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不但北鬥大陣必能擋住那批邪魔,而你早得一時三刻上山,郝師弟也不致身受重傷。”他見郭靖滿面迷惘之色,說道:“今日是那姓龍女子十八歲生辰。”郭靖順口接了一句:“嗯,是她十八歲生辰!”可是一個女子的十八歲生辰,為什麽能釀成這等大禍,仍半點也不明白。
丘處機道:“這姓龍的女子名字叫作什麽,外人自然無從得知,那些邪魔外道都叫她小龍女,咱們也就這般稱呼她罷。十八年前的一天夜裏,重陽宮外突然有嬰兒啼哭之聲,宮中弟子出去察看,見包袱中裹着個女嬰,放在地下。重陽宮要收養這女嬰自極不方便,可是出家人慈悲為本,卻也不能置之不理,任她死去。那時掌教師兄和我都不在山上,衆弟子正沒做理會處,一個中年女子突然從山後過來,說道:‘這孩子可憐,待我收留了她罷!’衆弟子正求之不得,便将嬰兒交給了她。後來馬師兄與我回宮,他們說起此事,講到那中年女子的形貌打扮,我們才知是居于活死人墓中的那個丫鬟。她與我們全真七子曾見過幾面,但從沒說過話。兩家相隔雖近,只因上輩這些糾葛,當真是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我們聽過算了,也就沒放在心上。
“後來她弟子赤練仙子李莫愁出山,此人心狠手辣,武藝甚高,在江湖上鬧了個天翻地覆。全真教數次商議,要治她一治,終于礙着這位墓中道友的面子,不便出手。我們寫了一封信送到墓中,信中措辭十分客氣。可是那信送入之後,宛似石沉大海,始終不見答複,而她對李墓愁仍縱容如故,全然不加管束。
“過得幾年,有一日墓外荊棘叢上挑出一條白布靈幡,我們料知是那位道友去世了,師兄弟六人到墓外致祭。剛行禮畢,荊棘叢中出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向我們還禮,答謝吊祭,說道:‘師父去世之時,命弟子告知各位道長,那人作惡橫行,師父自有制她之法,請各位不必操心。’說畢轉身回入。我們待欲詳詢,她已進了墓門。先師曾有遺訓,全真派門下任何人不得踏進墓門一步。她既進去,只索罷了,只是大家心中奇怪,那位道友既死,還能有什麽制治弟子之法?見那小女孩孤苦可憐,便送些糧食用品過去,但每次她總原封不動,命一個仆婦退了回來。看來此人性子乖僻,與她祖師、師父一模一樣。她既有仆婦照料,就也不必旁人代為操心了。後來我們四方有事,少在宮中,于這位姑娘的訊息也就極少聽見。不知怎的,李莫愁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再生事。我們只道那位道友當真遺有妙策,都感欽佩。
“去年春天,我與王師弟赴西北有事,在甘州一位大俠家中盤桓,竟聽到了一件驚人的消息。說道一年之後,四方各處的邪魔外道要群集終南山,有所作為。終南山是全真教的根本之地,他們上山來自是對付我教,豈可不防?我和王師弟還怕這訊息不确,派人四出打聽,此事果然不假。不過他們上終南山來卻不是沖着我教,而是對那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有所圖謀。”郭靖奇道:“她小小一個女孩子,又從不出外,怎能跟這些邪魔外道結仇生怨?”丘處機道:“到底內情如何,既跟我們并不相幹,本來也就不必理會。但一旦這群邪徒來到終南山上,我們終究無法置身事外,于是輾轉設法探聽,才知這件事是小龍女的師姊挑撥起來的。”郭靖道:“李莫愁?”
