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馬忽然踱到桌旁,望着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似欲喝酒。楊過好奇心起,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放在桌上,在馬頭上撫摸幾下。那馬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幹了,揚尾踏足,甚是喜悅。楊過覺得有趣,又叫取酒,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興猶未盡。楊過再叫取酒時,酒保見他衣衫破爛,怕他無錢會鈔,卻推說沒酒了。
飯後上馬,癞馬乘着酒意,灑開大步,馳得猶如颠了一般,道旁樹木紛紛倒退,迅捷無比。不過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這癞馬快是快了,身軀卻忽高忽低,颠簸起伏,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卻也騎它不得。這馬更有一般怪處,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發足超越不可,不論牛馬騾驢,總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如遇快馬,超趕時更如舍命相拼一般,風馳電掣,不勝不休。而它腳力也真了得,不論如何快馬,它必能勝過。這副逞強好勝的脾氣,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楊過心想這匹千裏良駒屈于村夫之手,風塵困頓,郁郁半生,此時忽得一展駿足,自是要飛揚奔騰了。
這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馬,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他本來情懷郁悶,途中調馬為樂,究是少年心性,沒幾日便開心起來。自此一路向南,來到淮水之畔。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何日再得和她相會,卻又百轉腸回,相思纏心。
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瞧那些人的模樣,不少都身負武功,心下琢磨:“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又莫非丐幫大集人衆,要跟李莫愁一決雌雄?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但因欽服洪七公,不自禁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不妨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又行一陣,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衆化子見了楊過,都微感詫異,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但丐幫幫衆若非當真事在緊急,決不騎馬。楊過也不理會,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時分,忽聽空中雕鳴啾啾,兩頭白雕飛掠而過,向前撲了下去。只聽得一個化子說道:“黃幫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會。”又一個化子道:“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第一個化子道:“他夫婦倆秤不離铊,铊不離秤……”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說了。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微微一驚,随即心下冷笑:“從前我在你家吃閑飯,給你們輕賤戲弄,那時我年幼無能,吃了不少苦頭。此刻我以天下為家,還倚靠你們什麽?”心念一轉:“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們如何待我。”
