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以命抵命
天黑之前,衆人回到了黑木崖, 該回家的回家, 想聚在一起再喝上幾杯也勾肩搭背的喝酒去, 東方不敗與江雲樓将任盈盈送回家後,便回到了他們自己的住處。
江雲樓一回來, 就将自己早已畫好的幾幅畫拿出來親手送給了東方不敗,可眼看着東方不敗就要展開畫卷,他反而有些腼腆起來, 又正好一身的灰塵, 便提出:“東方, 我先去沐浴,過會兒再回來, 你先看着罷。”
說完也不等對方回應, 轉身便走。
東方不敗看着他的背影, 只疑惑了片刻, 就了然的笑了笑。
既然這人害羞,那就讓他躲一會兒罷。
他展開了手中的畫卷。
黃昏之中, 一道紅色的背影立在梧桐樹下, 潇灑又利落, 東方不敗微微一怔,伸手撫上了那抹紅色,指尖輕輕觸上去, 仿佛就能感受到繪畫之人勾勒畫兒時的認真與專注。
他撫着畫,回憶了許久, 才從記憶中撈起了這一天,這一天……或許就是江雲樓來找他“道謝”的那一回。
他曾經救了在私塾昏迷的江雲樓,并讓紅箋給他請了大夫,江雲樓便一直惦記着要親口謝自己一句……
原來是那個時候麽。
他站在梧桐樹下的樣子,在旁人眼裏原來是這番模樣。
東方不敗覺得有些新奇,他凝視那梧桐與紅影許久,才慢慢合上畫卷,打開了剩下幾個。
朱欄綠瓦的亭子,花團錦簇的庭院,一望無際的花海,以及翠綠的湖水……到最後,是東方不敗熟悉的黑木崖。
他說他想看江雲樓的故鄉,江雲樓還真就把他從小到大住過的地方都畫下來給他看了。
東方不敗微微失笑。
他收起所有的畫卷,對門外的紅箋道:“本座也要沐浴,準備一下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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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傳來紅箋恭順的聲音:“是。”
等他沐浴完,江雲樓也該害羞夠了罷。
不肯叫一聲好哥哥也就罷了,連自己送的禮物也要回避,這臉皮未免太薄了一點……唔,雖然逗着很好玩,但總這樣也不好。
東方不敗的嘴角勾起一個寵溺的笑。
可直到他悠哉悠哉的洗完,江雲樓那邊依然沒有絲毫動靜,東方不敗又等了一刻鐘,便随意披上一件衣服,披着半濕的頭發,親自上門抓人了。
澄碧此時正在廚房裏做新的糕點,沐浴的門無人看守,東方不敗伸手一推,雕花木門就被輕易的推開了。
房間裏的霧氣讓東方不敗愣了片刻,他很快就看清了裏面的情形。
寬敞的浴桶裏,江雲樓微微低着頭,靠着身後的浴桶,似乎并未發現有人走進了這裏,那一頭漆黑的長發将他的膚色襯得更加蒼白,東方不敗走過去,伸手一摸,果然涼了大半。
江雲樓這是睡着了。
東方不敗撥開貼在江雲樓臉上的頭發,俯下身,果不其然的聽見了對方淺淺的呼吸聲。
浴桶裏的水已經半涼,再這樣呆下去,以江雲樓這樣的體質是一定會生病的。
東方不敗的手指輕輕的滑過對方圓潤的肩頭,剛打算俯身把人抱起,江雲樓的眼睫毛顫了顫,像是掐準了時間一樣醒了過來。
他看起來有些迷糊。
“……東方?”
一雙眼睛眨了又眨,像只破殼而出沒有多久的幼鳥。
東方不敗不動聲色的收回手,柔聲道:“累了?”
江雲樓這才意識到他睡在了哪裏,他有些尴尬道:“一不留神就睡着了,咳,澄碧呢?”
東方不敗淡淡道:“在廚房裏做東西,顧不上你。”
江雲樓聽他這麽一說,也想起來這回事,忙替澄碧解釋道:“是我讓她去做桂花糕的,反正也只是沐浴而已。”
他說着,瞥了一眼東方不敗,往水裏沉了沉,還輕輕咳了一聲。
東方不敗便對他投去一道疑惑的視線。
沒有感受到二人之間的默契,江雲樓嘆了一口氣,只好道:“好教主,你出去一下?”
東方不敗明知故的哦了一聲,問道:“為何?”
