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但又想盡情享受從夢中醒來前的短暫時刻,哪怕只有一秒鐘。但也正因如此,不想留下遺憾的願望更加強烈,想充實和雅也度過的每時每刻,為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打擾一下。”
突然聽到有人說話,賴江不禁吓了一跳。右後方站着一個男人,胡子拉碴,看樣子三十多歲,身上倒是穿着西服,也系着領帶,但賴江感覺他土裏土氣的,并非因為這人個子矮,或許是因為他眼睛上翻看着自己。
“您是倉田賴江女士?”
“是的。”
男人遞過一張名片。賴江看後皺起了眉頭,不明白警視廳的人為什麽來找自己。
“我可以問您點事情嗎?”姓加藤的警察問。
“可以,不過七點前我不能離開這裏。”
“那就在這裏談吧。”加藤走到展品前。他也許想裝成一位散場前剛來的客人。“真好看。就算是學生們的作品,也完全具有交易價值。不好意思,您學陶藝多長時間了?”
“一年。”
“嗬?一年就能做得這麽好。”加藤看過賴江制造的點心缽,把手伸向旁邊的酒壺,“這個也很厲害,是經驗豐富的人做的吧?”
賴江微微一笑。雅也的作品被人表揚,她很高興。“他最近剛開始學。”
“是嗎?”加藤看上去很驚訝,他凝視着酒壺,又放回原處,“這世上還真有手巧的人。”
“他是個手藝人。”
“手藝人?”
“他的本行是金屬加工,制造各種精細的零部件,不能說完全是個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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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原來如此。”加藤點點頭,再次望向酒壺。他的側臉看上去異常認真,賴江感覺有些怪異。
“您想問我什麽?”
“啊,對不起。”加藤似乎回過神來了,“是這樣,我正在調查一九九五年華屋發生的惡臭事件。”
“啊,那件事,”她當然知道,“還在調查嗎?”
“零零碎碎的,因為至今還沒有解決。”警察扭頭笑道。
“我以為肯定成懸案了……”
“您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調查總部早就解散了。當時剛發生地鐵毒氣事件,上頭特別重視,但……”
“關于那件事,想問我什麽?”
“不知您是否記得,當時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跟蹤狂事件。案犯是寶石飾品專櫃負責人,姓浜中。”
“聽說過,但不知道詳細情況。不是說那件事與跟蹤狂沒有關系嗎?”
“這種意見是主流,但還無法斷定。”
“可……”
“浜中跟蹤的女子中,有一個叫新海美冬的。通過調查,發現他曾跟蹤過多名女子,但他本人只承認對新海美冬的行為。而且他聲稱,新海是他的情人。”
賴江環顧四周,想确認剛才這番話是否被別人聽到了,幸虧旁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很難理解,為什麽如今又舊事重提?”
“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叫新海美冬的女子現在是您的弟媳,也就是秋村社長的夫人,但正因如此才來問您。關于那一系列事件,包括您在內的秋村家族應該都知道,卻依然将她作為社長夫人迎進了家門。對她是否進行了相應的調查呢?”
“當然進行了一系列調查,不過,最後還是由本人決定,旁人如果過多幹涉——”
“您說進行了調查,那是何種程度的呢?是否對新海的過去也進行了詳細調查?”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
“因為這很重要。就算是為形勢所迫,既然那個案子的嫌疑人坦白,她是他的情人,警察當然會在意。”
“你……是姓加藤吧,”賴江深呼吸了一下,沖着警察挺起胸脯,縮了縮下巴說,“不知你是否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麽。就算是有所謂的為了調查的名目,也無法容忍你對華屋的社長夫人進行诽謗。把我們惹急了,可以要求你的上司對你提出警告。”
賴江不客氣地瞪着加藤,但他沒有流露絲毫懼色,倒像在清醒地觀察她發火。看到他的樣子,賴江突然感到一絲不安,也許正中了這人的圈套。
“對不起,這樣站着随便聊天,不由得說過火了,還請您多多包涵。”和他的表情相反,加藤禮貌地道歉。
“倉田太太,到時間了。”身後有人喊賴江,是一起負責接待工作的山本澄子。平時和她并非特別合得來,今天倒像是救了賴江。
“好的,馬上就去。”賴江對她說。
山本澄子交替看着加藤和賴江,“您是倉田太太的朋友?”
