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說到第五個字時,莫爺來了。
兩個黑衣保镖退下守在門口,韓珉目光不移,吐出她寫的最後一個字。直到人入座,周落眼角餘光瞥見一串熟悉的事物。
視線往上,莫爺也正打量她,正臉一見,笑說:“佛祖給的緣。”
莫爺仍舊是一身麻衣,油頭發亮,舉止裝扮像是活在民國裏的大家之主。
他朝周落身旁的韓珉看去,說:“原來你是羅成手下的。”
莫爺酌口茶,問:“是前不久的醫生?”
席上有人急忙恭敬地回是。
莫爺隔空舉杯,說:“先前聽說這事就想見先生,敬先生一杯,以茶代酒,望先生海涵。”
“先生這詞愧不敢當。”
莫爺搖頭:“哎,當得。”
桌上沒人料到這情況,周落也愣了下。莫爺這語氣措辭,完全不将韓珉放于低位,不但平起平坐,甚至有敬意和恭謙在裏頭,倒是讓人有些玩味。
謝弋坐在莫爺身旁,見韓珉以酒還了,又舉杯說:“前幾次見過韓先生,韓先生沒忘吧?”
“謝教授。”
謝弋揚揚下巴,對旁邊的服務員說:“喝什麽啤酒,拿白的。”
“這大家夥都聚在這兒,該熱鬧,年輕人別妄自菲薄。”
周落低聲說:“他分明想灌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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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珉抿抿唇,換了白的喝:“沒事,要醉也是他先醉。”
孟昀不着痕跡地湊過來,手虛掩着嘴巴說:“一箱白的都灌不醉韓哥。”
周落有些詫異。
謝弋自顧自倒了杯紅的,高腳杯在手中晃晃,說:“您說佛祖給的緣?您見過韓醫生?”
“前幾天我到寺裏拜佛,見到了這位小姑娘……也算和先生有過一面之緣。”
莫爺舉止風度優雅,着實令人想不到他的身份。
他視線觸及周落,和藹地笑時,右手的那串似佛珠事物碰到杯壁,她見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那事物,似乎極為愛惜和喜歡。
但那又不像佛珠。
一顆顆的小圓輪型的東西串在一起,發黃陳舊的顏色。
“這是嘎巴拉,”莫爺擡手摘下來,遞給周落說,“嘎巴拉念珠。”
“以高僧人骨所制。”
周落心下一顫,手指微麻。
十八
這頓飯虧得謝弋差勁的酒品,結束得有點早。
他被身旁人扶着,歪歪斜斜地出了飯店的旋轉門和臺階。等車的時刻,他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眯眼望過去,十幾步開外就是韓珉身邊的女孩。
謝弋甩開攙扶的手,腳步沉重、有些不穩地走到周落身後,手上一使勁箍住她的腰,貼着她耳朵說:“你知道嗎?要不是姓韓的救你,你現在就應該待在我實驗室裏。”
話沒說話,手臂一吃痛,謝弋低頭,他在一片昏暗裏見到自己小臂上清晰的牙印。
孟昀被他兩個手下制住,拖到旁邊的小巷裏。
他掐住她的脖子,說:“要不是他救你,我的實驗何必推延到現在?”
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周落雙手握緊他掐着她脖子的手掌,用力往外掰。
“姓許的家夥和他老子一樣沒腦子,”謝弋手上使力,嗤笑着說,“原本我的計劃可不是這樣的。”
她眼睛向上注視他。
謝弋哼道:“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你以為韓珉能比我幹淨多少?”
“他也惡心。”
周落瞳孔一縮,瞅準一個空當,擡腳就踢。
謝弋痛得立即松開手,周落倚着牆站起來,冷眼看他兩個屬下跑來扶起他,謝弋啐了口,推開二人直徑向她走來。
周落身後避無可避,她也不知道孟昀現在又怎樣。
一輛車驟然停在中間,駕駛位車窗降下,謝弋下意識站直身體,理理衣服說:“您慢走。”
駕駛座後的人影動了動,莫爺聲音傳出來:“小弋,做人要寬點心。”
“哎。”他低着頭,攥緊拳頭。
男人從車上下來,他起先慢慢地看了她一會兒,伸手把外套給她披上後,低聲說:“等下把事情告訴我。”
周落低頭猜測着他的情緒,輕聲說:“是他不對。”
韓珉沒說話,她當他生氣了,又開口:“韓先生,我錯了……”
周落這話說出口,還有點委屈。
……
加長賓利車內,周落和韓珉坐在莫爺對面。
莫爺撥弄着那串嘎巴拉,閉眼假寐,出聲:“現在時間還早,先生有空再閑話會兒?”
