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離開倒計時1
從那日起,江雲樓的身體狀況急轉直下。
他掉頭發, 吃不進任何食物, 整個人都顯得無精打采, 從早到晚提不起精神,東方不敗原以為他是猜到了一年前的真相, 受打擊太大,又生自己的氣才不肯吃東西,忍了一天後就硬給他灌了一碗清粥, 不想沒多久, 江雲樓就全數吐了出來。
江雲樓不是不配合, 而是忽然之間就真的吃不進任何東西了。
吃多少便吐多少不說,還夜夜不能安眠, 而每次從床上起來, 東方不敗都能在枕頭上撿到許多屬于江雲樓的白發。
本就短暫的日子, 似乎流逝的更快了。
有一日東方不敗在夜裏驚醒, 發現江雲樓不在了,他猛然爬起來, 跌跌撞撞的就往外沖。
他實在是困極了, 一日一日守着江雲樓, 東方不敗自己也會疲憊,不想他難得睡的沉了些,江雲樓就沒了。
東方不敗将家中的仆從侍女全部喚醒, 怒不可遏的讓他們四散找人,一陣人仰馬翻後, 最終在馬厮附近找到了江雲樓。
江雲樓坐在牆角,背靠着冰冷的石牆,垂着腦袋,閉着眼睛。他披頭散發的,單薄的裏衣被汗水浸濕,一副瀕死的模樣。
東方不敗赤着腳走過去,用力将江雲樓攬進懷裏。
人還活着。
他雙目赤紅,只覺得胸腔裏有一股火在熊熊燃燒,燒的他憤怒又絕望,一顆心幾乎要撕裂成兩半,他歇斯底裏的吼道:“你要幹什麽?!”
前路毫無希望,日子只能一天天的熬,受折磨的也不只是江雲樓一個人。
江雲樓睜開眼睛,沖他虛弱的笑了一下。
這是他郁郁寡歡了十天後,頭一次對着東方不敗笑。
他說:“東方……我剛才差點就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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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半夜夢見了師父和小時候的浮雲,悲從中來,便想來這裏看看馬兒過得怎麽樣、是否安好,他整日拘在屋子裏,指不定哪一天就悄無聲息的走了,怎麽也得跟浮雲打個招呼,道個別。
不想剛走到馬厮附近,便覺得眼前一黑,天地都在旋轉,江雲樓勉強往牆上一靠,整個人就短暫的失去了意識。
死亡……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滋味罷。
渾身雪白的馬兒不安的在馬厮裏踱步,時不時沖着江雲樓的方向嘶鳴一聲,顯得十分焦躁不安,若不是繩子系在馬栓上,它早就沖出來拱人了。
江雲樓靠着東方不敗的身子,喘着氣,低低道:“對不起,我,我好後悔……我不該跟你在一起,得到又失去,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
東方不敗猛地擡起頭,雙目赤紅,厲聲道:“難道我連擁有的資格都沒有了麽?!”
江雲樓慘笑道:“東方,你不要再執着了……你其實也不是非我不可,良人……總會有的。你要早作準備,我陪不了你了……”
東方不敗恨聲道:“江雲樓!你給我撐住,撐住!我讓你回大唐!我讓你去見你的家人!你聽到了沒有?!”
江雲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裏有最後的一點亮光,似乎是思念,似乎是期盼。他輕輕點了點頭,便頭一歪,閉上了眼睛。
白馬跟瘋了一樣在馬厮裏橫沖直撞,趕來的仆從們吓了一大跳,他們趕緊沖上去安撫馬兒,又有幾人幫着東方不敗背起江雲樓,更有人跑去拍門通知大夫,一夜的兵荒馬亂。
好在江雲樓始終吊着一口氣。
心裏有了執念,都是舍不得咽下這最後一口氣的。
一日一日的煎熬中,他們終于等來了江雲樓的生日。
如以往的每一年一樣,是個春光燦爛的好天氣。
東方不敗親手做了一碗長壽面,江雲樓喝了湯,嚼了兩口面,便算慶祝過。
——江雲樓,竟然已經二十有一了。
那之後,東方不敗親自收拾了江雲樓的東西,放進鎏金箱子裏給馬兒背上,江雲樓的馬兒溫順的任由東方不敗折騰,只乖巧的站在院子裏,好像清楚他們馬上就要上路了一樣。
東方不敗自己的東西卻帶的不多,幾件衣物而已,剩下的他都沒有心情去收拾。
東方不敗推開卧房的門,就看見江雲樓已經穿戴好衣物,靜靜的坐在床榻上等他。
病弱的男子側頭看着外面的黃昏,眼神溫和而清亮,就如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他身上穿着青色的衣袍,外罩一件織錦披風,原本合身的衣服如今已經寬松了一大圈,一頭白發則利落的束在腦後,一向蒼白如紙的臉上破天荒的出現了血色,再加上那雙眼睛,看起來神采奕奕,精神的很。
東方不敗喉頭一梗,心裏頭劃過的是回光返照四個字,他将兩雙手背在身後,面色如常,故作鎮定道:“等天黑了,我們便出發吧。”
江雲樓輕聲問他:“這裏的下人呢?”