丘處機道:“是啊。原來她們師父教了李莫愁幾年功夫,瞧出她本性不善,就說她學藝已成,令她下山。李莫愁當師父在世之日,雖然作惡,總還有幾分顧忌,待師父一死,就借吊祭為名,闖入活死人墓中,想将師妹逐出。她自知所學未曾盡得師祖、師父的絕藝,要到墓中查察有無武功秘籍之類遺物。那知墓中布置下許多巧妙機關,李莫愁費盡心機,才進了兩道墓門,在第三道墓邊卻看到師父的一封遺書。她師父早料到她必定會來,這通遺書放在那裏等她已久,其中寫道:某年某月某日,是她師妹十八歲的生辰,自那時起便是她們這一派的掌門。遺書中又囑她痛改前非,否則難獲善終。那便是向她點明,倘若她怙惡不俊,她師妹便當以掌門人身分清理門戶。
“李莫愁很生氣,再闖第三道門,卻中了她師父事先布置下的埋伏,若非小龍女給她救治,當場就得送命。她知厲害,只得退出,但如此罷手,那肯甘心?後來又闖了幾次,每次都吃了大虧。最後一次竟與師妹動手過招。那時小龍女不過十五六歲年紀,武功卻已遠勝師姊,如不是手下容讓,取她性命也非難事……”
郭靖插口道:“此事只怕江湖上傳聞失實。”丘處機道:“怎麽?”郭靖道:“我恩師柯大俠曾和李莫愁鬥過兩場,說起她的武功,實有獨到之處。連一燈大師的及門高弟武三通武大哥也敗在她手下。那小龍女若未滿二十歲,功夫再好,終難勝她。”
丘處機道:“那是王師弟聽丐幫中一位朋友說的,到底小龍女是不是當真勝過了師姊,其時并無第三人在場,誰也不知,只江湖上有人這麽說罷了。這一來,李莫愁更加心懷不忿,知道師父偏心,将最上乘的功夫留了給師妹。于是她傳言出來,說道某年某月某日,活死人墓中的小龍女要比武招親……”郭靖聽到“比武招親”四字,立即想到楊康、穆念慈當年在中都之事,不禁輕輕“啊”了一聲。
丘處機知他心意,也嘆了口氣,道:“她揚言道:有誰勝得小龍女,不但小龍女委身相嫁,而墓中的奇珍異寶、武功秘籍,也盡數相贈。那些邪魔外道本來不知小龍女是何等樣人,但李莫愁四下宣揚,說她師妹的容貌遠勝于她。這赤練仙子據說甚為美貌,容貌姿色莫說武林中少見,就是大家閨秀,只怕也少有人及。”
郭靖心中卻道:“那又何足為奇?我那蓉兒自然勝她百倍。”
丘處機續道:“江湖上妖邪人物之中,對李莫愁着迷的人着實不少。只是她對誰都不加青眼,有誰稍為無禮,立施毒手,現下聽說她另有個師妹,相貌更美,而且公然比武招親,誰不想來一試身手?”
郭靖恍然大悟,拍腿說道:“原來這些人是來求親的。怪不得宮中道兄們罵我是淫賊妖人。”丘處機哈哈大笑,又道:“我們又探聽到,衆妖邪對全真教也非全無顧忌。他們大舉齊上終南山來,我們如幹預此事,索性乘機便将全真教挑了。我們得到訊息,決意跟衆妖邪周旋,當即傳出法帖,召集本教各代道侶,早十天都聚在重陽宮中。只劉師哥和孫師妹在山西,不及趕回。我們一面操演北鬥陣法,一面送信到墓中,請小龍女提防。那知此信送入,仍沒回音,小龍女竟全不理睬。”
郭靖道:“或許她已不在墓中了。”丘處機道:“不,在山頂遙望,每日都可見到炊煙在墓後升起。你瞧,就在那邊。”說着伸手西指。郭靖順着他手指瞧去,但見山西郁郁蒼蒼,十餘裏地盡是樹林,亦不知那活死人墓是在何處。想象一個十八歲少女,整年住在墓室之中,倘若換作了生性活潑好動的蓉兒,真要悶死她了。
丘處機又道:“我們師兄弟連日布置禦敵。五日之前,各路哨探陸續趕回,查出衆妖邪之中最厲害的是兩個大魔頭。他們約定在山下普光寺中聚會,以手擊碑石為號。你無意中在碑上拍了一下,又顯出功力驚人,無怪我那些沒用的徒子徒孫便大驚小怪。那兩個大魔頭都是蒙古密教弟子,武功不弱,今年到中原幾下出手,震動武林。你在桃花島隐居,因而不知。那貴公子是蒙古的王子,據說還是大汗成吉思汗的近系子孫,旁人都叫他作霍都王子。你在大漠甚久,熟識蒙古王族,可想得到此人來歷麽?”
