。
“兩人本來都離去了,可過了一會兒,那位姓水原的先生獨自回來了,更詳細地問了些問題。我心裏納悶為什麽他會問,可還是如實回答了。”
自從在畫廊裏知道了水原雅也後,加藤一直在意這個人。吸引他注意的是其金屬加工從業者的身份,而且還是關西人。新海美冬在華屋工作的時候,同事曾聽到過她打私人電話,那時美冬說的就是關西方言。
聽了曾我恭子的話,加藤對那個水原更感興趣了。
按照從陶藝班打聽到的地址去了水原的住處,卻發現他已不在那裏,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咨詢了房東,說是他已預交了半年的房租,所以房東認為沒有必要聲張。
加藤請求房東打開了房門,看了看裏面。屋子裏空落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如家具、電器、日用品及衣物,也沒有發現手藝人一般持有的自用工具。
加藤還趴下看了看冰箱底下,拽出了一張紙,他的後背頓時有種電流穿過的感覺。紙上用鉛筆畫着戒指的構造圖,還标有詳細尺寸。
加藤整理了倉田賴江的話。賴江感覺似乎是偶然和水原相遇的,但應該并非如此。水原對賴江的行動進行了徹查,窺探接近她的機會。當然,這肯定又是美冬的指示。不清楚他們究竟出于何種目的,或許是想掌握能夠制約在秋村家族具有強大實力的賴江的資料。
出租車停下了,水原雅也的公寓就在眼前。加藤明白來也是徒勞,但依然無法放棄期望。也許水原已經回來了。
他為什麽會隐蔽行蹤呢?是覺得自己的身份快暴露了?幾個月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水原找到曾我恭子,詳細詢問了孝道失蹤時的情況,加藤對此有些想不明白。如果水原是美冬的同夥,他應該清楚這些事情,為何要再次找恭子确認呢?
加藤邊想邊上了公寓的樓梯。雅也的房門前站着一個身穿牛仔褲和夾克的年輕姑娘,她正把一張小紙條夾到門縫裏。
加藤走到門前,她低着頭想從邊上走過去。
“你找水原有事嗎?”他問。
她似乎一驚,擡起頭來:“什麽?”
“是不是找他有事?就是水原雅也。”
“倒沒什麽事,只是想看看他回沒回來……”
“你知道他去哪裏了嗎?”
“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眼珠上翻看着他,“請問您是……”
“我想先知道你是誰。”加藤抽出了夾在門縫裏的紙條。上面寫着:“回來後請和我聯系。有子。”
“你叫有子?和他是什麽關系?”
“我為什麽要回答?”她毫不示弱地瞪着加藤。
“我想這對我們倆都好。我也在找他,咱們是不是該齊心協力呀?”加藤慢慢地取出證件。
一進餐館,就聞到一股鲣魚湯的味道。一個客人也沒有。晚上的營業時間是從下午五點開始,現在剛過五點。
“您喝點什麽?”有子語氣生硬地問道。
“不,不用了。”加藤擺了擺手。
有子微微皺起眉頭:“您還是要點什麽吧,否則我父母會覺得奇怪。”
“噢,那就來瓶啤酒吧。”
有子繃着臉點點頭,進了裏間。加藤望着她的背影,又環顧店內一圈。這裏是典型的平民小餐館,聽說水原下班後常在這裏吃晚飯。
有子端着一個托盤回來了,上面放着啤酒、酒杯,還有盛着小菜的小盤子。裏面的廚房傳出了說話聲。
盤中的涼菜是小魚和裙帶菜。加藤吃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啤酒。有子抱着托盤站在桌旁。
“別嫌我啰唆,你真的猜不出他去了哪裏?”
“猜不出。如果知道,就不用那樣做了。”好像是說在門上夾紙條的事。
“從什麽時候開始和他交往的?”