“我是與華屋有關的人。我該告辭了。”加藤答道。
“有沒有您中意的東西?”
“有很多,特別是這個。”他拿起那把酒壺。
“啊,這個,”看山本的表情,似乎對此早有預料,“水原先生的作品。他是倉田太太選拔出來的,眨眼間就超過了我們。”
賴江嫌她說得太多了,但她還笑嘻嘻地無意離去。
“是倉田女士選拔的?”加藤問道。
“他好像對陶藝感興趣,我只是邀請了他。”
“聽說原來是幹手工活的手藝人,看來江戶手藝人的水平在這裏也體現出來了。”加藤看了看手表,似乎想告辭。
但還沒等他開口,山本澄子便道:“水原先生不是東京人,是關西人。”
“關西?是大阪?”加藤問賴江。
“聽說是神戶。”賴江答道。
“神戶……噢。”加藤再次把目光轉向酒壺,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标有“水原雅也”的牌子。過了一會兒,他低頭道聲打擾,就向出口走去。
★5☆
聽說那個姓加藤的警察出現在個人展上,雅也差點把手裏的酒杯扔到地上。酒杯裏晃動的紅酒灑出了一點,把他的手弄濕了,他趕緊舔幹淨。如果落到白色的浴袍上會十分醒目,還好沒有沾上。
“警察為什麽會來?”他小心翼翼地問。
“我也不太清楚,難道現在還在調查惡臭事件?”她歪了歪頭。
“問你什麽了?”
“就是惡臭事件的事。确切地說,”她把目光轉向窗外,“問的是關于美冬的事。”
“……什麽事?”
“簡單地說,我一直在意的地方,那個警察也在意。”
據賴江講,加藤詢問了秋村家對美冬的身世及過去作過何種程度的調查。“我告訴他已經認真調查了,但他似乎在懷疑。”賴江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
兩人正在距六本木不遠的一家酒店的房間裏。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這裏秘密相會,約會地點總是由賴江決定。
“本來我不想再追究美冬的過去,但既然警察都找上門來,我又開始在意了,盡管這樣會挨你批評。”賴江含了一口紅酒,微笑着向上翻着眼珠。房間裏燈光昏暗,但依然能看出她從浴袍接縫處露出的胸口微微有些發紅。
加藤出現在賴江面前的原因,雅也完全能猜出來。那個警察知道美冬是假冒的。正因如此,他才感到不可思議,為什麽大名鼎鼎的秋村家族竟然沒有發現什麽,還将她作為一家之主的妻子迎進了家門?
雅也想,對那個警察不能放任不管了。聽美冬說,他也去美容師青江那裏打探了情況。加藤正在追查她的過去,想揭開她的面具。
雅也不知道美冬的真正面目,但仍下定決心保護美冬。同時,他還有一種自負:只有我才有資格知道她的真正面目。
他想,一定要想辦法趕在加藤之前查出美冬的身份。不能追問她本人,那樣會導致關系破裂。即使查出了她的身份,他也想保持沉默,直到她自己坦白。
但有沒有方法查出美冬的真正身份呢?她戴着多重面紗,而且每一層都無法輕易揭開。
“怎麽了?發什麽呆?我剛才的話惹你生氣了?”賴江不安地望着他的臉。
雅也苦笑着喝幹了紅酒。“你知不知道誰和美冬私人關系比較密切?”
賴江露出意外的神色:“幹什麽?”
“如果有這樣的人,那個姓加藤的警察或許會去找。”
“啊,也許會,可我不太清楚,不知道她在和什麽樣的人來往……”賴江把右手放在額頭,微微歪着頭,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想起了什麽,把頭扭向雅也,“雖然不知道關系親密到什麽程度,但在華屋的工作人員中,好像有一個人和她有私交。”
“是她在那裏上班時的同事?”