郭靖喃喃說了幾遍“霍都王子”,回思他的容貌舉止,卻想不起會是誰的子嗣,但覺此人容貌俊雅,傲狠之中又帶了不少狡詐之氣。成吉思汗共生四子,長子朮赤剽悍英武,次子察合臺性子暴躁而實精明,三子窩闊臺即當今蒙古皇帝,性格寬和,四子拖雷血性過人,相貌均與這霍都大不相同。
Advertisement
丘處機道:“說不定他自高身價,胡亂吹噓,也是有的。此人武功是密教一派,今年年初來到中原,出手就傷了河南三雄,後來又在甘涼道上獨力殺死蘭州七霸,名頭登時響遍了半邊天,我們可料不到他竟會攬上這門子事。另外那個蒙古僧人名叫達爾巴,天生神力,和霍都的武功全然一路,看來是霍都的師兄還是帥叔。他是出家人,自不是要來娶那女子,多半是來幫霍都的。其餘的淫賊奸人見這兩人出頭,都絕了求親之念,然而當年李莫愁曾大肆宣揚,說古墓中珍寶多如山積,又有不少武功秘本,什麽降龍十八掌的掌譜、一陽指的指法等等無不齊備。群奸雖将信将疑,但想只要跟上山來,打開古墓,多少能分潤些好處,是以上終南山來的竟有百餘人之衆。本來我們的北鬥陣定能将這些二流腳色盡擋在山下,縱然不能生擒,也教他們不得走近重陽宮一步。也是我教合當遭劫,竟沒來由的生出誤會,那也不必說了。”
郭靖甚感歉仄,吶吶的要說幾句謝罪之言。丘處機将手一揮,笑道:“出門一笑無拘礙,雲在西湖月在天。宮殿館閣,盡是身外之物,身子軀殼尚不足惜,又理這些身外物作甚?你十餘年來勤修內功,難道這一點還勘不破麽?”郭靖也是一笑,應了聲:“是!”丘處機笑道:“其實我眼見重陽宮後院為烈火焚燒之時,也暴跳如雷,此刻才寧靜了下來,比之馬師哥當時便即心無罣礙,我的修為實是萬萬不及了。”郭靖道:“這些奸人如此毫沒來由的欺上門來,也難怪道長生氣。”
丘處機道:“北鬥大陣全力與你周旋,兩個魔頭便領着一批奸人,乘隙攻到重陽宮前。他們一上來就放火燒觀,郝師弟出陣與那霍都王子動手。也是他過于輕敵,而霍都的武功又別具一格,怪異特甚,郝師弟出手時略現急躁,胸口中了他一掌。我們忙結陣相護。但少了郝師弟一人,補上來的弟子功力相差太遠,互相又不熟悉,陣法威力便屬有限。你若不及時趕到,全真教今日當真一敗塗地。現下想來,就算守在山下的衆弟子不認錯敵人,那些二流妖人固無法上山,達爾巴與霍都二人卻終究阻擋不住。此二人聯手與北鬥陣相鬥,我們輸是不會輸的,但決不能如你這般贏得幹淨爽快……”正說到這裏,忽聽西邊鳴鳴鳴一陣響亮,有人吹動號角。角聲蒼涼激越,郭靖聽在耳中,不由得心邁陰山,神馳大漠,想起了蒙古黃沙莽莽、平野無際的風光。
再聽一會,忽覺號角中隐隐有肅殺之意,似是向人挑戰。丘處機臉現怒色,罵道:“孽障,孽障!”眼望西邊樹林,說道:“靖兒,那奸人與你訂了十年之約,妄想這十年中肆意橫行,好教你不便幹預。天下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咱們過去!”郭靖道:“是那霍都王子?”丘處機道:“自然是他。他是在向小龍女挑戰。”一邊說,一邊飛步下山。郭靖跟随在後。