她搖搖頭:“沒有……和他交往。”
加藤苦笑道:“我是問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
“應該是五年前,春天。”
加藤明白了,是一九九五年春天,和新海美冬來東京的時間一致。“能告訴我你們是怎樣變得親密的嗎?”
“我不是說了嗎,關系并不親密……”
加藤笑着搖了搖頭:“如果關系不親密,應該不會等着一個下落不明的人的消息。”
有子緊閉雙唇,對加藤怒目而視。“沒有什麽特別的契機,只是在店裏見面次數多了,不知不覺地……”
“是這樣啊。”加藤又喝了一口啤酒,“知道他在哪裏工作嗎?”
“以前的?”
“是。”
“聽說是千住新橋附近的鐵制品加工廠。”
“工廠叫什麽?”
“好像是福田,也可能是福電。”
加藤記了下來。“他下落不明之前,有沒有什麽異常?”
“沒注意。那之前基本上沒有見面,他一直沒有露面,我很納悶,就去他的住處看了看,發現已經沒人了。”
加藤猜出這姑娘對水原有好感。“你能否感覺出有和他關系不一般的女人?”加藤知道這個問題對有子有些殘酷。
不出所料,有子垂下眼睑,說:“不知道。”
“你沒感覺出來?”
“從沒聽他說過,也沒見過。而且,我對他的情況不太了解。”
“這個我也清楚。”
如果你知道了那人的真面目,估計連笑眯眯地給他上菜也無法做到了——加藤在心裏嘀咕道。他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一張照片,是他偷拍的,上面是剛從公司出來的美冬的身影。他把照片拿到有子面前。“你見過照片上的女人嗎?”
有子望了照片足有十秒鐘,然後搖了搖頭。“沒有。”
“真的?也有可能改變服裝或化妝的風格。”
有子把照片還給加藤。“您是想問雅也身邊是否有這樣的女人?我一次也沒見過他和什麽人在一起……”突然,有子似乎想起了什麽,移開了視線。
加藤沒有放過:“怎麽了?”
“不,只有一次見過雅也和女人在一起,但不是這個人,是年紀更大……雖然也很漂亮。”
“五十歲左右的?”
“嗯,或許不到五十歲。”
加藤明白,那人是倉田賴江。
店門開了,進來兩個穿工作服的人。有子看到有客人來,立刻面帶笑容地迎了上去,高聲招呼道:“歡迎光臨”。
兩人看來是常客,随口開着玩笑,然後點了兩瓶啤酒。有子步履輕快地去了廚房。
加藤把酒錢和消費稅放到桌子上,站起身來。看來從有子這裏已問不出什麽。
他剛走出餐館,就聽到身後有人喊自己。“請稍等……”回頭一看,有子一路小跑追了過來。她看了看身後,然後說:“剛才的照片,能讓我再看一次嗎?”
“照片?可以。”加藤再次遞過美冬的照片。
有子瞥了一眼照片,擡頭看着加藤。“這張照片能給我嗎?”
加藤有些驚訝:“不行,這可不行。這是辦案資料。”
“哦……”
“為什麽想要這張照片?”
“為什麽……她是雅也的戀人吧?”
“這個嘛,我不能說。”
“沒關系,我知道。我一直覺得他心裏有人。”
“女人的直覺?”
“也許。”有子低着頭遞回照片,“她,是什麽人?警察先生,您應該知道吧?”
“當然知道,但不能告訴你。”加藤取過照片,放回口袋,“你最好把水原忘掉。”
有子擡起頭,睜得大大的眼睛裏充滿敵意。“雅也究竟幹什麽了?雖然我不太懂,但搜查一科不是負責調查兇殺案的部門嗎?”