東方不敗回答:“他們是買來打理宅子的人,我們走了之後,還是留在這裏看守宅子,至于大夫,明日一早便會回城裏去。”
江雲樓見他都安排好了,才放下心,站了起來。
他慢吞吞地走到東方不敗面前,眼神明亮:“我不想等了,我們現在就出發,怎麽樣?”
東方不敗縱容的一笑:“怎麽樣都好。”
他們,要找那條路。
——那條通往大唐的路。
一年之前,東方不敗便派了人嚴密看守此處,只是一年來,那條詭異的路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他們唯一的希望,就在江雲樓生日這天,他們在賭,賭那條路會不會出現。
江雲樓精神格外的好,他看着第三次踏足的樹林,感慨道:“我從這裏來到錦朝,又從這裏離開,看來一切都是命定的。”
離開錦朝,亦或者離開人世,這話裏的雙重含義,兩個人都默契的不去深究。
東方不敗看着周身郁郁蔥蔥的林子,終于開口問他:“你當真不怪我了麽?”
江雲樓淡淡一笑,語氣輕松道:“都到這個地步了,追究那些事情還有什麽意義。”
他不想知道一年前的東方不敗究竟隐瞞了什麽,對于如今的他而言,過去的事情其實已經不怎麽重要了。
畢竟連未來也沒有,執着過去又有什麽意思。
看開了就好。
他們手牽着手,一起往樹林深處走去,就如同一場普通至極的飯後散步,兩匹馬也不遠不近的墜在他們後面,黃昏之下,一派歲月靜好。
待走到樹林深處時,最後一絲餘晖也消失在了山間。
他們走到去年的那棵大樹前,不約而同的停了下來。
江雲樓額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東方不敗用袖子替他擦去汗水,拉着他坐下。
江雲樓背靠着樹幹,擡頭一看,掩映的樹葉間露出一小片夜空,星星點點,美麗極了。
他悵然道:“東方,你說人死了,真的會變成星辰麽?”
東方不敗很幹脆的應道:“會。”
江雲樓噗嗤一笑。
“東方教主,你何時也會這樣哄人了。”
東方不敗無奈的瞧了他一眼。
江雲樓笑眯眯的說:“我以前也曾試着相信輪回之說,希望我這輩子結束之後,就會喝一碗孟婆湯,下輩子再變成另一個人,開始另一段人生,可是臨到頭了,我卻又不信了。”
他握着東方不敗的手,目光看着很遠很遠的夜空,語氣平靜。
“這世上哪有什麽輪回,人死了,也不過就是死了而已。我時常在想,既然早晚都會死,那活這一趟又有什麽意思呢,從一開始就不要出生就好了。”
“長生。”東方不敗打斷他的話:“事已至此,不要再想這些了,這不像你。”
江雲樓很幹脆的點點頭,苦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怕。我一直知道自己活不長,可真要死了,我還是會怕。”
東方不敗眼眸深邃,語氣溫柔:“……我明白。”
江雲樓擡手,把東方不敗扳過來,讓他靠着自己。
“我一直想對你好,可仔細想想這兩年,咳咳……什麽都沒做成不說,反倒把你折磨的夜夜不能安睡。”
東方不敗搖搖頭,只說:“你給我的,已經足夠多了。”
他也微微仰起臉,學着江雲樓的樣子去看頭頂的一小片夜空,心裏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和決絕。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他們互相依偎着,誰也沒有說話,他們之間……似乎很久都沒有這麽寧靜過。
直到遠處傳來一聲隐隐約約的哨聲。
子時到了。
這是他們提前吩咐的,到了子時,陸家大宅的仆從們便傳出哨聲,告訴他們子時已到。
而樹林裏,卻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沒有雪路,沒有奇跡,只有一陣涼飕飕的風,無情的吹走最後的期盼。
……也算是意料之中。
安靜了許久,江雲樓長長吐出一口氣。他反而釋然了:“看起來,似乎不是今天啊。錯過兩次,當真是沒有緣分,罷了,這都是我的命。”
他背靠着樹幹,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暗了下去:“好哥哥,等我死了,你……你就回黑木崖去吧。”
東方不敗沒有說話。
江雲樓也不需要對方的回應,他自顧自的囑咐了下去。
“咳……咳咳,等你回去,便把我的東西全部燒了,什麽也別留下,免得日後睹物思人,讓自己不痛快……”
東方不敗終于側過頭,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凝視江雲樓的臉。
“沒、沒什麽的,好哥哥,這世上沒有誰會因為缺了誰就活不下去,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虛弱:“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嗎?”