“應該不是,聽說那人就是靠美冬的關系才得以在華屋工作。”
“咦……”
這事沒聽美冬說過,雅也不知道還有人和美冬關系密切到這個程度。
“以前聽我弟弟說起過。聽說現在她還在華屋的一層,她丈夫好像失蹤了。”
“失蹤?”一條信號從雅也腦中劃過。
“是的,就是所謂的蒸發。”
“你知道那人的名字嗎?”雅也感覺心跳加速。
“那人好像……”賴江把手指貼在嘴唇上,“姓曾我。嗯,應該沒錯。”
“曾我……”
“怎麽了?”
“啊,沒什麽,姓什麽都無所謂。”雅也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把紅酒倒入空酒杯。他知道自己的臉變僵硬了,想努力掩飾過去。
無疑是那個曾我孝道的妻子。
難道是美冬幫曾我的妻子找的工作?從沒聽說過這件事。美冬為什麽要這樣做?曾我孝道是恐吓雅也的人,是掌握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的人。正因如此,才作出了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決定。
“怎麽了?”
“沒,沒什麽。”他用手蓋住嘴巴以隐藏表情,“好像有點醉了。”
“真少見,你竟然會醉。”賴江站起身,來到雅也身旁,手繞到他的脖子上,撫摸着他的臉頰,“去躺會兒吧。”
雅也穿着浴袍直接躺在床上,賴江也靠了過來。就這樣一直睡到早晨,就算完成了兩人的約會,不做愛的時候居多,賴江似乎并不感覺不自然。
“能不能見一見那個姓曾我的人?”雅也說。
“咦?為什麽?”
“向那個人打聽美冬的情況,或許她知道美冬的過去。”
“你不是說過不讓我再去追查美冬了嗎?”
“确實說過,可你還是在意那件事,我覺得最好能讓你了卻這樁心事。專門跑到京都調查确實有些過頭,但找美冬的朋友談談還是可以的。而且,警察來過的事情總讓人放心不下。”
“是啊……”賴江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在雅也的胸口移動,“知道了。那咱們明天就去華屋。她總是在店裏,若只是想見面聊幾句,随時都可以。”
“盡量不要引起她的猜疑。”
“是啊,如果她在美冬面前瞎說就麻煩了。”賴江再次躺下來,手指像剛才那樣在雅也的胸口跳動,“謝謝,看來你是真想幫我。”
“因為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不是說過不要說這種話嗎?”賴江擰了一下他的胸口。
雅也撫摸着她的頭發,腦子裏卻已開始考慮,應該問曾我孝道的妻子哪些問題。
第二天,兩人将早飯和午飯一并吃了,随後乘出租車去了銀座。雅也感覺有點頭痛,因為昨晚沒有睡好。自從聽說了曾我妻子的事情,痛苦的記憶便湧到了意識表層。同時,對美冬的疑惑也加深了。
兩人在晴海路下了出租車,華屋那散發着優雅氛圍的大樓就在馬路對面,雅也跟在賴江後面進了店。一樓的裝飾用品和箱包專櫃擠滿了女顧客。
雅也意識到身體有些僵硬,那時的緊張感又湧上心頭。
四年前。他穿着毫不起眼的衣服進了這家店,手裏還提着一個紙袋——一個印有華屋标記的紙袋,裏面放着裝有次氯酸鈉和硫酸的氣球,還有應用了電磁石的裝置。那是他引以為豪的作品,利用福田工廠的機器做的,構造極簡單,還能确保運作。那構造運用了水平器的原理。
直到現在,雅也依然對那件事感到疑惑:真的有必要制造那樣的事件嗎?
賴江剛走到箱包櫃臺附近,一個身材矮小的中年女子馬上慌張地跑了過來,臉上浮現出類似畏懼的神情。“倉田太太,”她的臉漲紅了,“今天是……”看來她知道賴江的身份。
“來到附近,順便過來看看。陶藝班有事要商量。”賴江說着朝雅也看了一眼,“上周我們老師的個人展就是在附近的畫廊舉辦的。”
“哦。”中年女子看了看雅也,又把視線轉向賴江,“如果您要找什麽東西,我可以幫您。”
“不用這麽興師動衆的,我有時也想随意逛逛。”
“明白了。有什麽事,您就招呼我一聲。”
“謝謝。另外,我來這裏的事不要向上面彙報,不然弟弟又該抱怨我沒事來店裏瞎轉悠了。”
“哦,好的,我知道了。”中年女子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
賴江丢下依然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的女店員,徑直在櫃臺間穿行。雅也默默地跟在後面。
“你一露面,店內的氣氛馬上就不一樣了。”雅也小聲說。
賴江微微一笑。“你可以想象平日我弟弟是怎樣擺臭架子的。”
不一會兒,賴江停下了腳步,看向前方。一個女店員正在挪動架子上的提包。那人看上去三十歲左右,體形瘦小,染成棕色的頭發束在後面。
“是她?”雅也問。
“嗯,應該是,戴着胸牌呢。”
雅也朝女店員的胸口看了看,四方形的牌子上寫着“曾我”。
賴江走到她身邊。曾我的妻子停下手,臉上浮現出接待顧客的笑容。
“是曾我太太吧?”