加藤嘆了口氣,對她笑了笑。“剛才不是說了嗎,詳細情況還不能講。如果他回來了,你可以自己問問。”估計這一天不會到來了——加藤把這句話咽了回去,“我再說一遍,最好把他忘掉,這樣對你好。”
有子似乎不知該說什麽了,呆呆地站在那裏。加藤扭身快步前行,心裏想道,如果水原雅也選擇了這樣的姑娘,估計人生會截然不同。
★3☆
當天下午八點多,加藤找到了福田工廠。無論如何,他都想趁今天不值班的空閑去探訪那裏。
福田工廠的車間裏沒有亮燈,但相鄰的住宅窗戶裏流出了燈光。加藤繞到房子門口,摁響了門鈴。
等了好一會兒也沒人答應。加藤以為沒人,但一擰把手,門竟然輕易就打開了。
剛進屋的地方是一間辦公室,辦公桌和櫥櫃上落滿灰塵,可見這家工廠已好久沒有開工。
“有人嗎?”加藤沖裏面喊道,“有沒有人在?”
不一會兒,從裏面慢吞吞地踱出一個六十上下、個頭矮小的男子,他面無表情地望着加藤。
“您是……福田社長?”
那人聞言哼了一聲,用沙啞的聲音嘟哝道:“工廠都沒了,哪來的社長。”
加藤明白了,看來福田工廠已經倒閉。“我是警察,想問些事情。”
福田皺起眉頭,歪了歪頭。“就算還不起錢,也用不着警察來吧。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
“我想問的不是您的事,是以前曾在這裏工作的人。”加藤向前走了一步,“您還記得水原雅也嗎?”
福田那雙似乎被皺紋掩埋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一些。
“他也出事了?”
“也?另外還有誰?”
福田又冷哼了一聲:“并沒指誰。世道這麽不景氣,失業的人可以幹的只有兩件事:犯法或者等死。”福田拖着腿慢慢地走過去,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他怎麽了?”
“現階段只是發現可能與某樁案子有關。我去找他調查時,他已下落不明,我才來到這裏。”
“他說不定也被債主追得四處逃竄呢。”
“最近他和您聯系過嗎?”
“怎麽可能?從他兩年前辭職後一直沒有聯系,确切地說,是我把他辭退的。”福田從夾克口袋裏拿出煙盒,但裏面已經空了,他煩躁地把盒子在手中攥癟。
加藤把自己的煙盒放到桌子上。福田交替看了看他的臉和煙盒,然後把手伸向煙盒。“謝了。”
“水原是個怎樣的人?”
福田美美地吸着煙。“待人冷漠,手藝卻無可挑剔。如果沒有他,我這兒會早倒閉一年。”
“什麽意思?”
“他什麽都能幹,車工、研磨、焊接樣樣精通,聽說是從關西漂過來的,應該受過嚴格的訓練。正因為有他,其他工人全被辭退了。盡管招人恨,可世道就是這樣,沒辦法。”
“首飾加工呢?”
“嗯?什麽樣的首飾加工?”
“比如做戒指或項鏈什麽的。”
“我這兒不承接這樣的活兒。不過,如果想幹也能幹,工具一應俱全,以前我們工廠是以銀制品加工為主,只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哦,銀制品加工?”
“做過首飾、酒盅之類的東西。那種活兒需要技術,将一塊圓板,僅靠敲打來做成酒盅。但手藝最好的工人突然離開了,後來就不做了。”
“在銀制品加工方面,您的工廠有名嗎?”
“怎麽說呢,圈裏的人都知道吧。這些事情和雅也有什麽關系嗎?”
“雇用他的經過是怎樣的?”
“根本談不上什麽經過,沒那麽誇張。他突然找上門來,希望我雇他。”
“馬上就痛快地錄用了?”
“是的。不,不對。”福田馬上改了口,手指夾着香煙,眼睛斜視着上方,“阿安突然不能用了,才雇了他。”
“阿安?不能用了?什麽意思?”