于是尋了個僻靜所在,将頭發扯得稀亂,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面頰上抓了幾把,左眼登時青腫,臉上多了幾條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配上這匹滿身癞瘡的醜馬,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奄奄欲斃的模樣。裝扮已畢,一跷一拐的回到大路,馬也不騎了,随着衆化子而行。他不牽馬缰,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楊過不懂切口,瞪目不答,只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後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來到一座破舊的大廟前。見兩頭白雕栖息在廟前一株大松樹上。武氏兄弟一個手托盤子,另一個在盤中抓起肉塊,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兒倆與郭芙合鬥李莫愁,楊過也曾在旁打量,當時一直凝神瞧着郭芙,對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時斜目而觀,見武敦儒神色剽悍,舉手投足之間精神十足,武修文則輕捷靈動,東奔西走,沒一刻安靜。武敦儒身穿紫醬色繭綢袍子,武修文身穿寶藍色山東大綢袍子,腰間都束着繡花錦緞英雄縧,果然是英雄年少,人才出衆。
楊過上前打了個躬,結結巴巴的道:“兩……兩位武兄請了,別來……別來安好。”這時廟前廟後都聚滿了乞丐,個個鹑衣百結,楊過雖灰塵撲面,混在衆丐之中也并不顯得刺眼。武敦儒還了一禮,向楊過上下一瞧,卻認他不出,說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誰?”楊過道:“賤名不足挂齒,小弟……小弟想見黃幫主。”
武敦儒聽他的聲音有些熟悉,正要查問,忽聽得廟門口一個銀鈴似的聲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給我買根軟些兒的馬鞭,可買到了沒有?”武敦儒忙撇下楊過,迎了上去,說道:“早買到了,你試試,可趁不趁手?”說着從腰帶上抽出一根馬鞭。
楊過轉過頭來,只見一個少女穿著淡綠衫子,從廟裏快步而出,她雙眉彎彎,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臉如白玉,顏若朝華,正是郭芙。她服飾打扮也不如何華貴,只項頸中挂了一串明珠,發出淡淡光暈,映得她更如粉裝玉琢一般。楊過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慚形穢,便轉過了頭不看。武修文也即搶上,哥兒倆盡力巴結。
武敦儒跟郭芙說了一會話,記起了楊過,轉頭道:“你是來赴英雄宴的罷?”楊過也不知英雄宴是什麽,順口應了一聲。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這位朋友,明兒招呼他上大勝關去。”說着自顧和郭芙說話,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應了,過來招呼,請教姓名。楊過照實說了。他原是無名之輩,那化子自然沒聽見過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化子自稱姓王行十三,是丐幫中的二袋弟子,問道:“楊兄從何處來?”楊過道:“從陝西來。”王十三道:“咦,楊兄是全真派門下的了?”楊過聽到“全真派”三字就頭痛,忙搖頭道:“不是。”王十三道:“楊兄的英雄帖定是帶在身邊了?”楊過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稱得上是什麽英雄?只是先前跟貴幫黃幫主見過一面,特來求見,想告借些盤纏還鄉。”王十三眉頭一皺,沉吟半晌,道:“黃幫主正在接待天下英雄,只怕沒空見你。”楊過此次原是特意要裝得寒酸,對方愈輕視,他愈得意,于是更加可憐巴巴的求懇。
丐幫幫衆皆出身貧苦,向來扶危解困,決不輕賤窮人。王十三聽他說得哀苦,道:“楊兄弟,你先飽餐一頓,明日咱們去大勝關。我給你回禀長老,轉禀幫主,瞧她老人家怎麽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來叫他楊兄,現下聽他說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紀比他大,就改口稱楊兄弟了。楊過連聲稱謝。王十三邀他進廟,捧出飯菜飨客。丐幫此時污衣派得勢,本幫即使逢到喜慶大典,也先要把雞魚牛羊弄得稀爛,好似殘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決不忘本,招待客人的卻是完整酒飯。
楊過正吃之間,眼前鬥然一亮,只見郭芙笑語盈盈,飄然進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聽武修文道:“好,咱們今晚夜行,連夜趕到大勝關。我去把你紅馬牽出來。”三人自顧說話,對坐在地下吃飯的楊過眼角也沒瞥上一眼。三人走進後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廟,但聽得蹄聲雜沓,已上馬去了。