聽到賴江的提問,她滿臉困惑地說:“嗯,是的。”
“聽我弟妹說起過你,怎麽樣,工作習慣了嗎?”
“那個,請問……”她似乎還不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誰。
“我姓倉田,是秋村的姐姐。”
曾我的妻子頓時目瞪口呆。
“不要緊張,我和華屋沒有關系,今天也只是去陶藝培訓班順便過來看看。這位是和我同班的水原先生。”賴江對她微笑道。雅也也仿效着沖她微微一笑。
“啊,是嗎,這個,我,美冬……不,秋村社長的夫人對我特別關照,真不知該如何表達謝意。”曾我的妻子語無倫次地說。
賴江慢慢點點頭。“那,現在怎麽樣了?你丈夫有消息了嗎?”
憂愁立刻爬上她的臉龐。“還沒有……”
“警察也沒和你聯系?”
“偶爾會。如果發現了身份不明的屍體,他們會和我聯系,可每次都是別人。”
“呃……如果不是別人,那就麻煩了。”
“可是,”她垂下眼睛,“說實話,我已經不抱希望了。這麽長時間都找不到,絕對不正常。”
“不能說這種話,不到最後絕不能放棄希望。既然沒找到,就說明有可能藏在什麽地方了。”
曾我的妻子沒有點頭,只是嘴角露出寂寞的微笑。看來她早已聽膩了這種寬慰話。
看到她的樣子,聽到她的聲音,都讓雅也感到痛苦。她是無辜的,并不想讓她痛苦。他想,或許美冬也是出于同樣的想法,想幫助突然失去丈夫的她,才給她找了一份工作。美冬是通過何種方式接近她的呢?
賴江替他問出了心中的疑問。“沒聽美冬詳細說過,你和她是什麽關系?”
曾我的妻子似乎先整理了一下思路,随後說道:“美冬的父親是我丈夫以前的上司。”
雅也倒吸了一口涼氣,差點喊出聲來。
“哦,是她的父親。這麽說,你早就認識美冬?”
“不是,因為我丈夫失蹤,才和美冬見面。本來我丈夫和美冬約好要見面,卻沒有去,就那樣下落不明了。”
“啊?”賴江發自內心地露出驚訝之色,看來她沒想到美冬和曾我失蹤有這麽密切的關系,但賴江的驚訝與雅也受到的沖擊根本無法相比。
“請問,兩人為了什麽事約好見面?”他忍不住問道。盡管知道自己插嘴很不自然,卻實在無法保持沉默。
不出所料,對方的眼神顯得有些困惑。于是賴江說:“我也正想問這個問題,到底是什麽事呢?”
“聽說是想交給她以前的照片。”
“照片?”
“美冬和她父母的合影。我丈夫碰巧在公司裏發現了,千方百計想還給美冬。他說,美冬在阪神淡路大地震中失去了父母,相冊之類的東西肯定全燒光了。”
“嗯。”賴江用力點點頭,像是完全明白了,“所以,失蹤事件之後,你和美冬就認識了。”
“是的。僅僅是這種關系,她卻幫我找了工作,真是非常感謝。”
“和美冬時常見面嗎?”