東方不敗搖頭。
江雲樓便費力的湊過去,艱難的吻了吻對方幹燥的唇。
“聽我的話,嗯?這是最後一次了……”
東方不敗執拗的看着江雲樓,不言不語。
他的執拗中透着一股詭異的平靜,江雲樓卻已經無暇去深究其中的含義了。
他側頭咳了兩聲,似乎咳出了血,卻來不及顧及,只迫不及待的繼續叮囑下去:“你不要……總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很好,比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都要好,是他們配不上你,不是你,咳,配不上他們。”
這是他從不在東方不敗面前主動提起的話,今日卻不得不提起,不得不囑咐。
“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作賤了自己,你值得這世上最好的人。可不是随便什麽人,都配得上我的好哥哥的……”
說着,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東方不敗只是伸出帕子,溫柔的幫江雲樓擦去嘴角褐色的血。
江雲樓卻握住他的手腕,執着的索要一個答案。
“答應我,你會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嗯。”東方不敗注視着他,一字一句,回答道:“我答應你。”
“好。”江雲樓再次笑起來,眼圈卻微微紅了,他無力的倒回樹幹上,喘了兩口氣,低聲道:“可不難過歸不難過……你可不能忘了我啊。要是連你也把我忘記了,我就真的要沒了。”
東方不敗恍然記起一年前,他就在這裏,對江雲樓說,‘我會一直一直記得你,絕不會忘記你’,江雲樓便欣然成全了他的情意。
他張了張嘴,嗓子堵的幾乎發不出聲音。
可他看起來還是很平靜,他說:“好。”
夜風吹拂發絲,江雲樓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強撐的一整天的精神也轟然倒塌,東方不敗知道,江雲樓已經撐不下去了。
他覺得冷,渾身都冷,前所未有的冷。
“……我在這裏舉目無親……幸而有你,事事為我周全,我才能……才能過的這樣開心……謝謝你。”
東方不敗沉默的替江雲樓攏了攏披風,沉默的坐在江雲樓身邊,讓對方靠着自己。
他看着拴在不遠處的兩匹馬兒,目光深邃的看不到一絲情緒。
身邊的人氣息奄奄,他就在黑暗裏靜坐,等待天亮,等待身邊的人徹底斷了氣息。
——他壓根就不打算獨活。
……
……
江雲樓覺得自己死了。
他這一生,欠了別人太多太多,可到死的時候,卻是什麽也沒能還上就一命嗚呼了。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師門,他的東方。
活的可謂無能至極。
一絲光亮透了進來。
江雲樓仿佛是被那道光驚醒了,睫毛顫了顫,很快睜開了眼睛。
入目的是陌生的床頂,江雲樓怔了許久,鼻子才聞到一股熟悉的藥香。
隐隐約約,似乎在什麽地方聞到過。
他躺在床上,看着屋中的擺設,百思不得其解。這整整齊齊的書架,小心珍藏的畫卷,窗臺上的一盆蘭花,甚至床尾上綁着的穗子,還有那随意挂在椅背上的墨色外衣,都給他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他張了張嘴,只覺得口幹舌燥,嗓子裏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渾身軟的像一攤水,一根手指也動不了,可渾身上下卻清爽又舒适,尤其是折磨他五髒六腑的寒氣,忽然之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是胸口還有些悶罷了。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門開了。
有人端着水盆走進來,放在床頭,淡淡說了一句:“終于醒了?”