江雲樓讪讪道:“……我要出去。”
東方不敗知他是在害羞,便笑着調侃道:“想來必然是一幅美人出浴圖,那本座就更不能出去了。”
江雲樓有些錯愕的看向東方不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東方不敗卻絲毫不以為意的沖他眨了眨眼睛,态度坦然。
江雲樓确定自己沒有聽錯後,才裝模作樣的嘆了一口氣。
東方不敗如今是越來越喜歡捉弄他了啊……
他把自己沉進水裏,幽幽道:“看來我今天是非要住在這裏不可了。”
東方不敗忍俊不禁,他垂下眼睛,似笑非笑的看着江雲樓,悠悠道:“也不是沒有別的辦法,你叫本座一聲哥哥,你就會發現本座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
江雲樓無奈道:“你今天是怎麽了?為什麽非要我喊你哥哥?”
“我長你七歲,你叫一聲哥哥本是應該的。”
東方不敗瞥了一眼江雲樓,語氣含笑:“樓弟?”
江雲樓瞬間憋的滿臉通紅。
他抿着唇沉默下來,決心要跟東方不敗杠到底,江雲樓家裏不是沒有大哥二哥堂哥表哥,只是東方不敗要的這句“哥哥”,怕是情哥哥的哥哥罷……
他臉皮薄,一時半會兒還真有些叫不出口。
還有剛才那句樓弟……
兩個人就這麽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東方不敗率先妥協道:“好了,不鬧了,快出來吧,再泡着就要病了。”
瞧瞧江雲樓,就差在水裏吐泡泡了。
等東方不敗推開門走出去,江雲樓才跨出浴桶,慢吞吞地将澄碧提前準備好的幹淨衣裳換上,臉上的緋紅久久都消不去。
這一日的氛圍十分不錯,東方不敗難得過了一個舒坦的生日,更是覺得心情愉悅。于是這一夜,二人罕見的同床共枕一回,一同宿在了江雲樓的房裏。
對于東方不敗而言,這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稱得上安逸的生日。
兒時的記憶早已模糊不清,他記的最清楚的,就是年幼的他跪在父母墳前,沉默的靜坐着。
他的面前是冰冷的墳墓,身後則是童百熊,他知道,等他從父母墳前站起來的那一刻,他的人生,将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
屬于東方不敗的一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在黑木崖摸爬滾打多年,早已顧不上什麽生日不生日,等他終于開始嶄露頭角,被上層重視時,生日也變了味。
東方不敗在黑暗中擡起手,用指尖碰了碰江雲樓的發絲。
這樣就好,只要一直這樣過下去,就什麽都好……
他摸到了汗水。
在江雲樓的額頭上,有濕漉漉的水跡,似乎是冒出來的冷汗。
東方不敗猛然坐了起來。
江雲樓還是端正的平躺在床上,看起來沒有絲毫異樣,東方不敗卻确信方才的觸感不是錯覺。他從床上爬起來,點了一盞油燈,靠近一照,沉睡的少年果然滿頭冷汗。
東方不敗輕輕搖了搖江雲樓的肩膀,喚道:“長生,長生!”
江雲樓沒有絲毫反應。
東方不敗覺得這一幕實在是熟悉極了,一年前,江雲樓似乎也是這樣坐在雪地裏,一動不動,對周圍的一切毫無知覺。
寒毒。
是寒毒發作了。
東方不敗推開房門,臉色陰沉,語氣急促道:“去請神醫!”
今晚在外守着的是凝紫,她原本還在打着瞌睡,被東方不敗猛然推開門的動作吓了一跳,回過神後,她趕忙應了。
深夜要請神醫,不用多說,定是江雲樓出事了。
凝紫迅速搖醒了澄碧和紅箋,便匆匆忙忙提了燈籠,出門去請平一指。
東方不敗已轉了回來,他扶起江雲樓,小心而沉穩的将內力輸進江雲樓的後背,果然受到了寒毒的強烈抵抗。
就像那日在劉府一樣。
平日裏,寒毒全靠江雲樓用內力強行壓制,盡管如此,江雲樓依然是怕冷又容易生病的體質,一旦他給了寒毒可趁之機,被壓制許久的寒毒便随時都會反撲上來,要了他的命。
江雲樓這段日子看起來安然無恙,現在想來,也不過是為了安東方不敗的心,才苦苦隐忍而已。
……他總是這樣。
東方不敗的眉頭狠狠擰起,又迅速舒展開。
此時救人要緊,并不是生氣分神的時候。
東方不敗的內力霸道而沉穩,在江雲樓體內轉了一圈之後,勉強穩住了他體內紊亂的寒毒與真氣。
東方不敗收了內力,剛剛抽開手,就被另一只手虛虛握住,那只手綿軟無力,仿佛只要輕輕一甩就能甩開。
“抱歉……”
東方不敗面色複雜,他輕輕揮開江雲樓的手,淡淡道:“本座不想聽你說這些話。”
江雲樓苦笑一下,低低道:“我想也是。”
他喃喃自語一樣的道:“跟我在一起,連個生日也過不好。”
東方不敗定定的看着江雲樓半晌,才垂下眸子,答道:“就算沒有你,本座的生日也一樣過不好。”
“是麽……”
江雲樓笑了笑,虛弱的閉上了眼睛。
東方不敗扶着他,讓他在床上躺下,又從善如流的拿出帕子,幫他擦拭身上的汗。
曾幾何時,東方不敗也會這樣照顧人了?