楊過的一雙筷子插在飯碗之中,聽着蹄聲隐隐遠去,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幫幫衆,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馬,或步行,想來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楊過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什麽東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說,當下假癡假呆,只管扮苦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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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來到大勝關。那大勝關是豫鄂之間的要隘,地占形勢,市肆卻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十三引着楊過越過市鎮,又行了七八裏地,見前面數百株古槐圍繞着一座大莊院,不少路英豪之士都向莊院走去。莊內房屋接着房屋,重重疊疊,一時也瞧不清那許多,看來便接待數千賓客也綽綽有餘。
王十三在丐幫只是個低輩弟子,知道幫主此時正有要務忙碌,那敢去禀告借盤纏這等小事?安排了楊過的住處,自和朋友說話去了。
楊過見莊子氣派甚大,衆莊丁來去待客,川流不息,暗暗納罕,不知主人是誰,何以有這等聲勢?忽聽得砰砰砰放了三聲號铳,鼓樂手奏起樂來。有人說道:“莊主夫婦親自迎客,咱們瞧瞧去,不知是那位英雄到了?”但見知客、莊丁兩行排開。衆人都讓在兩旁。大廳屏風後并肩走出一男一女,都四十左右年紀,男的身穿錦袍,颏留微須,器宇軒昂,頗見威嚴;女的皮膚白晢,斯斯文文的似是個貴婦。衆賓客悄悄議論:“陸莊主和陸夫人親自出去迎接大賓。”
兩人之後又是一對夫婦,楊過眼見之下心中一凜,不禁臉上發熱,那正是郭靖、黃蓉夫婦。數年不見,郭靖氣度更是沉着,黃蓉臉露微笑,渾不減昔日端麗。楊過心想:“原來郭伯母竟這般美貌,小時候我卻不覺得。”郭靖身穿粗布長袍,黃蓉是淡紫的綢衫,她是丐幫幫主,只得在衫上不當眼處打上幾個補釘了事。靖蓉身後是郭芙與武氏兄弟。此時大廳上點起無數明晃晃紅燭,燭光照映,但見男的英俊雄偉,女的俏美嬌豔。衆賓客指指點點:“這位是郭大俠,這位是黃幫主郭夫人。”“這個花朵般的閨女是誰?”“是郭大俠夫婦的女兒。”“那兩個少年是他們的兒子?”“不是,是徒兒。”
楊過不願在人衆之間與郭靖夫婦會面,縮在一個高大漢子身後向外觀看,鼓樂聲中外面進來了四個道人。楊過眼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起,當先是個白發白眉的老道,滿臉紫氣,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廣寧子郝大通,其後是個灰白頭發的老道姑,楊過未曾見過。後面并肩而入兩個中年道人,一是趙志敬,一是甄志丙。
陸莊主夫婦齊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稱師父,接着郭靖夫婦、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見禮。楊過聽得人叢中一個老者悄悄向人說道:“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劍俠,姓孫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清淨散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陸夫人的師父。陸莊主的武藝卻非她所傳。”
陸莊主雙名冠英,他父親陸乘風是黃蓉之父黃藥師的弟子,算起來他比郭靖、黃蓉還低着一輩。陸冠英的夫人程瑤迦是孫不二的弟子。他夫婦倆本居太湖歸雲莊,後來莊子給歐陽鋒一把火燒成白地,陸乘風一怒之下,叫兒子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盜的頭腦了,攜家北上,定居在大勝關。陸乘風中年早逝。當年程瑤迦未嫁時曾遭遇危難,得郭靖、黃蓉及丐幫中人相救,是以對丐幫一直感恩。這時丐幫廣撒英雄帖招集天下英雄,陸冠英夫婦富于家財,便一力承擔,将英雄宴設在陸家莊中。
郭靖等敬禮已畢,陪着郝大通、孫不二走向大廳,要與衆英雄引見。郝大通捋着胡須說道:“馬劉丘王四位師兄接到黃幫主的英雄帖,都說該當奉召,但馬師兄近來身子不适,劉師兄、丘師兄他們助他運功醫治,難以分身,只有向黃幫主告罪了。”黃蓉道:“好說,好說。幾位前輩太客氣了。”她雖年輕,然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郝大通等自對她極為尊重。郭靖與甄志丙的師弟尹志平少年時即相識,與甄志丙也曾會過面。郭靖探詢馬钰病況,得知是老年人的常病,便即放心。
大廳上筵席開處,人聲鼎沸,燭光映紅,一派熱鬧氣象。甄志丙東張西望,似在人叢中尋覓什麽人。趙志敬微微冷笑,低聲道:“甄師弟,龍家那位不知會不會賞光?”甄志丙臉上變色,并不答話。郭靖不知他們說的是小龍女,接口道:“那一位姓龍的英雄?是兩位師兄的朋友麽?”趙志敬道:“是甄師弟的好友,貧道是不敢接交的。”
突然之間,甄志丙在人叢中見到楊過,全身一震,如中雷轟電擊,他只道楊過既然在此,小龍女也必到了。趙志敬順着他眼光瞧去,霎時間臉色大變,怒道:“楊過!是楊過!這……這小……也來了!”