二人行出裏許,聽那號角吹得更加緊了,角聲嗚嗚之中,還夾着一聲聲兵刃的铮铮撞擊,顯是那達爾巴也出手了。丘處機怒道:“兩個武學名家,合力來欺侮個年輕姑娘,當真好不要臉。”說着足下加快。兩人片刻間已奔到山腰,轉過一排石壁。郭靖只見眼前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樹林。林外高高矮矮的站着百餘人,正是适才圍攻重陽宮那些妖邪。兩人隐身石壁之後,察看動靜。
只見霍都王子與達爾巴并肩而立。霍都舉角吹奏。達爾巴左手高舉一根金色巨杵。将戴在右手手腕上的一只金镯不住往杵上撞去,铮铮聲響,與號角聲相互應和,要引小龍女出來。兩人鬧了一陣,樹林中靜悄悄的始終沒半點聲響。
霍都放下號角,朗聲說道:“小王蒙古霍都,敬向小龍女恭賀芳辰。”一語甫畢,樹林中铮铮铮響了三下琴聲,似是小龍女鼓琴回答。霍都大喜,又道:“聞道龍姑娘揚言天下,今日比武招親,小王不才,特來求教,請龍姑娘不吝賜招。”猛聽得琴聲激亢,大有怒意。衆妖邪雖不懂音律,卻也知鼓琴者心意難平,出聲逐客。
霍都笑道:“小王家世清貴,姿貌非陋,願得良配,諒也不致辱沒。姑娘乃當世俠女,不須腼腆。”此言甫畢,但聽琴韻更轉高昂,隐隐有斥責之意。
霍都向達爾巴望了一眼,那和尚點了點頭。霍都道:“姑娘既不肯就此現身,小王只好強請了。”說着收起號角,右手一揮,大踏步向林中走去。群豪蜂湧而前,均想:“連大名鼎鼎的全真教也阻擋不了我們,諒那小龍女孤身一個小小女子,濟得甚事?”但怕別人搶在頭裏,将墓中寶物先得了去,各人争先恐後,擁入樹林。
丘處機高聲叫道:“這是全真教祖師重陽真人舊居之地,快退出來。”衆人聽得他叫聲,微微一怔,但腳下毫不停步。丘處機怒道:“靖兒,動手罷!”二人轉出石壁,正要搶入樹林,忽聽群豪高聲叫嚷,飛奔出林。
丘郭二人一呆,但見數十人沒命價飛跑,接着霍都與達爾巴也急步奔出,狼狽之狀,比之适才退出重陽宮時不知過了幾倍。丘郭均感詫異:“小龍女不知用何妙法驅退群邪?”這念頭只在心中一閃,便聽得嗡嗡響聲自遠而近,月下但見白茫茫、灰蒙蒙一團物事從林中疾飛出來,撲向群邪頭頂。郭靖奇道:“那是什麽?”丘處機搖頭不答,凝目而視,只見江湖豪客中有幾個跑得稍慢,給那群東西在頭頂一撲,登時倒地,抱頭狂呼。郭靖驚道:“是一群蜂子,怎麽白色的?”說話之間,那群玉色蜂子又已螫倒了五六人。樹林前十餘人滾來滾去,呼聲慘厲,聽來驚心動魄。郭靖心想:“給蜂子刺了,就真疼痛,也不須這般殺豬般的號叫,難道這玉蜂毒性異常麽?”只見灰影晃動,那群玉蜂有如一股濃煙,向他與丘處機面前撲來。
眼見群蜂來勢兇猛,難以抵擋,郭靖要待轉身逃走,丘處機氣湧丹田,張口向群蜂一口噴出。蜂群飛得正急,突覺一股強風刮到,勢道頓挫。丘處機一口氣噴完,第二口又即噴出。郭靖學到訣竅,當即跟着鼓氣力送,與丘處機所吹的一股風連成一起。二人使的都是玄門正宗的上乘功夫,蜂群抵擋不住,當先的數百只蜂子飛勢立偏,從二人身旁掠過,卻又追趕霍都、達爾巴等人去了。
這時在地下打滾的十餘人叫聲更加凄厲,呼爹喊娘,大聲叫苦。更有人叫道:“小人知錯啦,求小龍女仙姑救命!”郭靖暗暗駭異:“這些人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縱然砍下他們一臂一腿,也未必會讨饒叫痛。怎地小小蜂子的一螫,然這般厲害?”