江雲樓如遭雷劈。
顧……顧顧顧……顧閑?!
墨衣男子慢吞吞地挽起袖子,一雙白皙無暇的手拿過一張帕子,慢條斯理的浸了水,又擰了擰,然後搓了一把江雲樓的臉。
江雲樓:“…………”
顧閑責怪道:“你這人,約你在長安見個面罷了,你就在馬車裏把自己凍成這個樣子,我只能連夜帶你回萬花谷治病。”
江雲樓一臉茫然的眨了眨眼睛,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麽一回事。
顧閑接着道:“風寒而已,吃幾天藥就好了,幸而沒有引動你體內的寒毒,不然還要更加難受。”
他用帕子擦拭江雲樓的手,一邊擦一邊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帶你去長安玩。房子已經找好了,只是離你家有些遠……”
江雲樓張開嘴,發出一聲沙啞的音節,顧閑便停下動作,耐心的問他:“怎麽了?”
年輕的醫者溫文儒雅,正是江雲樓記憶中的友人沒錯,江雲樓卻一臉見了鬼的神情。
“……顧、顧閑……”
他的嗓子沙啞極了,聲音實在是不好聽,他卻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只是艱難的開口詢問:“我怎麽……會在這裏?”
顧閑輕輕一笑,似乎沒有太在意江雲樓異樣的神情,只溫聲道:“你不記得了?我們約了在長安見面,結果那日長安下了場大雪,你的馬車被堵在了路上,我去找你的時候,你受了凍,在馬車上暈了過去。這裏是萬花谷。”
江雲樓說:“不、不對!我去了錦朝,我明明去了錦朝……”
顧閑狐疑道:“錦朝?什麽錦朝?”
江雲樓心裏一突,忽然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力氣,他猛然坐起來,用力握住顧閑的手腕,急切的問道:“東方呢?東方不敗呢?!”
回應他的是顧閑逐漸凝重的神色。
顧閑擡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眉頭緊蹙,“你這是怎麽了……我這就去叫大師兄來。”
“顧閑!”江雲樓不敢置信的吼道:“東方不敗呢?!”
顧閑皺眉道:“你在胡說什麽?”
江雲樓睜大了眼睛,他怔怔的看着顧閑不明所以的臉,忽有淚珠從眼眶滾落,他頹然的往床上一倒,所有的力氣都在這一瞬間被掏空了。
良久,他輕輕“哈……”了一聲,更多的淚水争先恐後的奪眶而出,如同決堤。
不過眨眼間,江雲樓已經滿臉是淚,甚至打濕了枕頭。
顧閑站在床邊,冷靜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昏迷了數天,睡得并不安穩,或許是做了什麽夢。長生,只是做夢而已,不要當真。”
夢……
夢……原來那都是夢啊。
是啊,世上怎麽會有那樣荒誕的事情,怎麽會有什麽幾百年後的錦朝,什麽日月神教,什麽東方不敗——
原來,統統都是夢。
他側過頭,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心裏撕心裂肺的疼,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哭過了。
顧閑看了他一會兒,默默放下浸濕的帕子,轉身欲要離開。
正巧門被再次打開了,東方不敗神色凝重的推門而入,看見床上的狼藉和失聲痛哭的江雲樓,愣了一愣,連忙走過去,一把将他摟進懷裏,焦急道:“長生,怎麽了?哭什麽?哪裏不舒服?”
顧閑告訴他:“這口血吐出來,暫時就無礙了,你給他擦一擦身,新的衣服和被褥都在櫃子裏,我去給他熬藥。”
東方不敗一面拍着江雲樓的後背安撫他,一面應了一聲好。
顧閑便毫不遲疑的掀開簾子走了。
江雲樓:“…………”
江雲樓被東方不敗摟在懷裏,哭泣戛然而止,淚眼朦胧中,看到了自己雪白的發絲和枯瘦的手,和錦朝時的樣子一模一樣。
他忽然明白了過來,眼前一黑,險些再次氣暈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江雲樓:mmp(吐血
東方不敗:又怎麽了???
顧閑:不謝,不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