韓珉颔首:“榮幸。”
周落拉拉身上的西服,想。先前散席後就有人來請韓先生,她和孟昀在酒店外等着,沒想到謝弋會發酒瘋,周落也沒想到,這位莫爺對韓珉的如此另眼相看。
事實上,對韓先生,她也有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
莫爺說:“謝弋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長大的。”
“他父母也是為我做事的,兩人很早就走了,我代為撫養他,也算是報答他父母。”他睜開眼,看着韓珉說,“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他微微嘆息:“我這一生也不知道要救多少人。”
這話周落聽得感到奇怪。
他半阖着眼,撥着骨珠,對韓珉說:“先生是功德無量。”
她眼睛慢慢瞥他,男人一穿正服就是考驗,可在他身上,那種一筆一刀的挺括,是與生俱來的優勢。
韓珉确實好看,皮囊皮相兼具的好看。
他說:“倘若為您做事,無需功德無量。”
說話間,車子悄然停下。
這像是一家日式酒屋,極窄小的一道紙門,日味濃郁,屋檐上有個紙燈籠挂着,上頭寫着‘亭柳’二字,很是寫意潇灑。
莫爺對底下人吩咐幾句,随即就有人拉開紙門迎來。
是一位妝容素淨的女人,一身和服踏着碎步,腳上木屐叩響。她和莫爺似乎是熟識,朝他微微一笑後引着三人入屋。
甫一進入,周落不由放慢腳步。
沒想到裏頭別有洞天。回旋長廊,一間間和室圍着正中庭院,一棵紅楓植于庭中,淡色山茶花的綿密蔥郁沿着石橋往上,往下,是一池清潭,花色錦鯉在游弋。
月下,景致愈美,教人心醉。
“這‘亭柳’是我前幾年同一位商人談下的,我喜歡日式的清雅,所以就特意在隴城建了‘亭柳’,這裏沒有外人,所有的服務人員都是從日本請來的。”
周落好奇地打量引路的女子,她若有所感地回頭抱之一笑。
“這幾天‘亭柳’沒有接待的客人,如果不嫌什麽,先生今晚可以在這住下。”
說完,女子上前朝韓珉、周落颔首作禮,她走到周落身旁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周落擡頭看韓珉,他垂眸說:“莫爺的意思,我和他聊完就過來。”
她皺眉說:“我一個人?”
“不會太久,今天晚上的事你還沒告訴我,好好想想,等下說的時候別漏什麽。”
所以,他就是生氣了……
周落咬唇點點頭。
韓珉目送了周落,這才随着莫爺進了間和室,這間規格不大,布局簡潔舒整,茶幾上只有兩盞雅致的茶具和幾壺酒。
他擡手先給莫爺倒酒。
“既然請先生來‘亭柳’,那莫某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需要先生幫助我完成一些事。”
韓珉靜靜聽着。
莫爺酌口酒,說:“半年前羅成收下先生時,我這一天後就拿到了先生的資料,不瞞先生,我對先生印象很深。”
韓珉聞了聞味道,是清酒。
“除了出身在普通的家庭,先生非常優秀。畢業後前往美國深造,四年內拿完碩博……我記得先生科研做得很好。”
“如果先生只做醫生,實在是大材小用。”他說着搖頭。
“坦白來說,我這非常缺像先生這樣的人才。”莫爺扶着額頭,口中念了會兒,說,“謝弋那孩子算一個,但太心浮氣躁,實驗做得不行,最近研制的事情都擱置了下來……”
“莫某活了六十多年,我見過有天賦這東西的晚輩不多,先生算一個。”
“在招賢納士上,莫某喜歡能者真心實意地做事,如果先生不願意……”莫爺盯着杯中之酒,臉上驀地笑笑,“這說哪了。”
莫爺摘下那串事物,說:“不知道先生聽說過這嘎巴拉佛珠嗎?”