郭靖聽到“楊過”兩字,忙轉頭瞧去。他二人別離數年,楊過人已長大,又裝得落魄潦倒,郭靖本來未必相識,聽了趙志敬的呼聲,登時便認出了,又驚又喜,快步搶過去抓住了他手,歡然道:“過兒,你也來啦?我只怕荒廢了你功課,沒邀你來。你師父帶了你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楊過反出重陽宮,全真教上下均引為本教之恥,誰也不向外洩漏一句,郭靖在桃花島上一直未知。郭靖對他常自挂念,生怕全真教衆道多心,便沒去探望,也沒派人查詢,此刻相會,心下甚喜。
趙志敬此番來參與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說知此事,不料竟與楊過相遇。他生怕郭靖聽了楊過一面之詞,先入為主,此時聽他如此說,才知二人也是初遇,當下臉色鐵青,擡頭望天,說道:“貧道何德何能,那敢做楊爺的師父?”郭靖大吃一驚,忙問:“趙師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兒不聽教訓麽?”趙志敬見大廳上諸路英雄畢集,提起此事,勢必與楊過争吵,全真派臉上無光,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語。
郭靖端詳楊過,但見他目腫鼻青,臉上絲絲血痕,衣服破爛,泥污滿身,顯是吃了不少苦頭,心中難受,雙臂将他摟在懷裏。楊過一給他抱住,立時全身暗運內功,護住要害。然郭靖乃對他愛憐,那有絲毫相害之意,伸手給他輕擦臉上污泥,向黃蓉叫道:“蓉兒,你瞧是誰來着?”黃蓉見到楊過,也是一怔。她可沒郭靖這般喜歡,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來啦。”
楊過從郭靖懷抱中輕輕掙脫,說道:“我身上髒,莫弄污了你老人家衣服。”這兩句話甚是冷淡,語氣中頗含譏刺。郭靖微感難過,随即心想:“這孩子沒爹沒娘,瞧來他師父也不疼他。”攜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楊過本來給分派在大廳角落裏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幹之人共座,冷冷的道:“我坐在這兒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貴客罷。”郭靖也覺尊客甚多,不便冷落旁人,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賓席上敬酒。
三巡酒罷,黃蓉站起來朗聲說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日。尚有好幾路的英雄好漢此刻尚未到來。今晚請各位放懷暢飲,不醉不休,咱們明日再說正事。”衆英雄轟然稱是。筵席上肉如山積,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說故敘舊。陸冠英在太湖統帥群盜時積儲甚富,他生性豪邁,這日陸家莊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頭豬羊、斟幹了多少壇美酒。
酒飯已罷,衆莊丁接待諸路好漢,分房安息。
趙志敬悄聲向郝大通禀告幾句,郝大通點點頭。趙志敬站起身來向郭靖一拱手,說道:“郭大俠,貧道有負重托,實在慚愧得很,今日是負荊請罪來啦。”
郭靖急忙回禮,說道:“趙師兄過謙了。咱們借一步到書房中說話。小孩兒家得罪趙師兄,小弟定當重重責罰,好教趙師兄消氣。”
他這幾句話朗聲而說,楊過和他相隔雖遠,卻也聽得清清楚楚,心下計議早定:“他只要罵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不再見他面。他如打我,我瞧在他前時對我親厚的份上,我也就不還手。他要打得狠了,最多不過将我殺了,也沒什麽大不了。姑姑日後知道,也不知會不會為我傷心。”他面臨生死關頭,第一件事便是想到小龍女。心中有了這番打算,便即坦然,已不如初見趙志敬之驚懼,見郭靖向他招手,就過去跟在他身後。