“有個人姓安浦,原來是這裏的工人,因為受傷無法工作了。他被妓女刺傷了手,手指不能動彈了。對他本人當然是沉重的打擊,對工廠的影響也很大,因為有一些機器只有他才會用。在這種世道下,如果無法按時交貨,馬上就會接不到訂單。”福田輕輕晃了晃肩膀,又道,“其實接不到訂單也是早晚的事情。”
“您為了擺脫困境就雇了水原?”
“是這樣。剛才也說了,他的手藝無可挑剔,可以說因禍得福,阿安出了事,我們廠倒是向好的方向發展了。當然,這話可不能讓阿安聽到。”福田戀戀不舍地盯着快燒到手的煙蒂,然後在煙灰缸裏撚滅了。
“水原在這裏時表現怎樣?”
“表現?什麽意思?”
“什麽事情都可以。關于水原,只要您記得的,希望都告訴我。比如,他和什麽樣的女人交往?”加藤走到福田面前,拿起桌上的煙盒,打開盒蓋對他說,“再來一根吧。”
福田擡頭看着加藤,又抽出一根香煙。見他叼上香煙,加藤從口袋裏取出打火機。福田的眼神中充滿戒備,但還是微微點了點頭,把煙湊到火上。
“到底是什麽案子?他幹了什麽?”
“詳細情況不便說,可以先告訴您,和一個女人有關。”
“哦,女人?他長得還不錯,”福田用力吸了幾口,“可在這裏時沒有提過。他話少,只顧埋頭工作,幾乎和誰都不說話。”
“那麽,有沒有和他關系特別親密的同事?”
“別說關系親密了,估計還遭到了那幾個人的憎恨。正因為有他,其他人才沒活兒幹了。”
加藤點點頭。完全可以想象,水原雅也盡量避免和他人建立聯系,一旦關系密切,他的真面目就有可能被人發現。
“能讓我看看車間嗎?”
福田眉頭緊鎖。“當然可以,但沒有照明,機器也不能動。”
“沒有電?”
“線路被掐斷了,為了避免有人擅自使用。”
“擅自使用?”
“意思就是不讓我們随便用。這裏的一切都不是我的了,都屬于銀行。”福田吸完第二根香煙,揉着腰站了起來。
正如福田所說,車間的燈已經不亮了。透過窗戶射入的一絲亮光映出一排排加工機械。
“會越來越糟,”福田說,“這世道會變得更糟。那些只想着損公肥私的家夥在掌管國家,當然會是這個樣子。以前是老百姓地位高,所以問題總能解決,可現在不行了,努力也是有限度的。”
“水原一直在這裏工作?”
“嗯,是的。”
“水原工作的時候,總有人在旁邊看着嗎?”
“根本用不着看。只要提供圖紙,全都指示清楚後,剩下的就交給工人了。只要能按照要求做出東西,我就沒有任何意見。”
“這麽說,就算他幹別的事您也不知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在問,如果水原用這裏的設備做別的東西,是不是別人都不知道?”
福田臉上又浮現出戒備的神情。他不耐煩地翻着白眼,擡頭盯着加藤。“你是說他在這裏幹別的事?”
“我想知道是否有這個可能性。”加藤盯着他的眼睛。
“這個嘛,如果想幹,應該能做到。工作都委托給了工人,根據需要,用哪臺機器都可以。倒是有幾名工人,但大家都不留意別人在幹什麽。”
“您剛才說把水原之外的工人都辭退了,那麽,後來這裏就是水原的天下了,想必可以在這裏随心所欲。”
福田什麽也沒說,只是歪了歪嘴。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響,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小女人提着便利店的袋子站在那裏。
“來客人了?”女人問。
“不,是警察。”福田答道。
“警察……”那女人像是福田的妻子,她向加藤投來透着膽怯的目光。
加藤沖她笑了笑。“我來打聽以前在這裏工作的水原的情況。”
“啊,你說阿雅……”她這才放下心來,交替看了看加藤和丈夫,“對了,像是兩個月前剛來過吧。”她像是在征求福田的同意。
“來過?兩個月前?”加藤凝視着她的臉,“水原來過?”