“最近基本上沒有。她工作太忙了,和我這種人也不在一個層次……”
“估計還要忙着照顧我那任性的弟弟。”賴江扭過頭,她的表情似乎在說,看來從這裏問不出什麽來了。
雅也默默地點點頭,這已讓他竭盡全力,心中波濤洶湧。他有一大堆問題,想抓住曾我妻子的肩膀問個明白。
“在工作時間打擾你,真是對不起。雖然痛苦,但還要堅持下去。”賴江對曾我的妻子說。
“謝謝,請代我向美冬問好。”她低下了頭。
“看來又是白跑一趟。”離開櫃臺後,賴江小聲說,“不過,以前并不知道有這樣的經過,這也算是收獲了。”
“是啊。”
“怎麽了?怎麽陰沉着臉?”
“沒,沒什麽,想起了阪神淡路大地震。”
“哦,那和你也沒關系。”
從華屋出來後,賴江沿着中央大道向前走去。“還不太餓,要不找個地方喝點茶吧。”
“嗯……啊,可是,”雅也看了看表,“我要順便去一個地方。不好意思,今天我先告辭了。”
“嗯?什麽事?”她面帶責備地問。
“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可我想今天處理完。”
“哦。那,再聯系吧。”
雅也對微笑的賴江輕輕揮了揮手,扭身走開。他從第一個拐角拐了過去,然後扭過身,偷偷地觀察賴江。
賴江攔下了一輛出租車。确認她乘車離去,雅也又沿來路返回。不用說,他想去的地方是華屋。
進了店,雅也開始尋找曾我的妻子。她正在招呼一名女顧客看包,他在不遠處觀察了一會兒。
這件事也許會被賴江知道,或許會質問自己為什麽要對她撒謊,為什麽還要問那些問題。他沒有考慮該如何辯解。無論如何,現在要找曾我的妻子确認一些事情,這比與賴江的關系更重要。确切地說,也許連和賴江見面的意義也将不複存在。
等那位女顧客走開後,雅也走近曾我的妻子。她也注意到了雅也,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忘什麽東西了嗎?”
“不是,想問您幾件事情。”他看着她的眼睛。
“噢……”
“失蹤前,您丈夫去過神戶或西宮嗎?”
“這個嘛,”她面帶困惑地點點頭,“地震後剛好一年的時候,他去了西宮。正如剛才所說的,他想把那張照片交給新海部長的女兒,為查找美冬的地址便去了那裏。”
“那,在西宮查出來了嗎?”雅也心裏清楚絕不可能,但還是問道。
她搖搖頭,“沒有。他回到東京後又多方調查,終于取得了聯系。”
“決定馬上見面……結果下落不明了?”
“是的。此前也曾有一次約好了要見面,但在約定地點突然接到美冬的電話,說有急事不能去了,這才說好過幾天再見面。”
在約定地點接到了電話?!
雅也腦中清晰地浮現出那時的情景。那是一家叫桂花堂的咖啡店,當時雅也在對面的店裏,睜大眼睛想确定恐吓者的真實身份,打電話的是美冬。
“那,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失蹤前,您丈夫是否給別人寫過信?”雅也一邊回想着恐吓信的內容一邊問道。
“信?沒有,就我所知沒有……”
“知道了。工作時間打擾,實在抱歉。”
“請問,剛才說的這些有什麽問題嗎?是不是倉田太太有些介意?”看來她以為是賴江讓雅也過來問的。
“沒什麽,您忘了這件事吧。”雅也說完便轉身離開。
從華屋出來後,雅也走在中央大道上,努力想讓混亂的心情平靜下來,四周的景象根本沒有進入他的眼睛。回過神來,他發現已來到桂花堂前。他看了看對面的咖啡店,穿過馬路,走了進去。那天和美冬一起坐的位子正好空着,他又在那兒坐了下來,和那天一樣注視着桂花堂。
曾我妻子的話合情合理,看樣子絕非謊言。雅也正在面對他絕不想接受的事實,但似乎已經無法逃避。
寫恐吓信的人難道是美冬?她确實做得出來。用來恐吓自己的照片呢?就是雅也正要把舅舅俊郎打死的照片,那好像是從錄像帶上打印出來的。當時确實有一盤表姐佐貴子曾千方百計想弄到手的帶子,上面有雅也打死舅舅之前的鏡頭,但沒有錄到殺他時的場面。
但是,使用電腦可以對圖像進行加工,或許把雅也站在那裏的圖像改成了他正揮舞着武器行兇的樣子。寄來的照片很不清晰,并不需要太高的畫面加工技術。美冬會用電腦,不知道是跟誰學的,但雅也知道她的水平相當高。
錄像帶的母帶被雅也處理了,可最初弄到錄像帶的是美冬,無法保證她在交給雅也前沒有複制一份。
他想起了第二封恐吓信。那封信裏,恐吓者提出要直接見面,約定的地點是桂花堂。但仔細想來,這太奇怪了,為什麽沒有像第一次那樣命令他通過銀行彙款呢?