郭芙與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時對楊過已不識得,後來經父母相認,才記起原來是兒時在桃花島上的舊伴。各人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變化最大,數月不見即有不同,何況一別數年,又何況楊過故意扮成窮困落魄之狀,混在數百人之中,郭芙自然不識了。她見楊過回來,不禁心中怦然而動,回想當年在桃花島上争鬥吵鬧,不知他是否還記昔時之恨?眼見他這副困頓情狀,與武氏兄弟豐神隽朗的形貌實有天淵之別,不由得隐隐起了憐憫之心,低聲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到全真派去學藝,不知學得比咱們如何?”武敦儒還未回答,武修文接口道:“師父武功天下無敵,他怎能跟咱們比?”郭芙點了點頭,道:“他從前根基不好,想來難有什麽進境,卻怎地又弄成這副狼狽模樣?”武修文道:“那幾個老道跟他直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這小子脾氣劣得緊,定又闖了什麽大禍。”
三人悄悄議論了一會,聽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書房說話,又說要重責楊過,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們搶先到書房埋伏,去聽他們說些什麽。”武敦儒怕師父責罵,不敢答應。武修文卻連聲叫好,搶在頭裏。郭芙右足一頓,微現怒色,向武敦儒道:“你就是不聽我話。”武敦儒見了她這副口角生嗔、眉目含笑的美态,心中怦的一跳,再也違抗不得,當即跟她急步而行。
三人剛在書架後面躲好,郭靖、黃蓉已引着郝大通、孫不二、甄志丙、趙志敬四人走進書房,雙方分賓主坐下。楊過跟着進來,站立一旁。
郭靖道:“過兒,你也坐罷!”楊過搖頭道:“我不坐。”面對着武林中的六位高手,他縱然大膽,到這時也不自禁的惴惴不安。
郭靖向來把楊過當作自己嫡親子侄一般,對全真七子又十分敬重,心想也不必問什麽是非曲直,定然做小輩的不是,板起臉向楊過道:“小孩兒這等大膽,竟敢不敬師父。快向兩位師叔祖、師父、師叔磕頭請罪。”其時君臣、父子、師徒之間的名份要緊之極,所謂君要臣死,不敢不死;父要子亡,不敢不亡;而武林中師徒尊卑之分,亦不容有半分差池。不論是武林或儒林,還是常人家庭,師父等同于父親,尊師孝父,乃天經地義。郭靖生性嚴厲古板,如此訓斥,實為憐他孤苦,語氣已溫和到了萬分,換作別人,早已“小畜生、小雜種”的亂罵,拳頭板子夾頭來臉的打下去了。
趙志敬霍地站起,冷笑道:“貧道怎敢妄居楊爺的師尊?郭大俠,你別出言譏刺。我們全真教并沒得罪您郭大俠,何必當面損人?楊大爺,小道士給您老人家磕頭陪禮,算是我瞎了眼珠,不識得英雄好漢……”
靖蓉夫婦見他神色大變,越說越怒,都詫異之極,心想徒弟犯了過失,師父打罵責罰也屬常事,何必如此大失體統?黃蓉料知楊過所犯之事定然重大異常,見郭靖給他一頓發作,做聲不得,緩緩道:“我們給趙師兄添麻煩,當真過意不去。趙師兄卻也不須發怒,這孩子怎生得罪了師父,請坐下細談。”
趙志敬大聲道:“我趙志敬這一點點臭把式,怎敢做人家師父?豈不讓天下好漢笑掉了牙齒?那可不是要我好看嗎?”
黃蓉秀眉微蹙,心感不滿。她與全真教本沒多大交情,當年全真七子擺天罡北鬥陣圍攻她父親黃藥師,丘處機又曾堅欲以穆念慈許配給郭靖,都曾令她大為不快,雖事過境遷,早已不介于懷,但此時趙志敬在她面前大聲叫嚷,出言挺撞,未免太過無禮。
郝大通和孫不二雖覺難怪趙志敬生氣,然如此暴躁吵鬧,實非出家人本色。孫不二道:“志敬,好好跟郭大俠和黃幫主說個明白。你這般暴躁,成什麽樣子?咱們修道人修的是什麽道?”孫不二雖是女流,但性子嚴峻,衆小輩都對她極為敬畏,她這麽緩緩的說了幾句,趙志敬當即不敢再嚷,連稱:“是,是。”退回座位。
郭靖道:“過兒,你瞧你師父對長輩多有規矩,你怎不學個榜樣?”趙志敬又待說“我不是他師父”,望了孫不二一眼,便強行忍住。
楊過大聲道:“他不是我師父!”此言一出,郭靖、黃蓉固然大吃一驚,躲在書架後偷聽的郭芙及武氏兄弟也詫異無比。
武林中師徒之份何等嚴明,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郭靖自幼由江南七怪撫育成人,又由洪七公傳授武藝,師恩深重,自幼便深信尊師之道實為天經地義,豈知楊過竟敢公然不認師父,說出這般忤逆的話來?他霍地立起,指着楊過,顫聲道:“你……你……你說什麽?”他拙于言辭,不會罵人,但臉色鐵青,卻已怒到了極點。
黃蓉平素極少見他如此氣惱,低聲勸道:“靖哥哥,這孩子本性不好,犯不着為他生氣。”