或許加藤的語氣過于嚴厲,她臉上又現出懼色,縮了縮下巴,小聲說:“嗯。”
“真的?剛才怎麽沒提?”加藤回頭看了看福田。
“是這樣嗎?”福田有點怄氣似的嘟哝着,并不正視加藤。
加藤把目光又轉回到女人身上。她像是在後悔自己多嘴了。
“水原來幹什麽?”
“沒什麽……只是來看看……是不是?”她對丈夫說。
“碰巧來到附近,順便過來打個招呼,稍微聊了幾句,馬上就回去了。”福田說。
“噢。”加藤抱起胳膊,打量着兩人。
福田依然把臉扭向一邊,他妻子則低着頭。
“福田太太。”加藤喊道。
她似乎吓了一跳,身子一動,擡起了頭。
“可以占用您點時間嗎?”加藤丢下這句話,沒等對方回答就先走出工廠,又穿過辦公室,打開了入口的門。
不一會兒,福田的妻子惴惴不安地出現了。
“咱們到外面說吧。”加藤把她帶到了外面。
她吓得直哆嗦,在昏暗中也能看出她的臉色變得煞白。
“您丈夫像是在隐瞞什麽。水原來的時候,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
“沒什麽特別的事情。”她發覺加藤正在注視自己,顯得有些狼狽,“沒有撒謊,就算您說我丈夫在隐瞞什麽,我也想不出。我覺得水原來過的事根本沒有必要隐瞞。”看上去她并不像在撒謊。
“水原來有什麽事嗎?”
“這個……不太清楚,他和我丈夫在車間裏說的話。”
“當時您沒在場?”
“我只是給他們端了茶。”
“水原回去後,沒問您丈夫,他這個時候來有什麽事?”
“這個……”福田的妻子低下頭,嗫嚅着。
“太太,如果您知道什麽,最好現在就實話實說。”加藤用上了告誡的口吻,“如果現在隐瞞了什麽,也許日後會更麻煩。”
她擡起頭:“麻煩……”
“請告訴我實情,我不會為難你們。”
福田的妻子先看了看身後的動靜,然後才說:“我丈夫說把圖紙賣了。”
“圖紙?賣給水原了?”
她點點頭。“是幾張以前加工過的産品圖紙……我丈夫說,在家裏放着也沒用,就賣了。”
“為什麽現在水原又要買那些東西?”
“這是常有的事。”身後突然傳來了聲音,福田從辦公室中走出,“圖紙中蘊含了各種技術。所以,如果工廠倒閉了,會有一大堆人來要圖紙。我們工廠也是,來買圖紙的不止雅也一個人。這樣做需要先得到客戶的許可,所以我都拒絕了。可雅也本就是我們廠的人,我覺得不會帶來什麽麻煩,就給他了。”
“賣給他的?”
“要了點錢,這是理所當然的——你快進屋吧。”福田對妻子說。她逃跑似的進了屋。
“賣給水原的是什麽圖紙?”加藤再次問福田。
“各式各樣的,我們曾加工過各種零部件。水原說,為了找到新工作,想把那些圖紙作為自己手藝的宣傳資料。可以了吧?水原只在那時來過,之後再也沒有見面,沒打過電話,也沒問他的聯系方式。我不知道他幹了什麽,但和我沒有任何關系。”
福田開始不耐煩了。加藤心中仍有疑問,可又覺得再問下去,這人也不會說什麽了。
“是姓安浦吧,就是在水原之前在這裏上班的工人?”
“他怎麽了……”
“能告訴我他的聯系方式嗎?”