如果這全是美冬一手策劃的,邏輯就能理順了。她的目的是使曾我孝道被當成恐吓者。這樣做的原因很清楚——為了讓雅也殺了曾我。
點的咖啡沒怎麽喝,雅也就離開了咖啡店。他漫無目的地走在銀座大街上,沒有看任何東西,思緒早已飛到了遙遠的過去。
為什麽美冬會選擇我?這個疑問位于意識的最表層。他想起了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那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發生的早晨。
剛殺了舅舅,雅也馬上意識到眼前站着一個年輕女子。她那時的表情,雅也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就像是親眼目睹了地獄的凄慘場面。
雅也已作好了她報警的思想準備,但她并沒有那樣做。她肯定目擊了殺人經過,卻沒有告訴任何人。雅也起初還以為她是因父母喪生的打擊而失去了記憶,或者是意識極度混亂,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她外表上像是被災難擊垮了,心中卻在籌劃着周密的計劃。
計劃之一,是利用這次地震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
雅也能清晰地回憶起她變成新海美冬的那一瞬間。在昏暗的體育館裏,遺體接二連三地擡了進來。其中有一對老年夫婦的遺體,她就在旁邊。對警察的問題,她回答道:我叫新海美冬。
那是她成為新海美冬的起點。從那時開始,她演繹了一個冒死的、無法回頭的故事,但她并沒打算自己去演繹。為了實現遠大的野心,她需要一個搭檔。
第二個計劃,就是培養能夠信任的搭檔,一個能為她豁出性命的搭檔。她在受災者中發現了合适的人選——雅也。
震災後的各種往事重新浮現在雅也的腦海中。她曾差點被歹徒強暴,是他救了她。那應該不是她特意安排的,但肯定是她選擇雅也為搭檔的決定因素。之後,佐貴子來了,和丈夫一起想勒索他。是美冬救了他,那時,她心中對未來的籌劃應該已經基本成形。
從結果看,美冬的眼光是高明的。連雅也都覺得,自己絕對是她忠實的搭檔。從利用華屋惡臭事件将浜中陷害為跟蹤狂的圈套開始,他接二連三地完成她的指示。但是,那樣做并不是想保護她的假面具,只是因為愛她,是為了她總是挂在嘴邊的“兩個人的幸福”,沒有其他理由。正因如此,自己才必須逃離令人恐懼的過去。自稱米倉俊郎的人寄來的恐吓信,感覺就像從過去伸來的黑手。
“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在黑夜中的道路上前行。即便四周如白晝一樣明亮,也只是不真實的白晝。對此我們早已認命。”美冬的話具有強烈的說服力,也可以說是魔力。只要是從她嘴裏說出的,不論是多麽恐怖的事情,似乎都是無可逃避的唯一的路。
查出了恐吓者的真實身份,是一個名叫曾我孝道的人。得出這一結論的晚上,她在雅也的房間裏淡淡地陳述計劃,他則默默地聽着。現在想來,他簡直像被施了催眠術。
于是,到了那一想起來就毛骨悚然、噩夢般的一天。
那天,雅也在市內一家位于日比谷的酒店,一邊在單人間裏吸煙,一邊豎起耳朵聽着動靜。預約房間的是美冬,她同時還訂了一個房間,就在雅也隔壁,也是單人間。
時針快指向七點了。雅也感覺心髒在劇烈跳動,不論怎樣深呼吸,都無法平靜。考慮到接下來要幹的事,他也不太可能平靜下來。
旁邊傳來了輕微的聲響。雅也掐滅香煙,打開房門,看了看隔壁。那個房間的門完全關緊了,而剛才還一直處于夾着門鎖的狀态,沒有完全關閉。
終于到時候了,他又一次深呼吸。
美冬說:“我把曾我叫出來,地點最好選在市內酒店,越大越好。”
“以什麽理由呢?”雅也問。
美冬輕輕一笑。“這個嘛,随便編點就行,太簡單了。”
現在想來,确實很簡單,因為曾我希望能和美冬見面。那天,兩人已約好在桂花堂見面,這樣,想把他再叫到酒店易如反掌,說希望變更見面地點就可以了。
但那時雅也對這些一無所知。發現曾我果真來到隔壁時,他還佩服美冬果然厲害。
很快,電話鈴響了。是外線,自然,是美冬打來的。
“曾我呢?”她簡短地問。
“剛進房間。”
“那,終于到時候了。”
“嗯。”雅也低聲答道,消極情緒已經滲透到聲音中。
“雅也,絕不能猶豫。”美冬似乎看透了他的內心,“該幹的時候就要幹。我們能活到今天,就是因為行動果斷。”
“我知道,我沒有猶豫。”
“沒事吧?我能相信你嗎?”