“韓某知道的不多。”
“這是我以前從一位西藏持修者那得來的,那回也是知道了不少東西,旅行還算有趣……”他望着嘎巴拉,回想。
“他還帶着我們見了一些很稀奇的法器法物,其中有一副唐卡,上面佛相栩栩如生,是出自一位古代的能工巧匠之手,但是細看摸了摸,莫某又覺得奇怪,那東西不像是紙……”
“持修者說,那是人皮唐卡。”
他眼神轉到韓珉臉上。
“以妙齡少女全身整皮所制,并且最好是啞子,因為這痛苦常人難以承受會哀叫,但啞子沒有聲音。制作時,要用銳器在女孩的頭部開洞,将水銀灌下,水銀重,灌入後皮肉就易分開……”
他眼睛望向庭院,夜有些深了。
韓珉起身說:“莫爺,韓某願意效犬馬之勞,不過成哥那可能需要些時間。”
聞言,他滿意點頭,說:“門外會有人帶你去見她。”
……
和服女子退下後,韓珉輕輕拉開紙門。
和室裏沒有點燈,光線很暗,只有外面白月光照了進來。
和室一格格布列,這間另一扇紙門後又是一件和室,周落就倚在正中的紙門上,眼眸半斂着,臉頰微紅,有人開門時,她下意識擡手擋了光。
月色将她照得很清晰。
她應該是洗漱過了,穿了一身淡色的日式浴衣,傳統服飾下,也掩不住她渾身的象牙白,她眉眼顯得更漆黑了,看清來人後還晃悠悠地站起來。
只走了幾步,韓珉就抱住了她。
他問她:“喝了清酒?”
周落稍擰眉,想了想:“對啊,等你太無聊了。”
清酒後勁大,肯定是多喝了,會喝成這樣也是情理中。
“還記得今天晚上謝弋的事情?”
“記得……”周落一陣點頭,“你說的我都記得……”她指指他,又笑了說,“你說的我都記得……”
說着說着,就低下頭。
她聲音很輕,喃喃:“可是我說的,你什麽時候會在意……”
韓珉擡起她的臉,繼續問:“是他挑事,對嗎?”
周落驟然伸手搭在他肩上,穩了穩說:“對啊,我沒有做錯什麽……你生氣了?”
她的神情小心翼翼,韓珉伸手撫她的臉,搖頭:“我沒生氣。”
“還有呢?他還對你做了什麽?”
周落眯着眼回憶了下,說:“他,他勾着我的腰,又貼着我耳朵說話,還掐我脖子。”
男人抱着她坐下來。
韓珉對着月色庭院,她眼神望着一片虛空的黑暗。
女孩半阖眼眸,男人漂亮的手扶着她的脖子,在一面頸側慢慢吻上去。
有點癢。
她問他:“韓先生,你在幹嘛?”
韓珉沒擡頭,低聲說:“還記得領帶?”
“嗯?”
他随手扯了身上的領結,輕松地捆了她的雙手。
女孩被迫勾着他,雙手縛住後就像套在他脖子上,完全分不開。
男人眼眸沉郁,他知道她在看別的地方,于是從一側口袋拿出一塊幹淨的手帕——他給她蒙上了眼睛。
對周落,韓珉太了解自己,只要有一次沉淪,此後就是無盡的開始。
他的克制并非萬能,所有的理智綱常都在她身上完全崩壞。
“你問我,你說的我什麽時候會在意……”
他輕咬她的耳垂,說:“我什麽時候不在意?”
十九
庭院深深,紙門半掩着,月光穿過縫隙開始漫延。
她眼中是朦胧的月色,周圍很靜,只有潭水暗流的聲音,她聽着有點困,想起韓珉說要等他,她就強撐着。
半夢半醉間,她聽見韓珉的聲音。
應該是夢。
她動不了,眼前像是月光,又像是一雙漆黑深刻的眼,她想碰碰,但是動不了。
男人的手托着她後腦勺,女孩舒服地往後仰,浴服松了松,秀致的鎖骨半遮半掩,他抱着她,低頭一寸寸地吻遍,每一寸他都竭盡刻骨。
她是不可以忘記的。
吻至她鎖骨處,他又慢慢往上,沿着她骨的形狀,停在肩頭。
周落嗓音低啞:“韓先生?”