楊過本來心感害怕,這時見連本來疼愛自己的郭伯伯也如此疾言厲色,把心橫了,暗想:“除死無大事,就算你們合力打死了我,那又怎樣?”朗聲說道:“我本性原來不好,可也沒求你們傳授武藝。你們都是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何必使詭計損我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他說到“沒爹沒娘”四字,自傷身世,眼圈微微一紅,随即咬住下唇,心道:“今日就是死了,我也不流半滴眼淚。”
郭靖怒道:“你郭伯母和你師父……好心……好心傳你武藝,都是瞧着我和你過世爹爹的交情份上,誰又使……又使什麽詭計了?誰……誰……又來損……損你了?”他本就不會說話,盛怒之下更是結結巴巴。
楊過見他急了,更加慢慢說話:“你郭伯伯待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
黃蓉緩緩的道:“郭伯母自然虧待你了。你愛一生記恨,那也由得你。”
楊過到此地步,索性侃侃而言,說道:“郭伯母沒待我好,可也沒虧待我。你說傳授武藝,其實是教我讀書,你傳過我一分半分武功麽?”郭靖聽了,心道:“原來蓉兒沒傳他武功。”只聽楊過續道:“但讀書也是好事,小侄總是多認得了幾個字,聽你講了許多古人之事。我還是要多謝您。可是這幾個老道……”他手指郝大通和趙志敬,恨恨的道:“總有一日,我要報那血海深仇。”
郭靖大驚,忙問:“甚……什麽?什麽血海……這……這從那裏說起?”
楊過道:“這姓趙的道人自稱是我師父,不傳我絲毫武藝,那也罷了,他卻叫好多小道士來打我。郭伯伯與郭伯母你們兩位既沒教我武功,全真教又不教,我自然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這姓郝的,見到一位婆婆愛憐我,他卻把人家活活打死了。姓郝的臭道士,你說這話是真是假?你把一個赤手空拳的六七十歲婆婆打得嘔血身亡,你全真教算是行俠仗義的正經教派,還是行兇作惡、殺害老弱的邪教?郝大通,咱們這就到大廳去,請天下英雄評評這個理,你敢不敢去?你不敢去,便是妖道奸人,你全真教上上下下,便都是無恥惡棍!”想到孫婆婆為己而死,咬牙切齒,撲上去要跟郝大通拚命。
郝大通是全真教高士,道學武功,俱已修到甚高境界,易理精湛,全真教中更是無出其右,只因一個失手誤殺了孫婆婆,數年來一直郁郁不樂,引為生平恨事。全真七子生平殺人不少,但所殺的盡是奸惡之徒,從來不傷無辜。此時聽楊過當衆直斥,不由得臉如死灰,當日一掌打得孫婆婆狂噴鮮血的情景,又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他身上不帶兵刃,當下伸出左手,從趙志敬腰裏拔出長劍。
衆人只道他要劍刺楊過,郭靖踏上一步,欲待相護,不料他倒轉長劍,劍柄遞向楊過,說道:“不錯,我殺錯了人。你跟孫婆婆報仇罷,我決不還手就是。”衆人見他如此,無不大為驚訝。郭靖生怕楊過接劍傷人,叫道:“過兒,不得無禮。”
楊過知道在郭靖、黃蓉面前,決計難報此仇,朗聲說道:“你明知郭伯伯定然不許我動手,卻來顯這般大方勁兒。你真要我殺你,幹麽又不在無人之處遞劍給我?郝大通,你這無恥兇徒、妖道惡棍,這場血仇,我遲早要報。你殺了孫婆婆,瞧你全真教是不是恃強行兇、殺害姑寡婦孺的大惡徒?你不如連我也一起殺了滅口。”
郝大通是武林前輩,竟給這少年幾句話刺得無言可對,手中拿着長劍,遞出又不是,縮回又不是,手上運勁一抖,啪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将斷劍往地下一丢,長嘆一聲,說道:“罷了,罷了!”大踏步走出書房。郭靖待要相留,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郭靖看看楊過,又看看孫不二等三人,心想看來這孩子的說話并非虛假,過了半晌,說道:“怎麽全真教的師父們不教你功夫?這幾年你在幹什麽了?”問這兩句話時,口氣已和緩了許多。
楊過道:“郭伯伯上終南山之時,将重陽宮中數百個道士打得沒半分還手之力,就算馬劉丘王諸位真人不介意,難道旁人也不記恨麽?他們不能欺你郭伯伯,難道不能在我這小小孩子身上出氣麽?他們恨不得打死我才痛快,又怎肯傳我武功?這幾年來我過的是暗無天日的日子,今日還能活着來見郭伯伯、郭伯母,當真是老天爺有眼了。”他輕輕幾句話,将自己反出全真教的起因盡數推在郭靖身上。所謂“暗無天日”雲雲,倒也不是說謊,他住在古墓之中,自是不見天日,郭靖聽來,憐惜之心不禁大盛。
趙志敬見郭靖倒有九成信了他的說話,着急起來,說道:“你……你……小雜種胡說八道……你……哼,我們全真教光明磊落……那……那……”楊過怒道:“你罵我小雜種,你這豬狗不如的老雜種!你倒說一句真心話,你有沒叫你的徒兒們來打我?”