“他不認識阿雅,你去找他也沒用。”
“我自有打算。”加藤取出煙盒,打開蓋子,遞到福田面前。
福田板着臉伸出了手,還沒夠到煙,加藤一把抓住他的兩根手指頭,用力一捏,福田的臉立刻扭曲了。
“不要讓我太費事,我沒那麽多時間,而且,也不一定總能保持好心情。”加藤笑道,然後松開了手指。
福田把手抽回,揉着指頭,再也不想去拿煙了,只默默地走進辦公室。加藤叼上一根煙,點着了火。
圖紙……
水原雅也究竟為何要買圖紙?不可能是因為福田說的理由。水原有新海美冬這個搭檔,就算找不到工作,也不會馬上生計無着。
和隐藏行蹤的事不可能沒有關系。難道水原雅也想用這些圖紙幹什麽事情?
還有一件事情讓加藤在意。水原雅也來這家工廠難道純屬偶然?會不會是因為這裏曾是有名的銀制品加工廠,判定這裏的環境适合首飾加工?毋庸置疑,這對新海美冬來說正合适。
福田說,前任工人受了傷,才突然雇了水原。真的會如此巧合?被妓女刺傷了手,手指不能動彈。這事有些可疑,那個妓女究竟是什麽人?
福田從辦公室裏走了出來。加藤扔掉香煙,用腳踩滅。
“最近一直沒有聯系,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還住在那裏。”福田遞給他一張紙條。加藤瞥了一眼,放進上衣口袋。
“你說安浦被妓女刺傷了,他認識那女人嗎?”
福田哼了一聲。“在大街上撞見的,不知道是什麽人。安浦在酒店被灌了安眠藥,不光錢被拿走了,最後還被刺傷了。警察也不會認真調查那種事,他曾發感慨,說警察不把他當回事。”
“為什麽手會被刺呢?”
“這個嘛,就要問那個女人了。”
加藤點了點頭,道聲“打擾了”。福田将臉拉得老長,表情像是在說再也不想見面了。
離開福田工廠後,加藤開始發揮想象力。一個工人被偶遇的女人刺傷了,水原随即取而代之,而且,那裏對水原和美冬來說是最合适的工廠。難道這些可以簡單地歸結為巧合?
他又覺得不太可能。就算是那個女人,恐怕也不至于這樣做。
但加藤馬上又打消了這一想法。他邊走邊搖了搖頭:正因為是那個女人,才會連這種事情都幹得出來。
★4☆
夕陽覆蓋了西面的天空,下面的高樓大廈鱗次栉比,周圍又擠滿了大小不一的各類建築。這裏是懷着野心和希望的人造就的城市。而在現實中,人們像是在這些建築物的縫隙中爬行一樣生活着,整日疲憊不堪。
雅也想,我也是其中之一。
他正在隅田川的岸邊。小船在眼前慢慢駛過,船尾勾畫出幾條漣漪。
雅也想,我究竟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要來到這裏?那場噩夢般的大地震之後,眨眼間已過了五年。一想起這期間自己幹過的事情,他就有種被寒風吹透全身的感覺。
難道我是為了殺死自己的靈魂才來到這個城市嗎?
不,不是這樣。來這裏之前我的靈魂已經死了,大地震發生的那個早晨就已經死了。砸碎舅舅的腦袋時,我就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她主動接近了這個空皮囊一般的男人。現在才明白,正因為我是這樣的男人,她才會接近。失去靈魂、迷失了前進方向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她手中的玩偶。
雅也突然自嘲地笑了笑,從懷裏掏出太陽鏡戴上。被夕陽染紅的天空頓時變成了灰色。
雅也想,這世上再沒有比自己更傻的人了。瘋狂迷戀的人,僅僅是為了利用自己才和自己在一起,這真像荒唐的喜劇。她所有的愛情表白都基于周密的考慮,她的話只不過是讓她操縱的玩偶任其擺布的咒語。
看了看表,已經下午五點了。一對男女從他面前走過。河對岸走着拎着超市袋子的三個人,像是母親帶着兩個孩子去采購晚飯的食材,看上去很幸福。
右側走過一個男人,身穿黑夾克,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