……
…………
平一指到了。
他只穿了身單衣,提了藥箱就趕到了東方不敗的住處,看起來十分匆忙,去通知他的凝紫顯然被他甩在了半路上,到現在都沒能回來。
平一指站在床前,借着油燈打量了江雲樓許久,嘴唇蠕動:“是時候了。”
東方不敗微微擡起了眼睛。
平一指說:“成敗就在今晚。賭贏了就是活,賭輸了就是死。”
東方不敗冷冷問:“你有幾成把握?”
平一指道:“要麽生,要麽死,當然就是五成把握!”
東方不敗道:“想來平神醫沒有忘記自己的規矩。”
平一指伸手指着江雲樓,大喝道:“治不好他,我就把我自己的命給你!”
東方不敗緊繃着臉,視線落在再次昏睡過去的江雲樓身上,沉聲答道:“好!”
這一夜,黑木崖的最高處燈火通明。
東方不敗的院子亮的如同白晝,黑木崖所有的大夫都被陸陸續續的傳喚到了這裏,在紫衫侍衛們重重把手的院子裏,他們屏着呼吸等待教主的指示。
而日月神教的教主東方不敗,則是披着一件單薄的外衣,背着手,在門外站着。
他面色冷峻,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緊閉的房門,陰沉的像是随時都會拍碎手邊的石桌,大發雷霆。
然而東方不敗只是站着。
他站在那裏,生怕外面的響動驚擾了屋中的人,他的手心已經泛出了細細密密的汗,卻連他自己都沒能察覺。
時間一點一點的流逝。
終于,天邊有了一絲亮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屋中傳出平一指的大笑聲,東方不敗一愣,臉上随即浮現一抹狂喜,他大步走過去,一把推開了門。
平一指滿臉鮮血,他在屋中狂笑着,根本不管有沒有人推門而入,他大笑着,瘋癫道:“哈哈哈哈!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東方不敗的笑意凝固在了臉上。
平一指大笑着,将一柄鋒利的刀,直直的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殺一人,醫一人,殺一人,醫一人……”
他怪笑着,嘴裏吐出鮮血,緩緩地倒在了地上。臨死前,平一指的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東方不敗,聲音越來越低,最終消失在唇齒間:“這條命,還你了……”
東方不敗如遭雷擊。
他愣愣的站在原地,艱難的思索他聽到的話,仿佛過了很久,又仿佛只過了一剎那,東方不敗猛然驚醒,大步走到床邊。
床鋪上的清俊男子裸露着上身,身上密密麻麻的紮滿了銀針,枕邊盡是鮮血。有一部分已經幹涸了,有的還在往床下流淌,江雲樓全身蒼白如紙,一雙眼睛半睜着,瞳孔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神采……
東方不敗聽不見對方的呼吸,他顫抖着手摸上去,對方的手臂冰冷的就像一塊石頭。
胸腔裏砰砰跳動的心髒在這一瞬間停止了跳動,東方不敗的大腦一片空白,他說不出話,也做不出任何反應,只能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江雲樓。
長生……
長生……
他踉跄着,後退了一步。
心髒處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東方不敗的臉在這一瞬間變得猙獰可怖。
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
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亂。
東方不敗失去了理智,他什麽也不能思考,怎麽也無法恢複冷靜,耳邊仿佛傳來女人的尖叫,與一聲又一聲的“教主”,掌風所過之處,無論是物還是人,都無一例外的化作粉末,再無恢複的可能。
可他潛意識中仍不願意傷害江雲樓,始終沒有往江雲樓所躺的那一塊地方出手……
“東方……”
天昏地暗中,他聽見了一道微弱的聲音。
仿佛一束光,照亮了一片混沌的世界。
東方不敗慢慢地停住了動作。
那微弱到近乎于無的聲音果然不是錯覺。有人斷斷續續道:“好哥哥,我好像……還沒死透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