郭靖只道楊過所言是實。黃蓉卻鑒貌辨色,見楊過眼珠滾動,滿臉伶俐機變的神色,心想:“這孩子狡猾得緊,其中定然有詐。”說道:“這樣說來,你一點武功也不會了?你在全真教門下這幾年是白耽的了?”一面問一面慢慢站起,突然間手臂一長,揮掌往他天靈蓋直拍下去。
這一掌手指拍向腦門正中“百會穴”,手掌根拍向額頭入發際一寸的“上星穴”,這兩大要穴俱是致命之處,只要為重手拍中,立時斃命,無可挽救。郭靖大驚,叫得一聲:“蓉兒!”但黃蓉落手奇快,這一掌是她家傳的“桃華落英掌”,毫無先兆,手動掌至,郭靖待要相救,已自不及。
楊過身子微微向後一仰,要待避開,但黃蓉此時何等功夫,既然出手,那裏還能容他閃避,眼見手掌已拍上他腦門。楊過大驚之下,急忙伸手格架,腦中念頭急轉,右手微微一動,又即垂下。如郭靖這等武功高強而心智遲鈍之人,心中尚未明白,便已出手。楊過卻見事快極,心中立時想到:“郭伯母是試探我功夫來着,要是我架了她這一掌,那就是自認撒謊。”但眼見黃蓉這一招實是極厲害的殺手,倘若她并非假意相試,自己不加招架,豈非枉自送了性命?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猛地激起了倔強狠烈、肆意妄為的性兒,心道:“死就死好了!”他此時武功雖末及黃蓉,但要伸手格開她這一掌卻也不難,可是竟甘冒生死大險,垂手不動。
黃蓉這一招果是試他武功,手掌拍到了他頭頂,卻不加勁,只見他臉現驚惶之色,既不伸手招架,更不暗運內功護住要穴,顯是絲毫不會武功的模樣,微微一笑,說道:“我不傳你武功,那是為了你好。全真派的道爺們想來和我心意相同。”回身入座,向郭靖低聲道:“他确沒沒學到全真派的武功。”
一言甫出,心中暗叫:“啊喲,不對!險些受了這小鬼之騙。”想起楊過在桃花島之時曾以蛤蟆功震傷武修文,武功已有了些根基,縱使這幾年沒半點進境,适才自己手掌拍上他腦門,無論如何定會招架,心道:“小子啊小子,你鬼聰明得過了頭,要是慌慌張張的格我一招,或許竟能給你騙過。現下你裝作一竅不通,卻露出破綻來了。”也不說破,心想且瞧你如何搗鬼再作計較。她向趙志敬望望,又向楊過瞧瞧,只是微笑。
趙志敬見黃蓉試了一招,楊過并還不手,又聽到她低聲向丈夫說的話,只道黃蓉已給他瞞過,那就更加顯得自己理虧,不由得怒火沖天,大聲道:“這小畜生詭計多端,黃幫主你試他不出,我來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