韓珉起身抱着她坐在紙門前,她的眼睛被蒙住,面前的光暈稍稍亮了些,但還是模糊,不知道夢裏的人是不是韓珉。
她靠在他身上,在他懷裏。
男人低頭撫着她頸側,說:“今晚月色很美。”
他的聲音溫和好聽,應該是個好人。
幸而她皮膚上沒有留下被掐後的淤痕,她那處原本像初雪,幼嫩幹淨,如今月色下,滿是吻痕,很重,不止一個,到明天都消不完。
韓珉把束着她頭發的東西拿了,放在手邊,女孩長發披散下來,他伸手替她将頭發攏到耳後,露出她鴉青的鬓。
他的動作很溫柔,女孩沒有反抗。
他問她:“還記得你說,你覺得韓先生是個怎樣的人?”
她有點困惑,沒力氣,想不起。
韓珉神情沉靜,說:“你說他像神佛……”
他微微嘆息:“但事實上,他欲望滿身……”
指腹慢慢勾畫她的唇瓣,他垂眸注視那淺淡的顏色,開口:“張開。”
遲疑只有幾秒鐘,她乖乖地張嘴。
男人扣住她的下颌,将食指慢慢地送入,他問她,聲音很輕:“想學怎麽吻嗎?”
“光咬、啃不行。”
“要舔,輕輕地咬,用舌尖……”
她有點木讷,慢慢地跟着他說的做,像只貓兒。
未幾,男人抽離手指,用手帕粗略擦了擦,低聲說:“真乖。”仿佛有笑意。
他的聲音很熟悉,舉止溫柔得讓周落以為是韓珉。
他擡起她的下巴,月色下池水粼粼的光将他眉眼照格外清晰,連同那眼底的陰郁。
男人低頭吻上時,懷裏的女孩睜大了眼睛。她口中全是清酒的氣味,男人捧着她的臉吻入,舌尖描摹着她唇瓣的形狀,像是早就熟知的那樣,每一寸每分毫都不差。
清酒後勁大,他從不醉酒,可在她的唇齒間,他大概是醉了。
她溫軟地依附他,意識還不太清醒。他起先吻得有點重,唇舌細縫,每個角落都被他舔吻過,占有欲強得有點病态,慢慢地,他就只是溫和禮貌地吻,碰觸地小心翼翼。
他吻罷後,指尖停在她嘴角處,眼睛看着被吻過的地方,低聲笑:“怎麽這麽紅?”
似乎也是真的疑惑、還有些不明的意味。
但他說得很溫柔,溫柔得讓她想落淚。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仿佛是他救她的那時。
男人複又低頭,繼續吻。韓珉清楚,有了這個開端,他就停不下來,如今他明白,不是停不下來,是舍不得停下來,根本不想停下來。
幽深庭院中,好像有蟲鳴。
中天月色如水,檐下回廊空中也有靜流的聲音,水光映照了男人滿身,他懷裏的女孩也有,在臉龐上、眉宇間流動。
韓珉吻吻她下巴,說:“就這麽困?酒醒不了?”
周落像是醒了,半睜着眼,視線裏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影,她動了動,說:“你是誰?先生。”
男人怔了怔。
他低頭埋在她肩窩,吻得愈發放肆。
“你先給我解開好嗎?”她頭還有點暈暈的,“我保證不叫。”
他不回,繼續放肆。
“先生……”
她皺着眉,驀地抽氣:“有,有點痛……”
他到底輕了些,改為舔吻。
“是,是手……”
捆得久了是不好,即便他有分寸地綁得松了些。
他想想,伸手把她手腕處的領帶解開。
就在這時,周落順勢倒下将他壓在身下。
她扯開蒙着眼睛的手帕,俯身在他耳畔說:“終于被我抓到了,韓珉。”
她覆上他的唇瓣,低聲:“吻怎麽能偷偷的……”
女孩閉上眼睛,猶如在天父前祈禱那般。
賜我他的吻,如憐憫罪人。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