“交給我吧。”
“知道了,那一切按計劃。”
“嗯,按計劃。”
挂斷電話後,雅也再次拿起話筒,先撥零接通外線後,按照桌子上的一張紙條上寫的號碼撥了出去。那是一部呼機的號碼。
那部呼機就藏在隔壁房間內的床頭櫃下面。它既不會響鈴,也不會震動,而是能夠讓連接的裝置啓動。那個裝置能發出麻醉氣體,原理和放在華屋的裝置相同。
挂斷電話後,雅也盯着手表,過了十分鐘再次拿起了電話。這次撥了隔壁房間的號碼,馬上聽到了電話鈴聲。如果曾我接了電話,計劃就要中止。
但電話鈴一直在響,響了十幾下後,雅也挂斷了電話。
他打開放在床邊的包,從裏面拿出防毒面具和晾衣繩,然後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兩張門卡,一張是這個房間的,另一張是隔壁的。
他輕輕打開房門,先看了看走廊的動靜,四下空無一人。他快速出了房間,來到隔壁房間門前,戴上防毒面具後,用門卡打開房門。防毒面具也是美冬提前準備好的。
“那次惡臭事件後,公司決定在店裏放上幾個防毒面具。現在大家都不記得擱在哪裏了,就算少一個,也不會有人注意到,用完後再放回去不會有問題。”美冬若無其事地說。
雅也透過防毒面具看了看室內的情景。曾我孝道俯卧在床邊,罐裝咖啡落在旁邊,還沒有打開。
雅也看了看床頭櫃下面,裏面藏着小紙箱。他把紙箱拽出來,打開蓋子,看到了兩個用軟管相連的小容器。他取下軟管,這樣化學反應就停止了,能阻止氣體繼續散發。然後,他推開浴室門,打開換氣扇。
雅也低頭看着曾我。他後背有節奏地上下起伏,像是喝醉了酒。
雅也曾問美冬:“不用麻醉氣體,用能直接致死的氣體不行嗎?”
“方法倒是有,就是用氰化鉀。将氰化鉀和硫酸混合,就能散發致命毒氣。但那太危險了,哪怕只從門縫裏漏出一點點,路過的人碰巧聞到了也會當場暈倒。最好用能先讓他睡着的氣體,這樣安全。”
她的解釋很有說服力,雅也卻感到不可思議,她怎麽會通曉這些?
他用晾衣繩纏住俯卧着的曾我的脖子,雙手抓住兩端。他全身開始顫抖,防毒面具下傳出牙齒碰撞的聲音。
絕對不能猶豫!仿佛聽到了美冬的聲音。雅也閉上眼睛,雙臂用力,用盡全身力氣勒住繩子。曾我的身體頓時弓了起來,但他并未恢複神志,看來只是反射性動作。
雅也不記得勒了多久,但手上确實感覺什麽東西砰的一下斷了。他松開手。曾我已經變成單純的物質,呼吸的跡象已完全消失。為保險起見,雅也摸了摸他的頸動脈,完全沒有跳動。
死了。
這是雅也第二次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