但聽得林中傳出铮铮琴聲,接者樹梢頭冒出一股淡淡白煙。丘郭二人只聞到一陣極甜的花香。過不多時,嗡嗡之聲自遠而近,那群玉蜂聞到花香,飛回林中,原來是小龍女燒香召回。
丘處機與小龍女做了十八年鄰居,從不知她竟有此本事,既感佩服,又覺有趣,說道:“早知我們這位芳鄰如此神通廣大,全真教大可不必多事。”他這兩句話雖對郭靖而言,但提氣送出,有意也要小龍女聽到。果然林中琴聲變緩,輕柔平和,顯是酬謝高義之意。丘處機哈哈大笑,朗聲叫道:“姑娘不必多禮。貧道丘處機率弟子郭靖,敬祝姑娘芳辰。”琴聲铮铮兩響,似是酬答,從此寂然。
郭靖聽那些人叫得可憐,道:“道長,這些人怎生救他們一救?”丘處機道:“龍姑娘自有處置,咱們走罷。”
二人轉身東回,路上郭靖又求丘處機收楊過入門。丘處機嘆道:“你楊鐵心叔父是豪傑之士,豈能無後?楊康落得如此下場,我也頗有不是之處。你放心好了,我必盡心竭力,教養這小孩兒成人。”郭靖大喜,就在山路上跪下拜謝。
二人談談說說,回到重陽宮前,天色已明。衆道正在收拾後院燼餘,清理瓦石。
丘處機召集衆道士,為郭靖引見,指着那主持北鬥大陣的長須道人,說道:“他是王師弟的大弟子,名叫趙志敬。第三代弟子之中,武功以他練得最純,就由他點撥過兒的功夫罷。”
郭靖與此人交過手,知他武功确頗了得,心中甚喜,命楊過向趙志敬行了拜師之禮,自已又向趙志敬鄭重道謝。
他在終南山盤桓數日,對楊過諄諄告誡叮囑,又跟他詳細說明全真派武功乃武學正宗,當年王重陽武功天下第一,各家各派的高手無一能敵。他自己所以能勝諸道,實因衆道士未練到絕頂,卻非全真派武功不濟。可是楊過認定郭靖夫婦不願教他本領,推卸責任,便胡亂交給旁人傳藝,兼之親眼見到群道折劍倒地的種種狼狽情狀,郭靖雖解釋再三,他口頭唯唯答應,心中決不肯信。郭靖安頓好了楊過,與衆人別過,回桃花島而去。
丘處機回想當年傳授楊康武功,卻任由他在王府中養尊處優,終于鑄成大錯,心想:“自來嚴師出高弟,棒頭出孝子。這次對過兒須得嚴加管教,方不致重蹈他父覆轍。”當下将楊過叫來,疾言厲色的訓誨一頓,囑他刻苦耐勞,事事聽師父教訓,不可有絲毫怠忽。
楊過留在終南山上,本已老大不願,此時沒來由的受了一場責罵,恚憤難言,當時忍着眼淚答應了,待得丘處機走開,不禁放聲大哭。忽然背後一人冷冷的道:“怎麽?祖師爺說錯了你麽?”
楊過一驚,止哭回頭,只見背後站着的正是師父趙志敬,忙垂手道:“不是。”趙志敬道:“那你為什麽哭泣?”楊過道:“弟子想起郭伯伯,心中難過。”趙志敬明明聽得丘師伯厲聲教訓,他卻推說為了思念郭靖,甚為不悅,心想:“這孩子小小年紀就已如此狡猾,若不重重責打,大了如何能改?”沉着臉喝道:“你膽敢對師父說謊?”
楊過眼見全真教群道給郭靖打得落花流水,又見丘處機等被霍都一班妖邪逼得手忙腳亂,全賴郭靖救援,認定這些道士本領全都稀松平常。他對丘處機尚且毫不佩服,更何況對趙志敬?他見師父臉色難看,心道:“我拜你為師,原本迫不得已,就算我武功練得跟你一模一樣,又有屁用?還不是大膿包一個?你兇霸霸的幹麽?”當下轉過了頭不答。
趙志敬大怒,嗓門提得更加高了:“我問你話,你膽敢不答?”楊過道:“師父要我答什麽?”趙志敬聽他出言挺撞,怒氣再也按捺不住,反手揮去,啪的一聲,登時将他打得臉頰紅腫。楊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發足便奔。趙志敬追上去一把抓住,問道:“你到那裏去?”楊過道:“快放手,我不跟你學武功啦。”
趙志敬更怒,喝道:“小雜種,你說什麽?”楊過此時橫了心,罵道:“臭道士,狗道士,你打死我罷!”其時于師徒之份看得最重,武林之中,師徒就如父子一般,師父就要處死弟子,為徒的往往也不敢反抗。楊過居然膽敢辱罵師尊,實是罕見罕聞的大逆不道之事。趙志敬氣得臉色焦黃,舉掌又劈臉打了下去。楊過突然間縱身躍起,抱住他手臂,張口咬住他的右手食指,出力咬緊,牙齒深入肉裏。
楊過自得歐陽鋒授以內功秘訣,時加修息,已有了些根柢。趙志敬盛怒之下,又瞧他是小小孩童,絲毫未加提防,給他緊抱狠咬,竟掙之不脫,十指連心,手指受痛,最為難忍。趙志敬左手在他肩頭重重一拳,喝道:“你作死麽?快放開!”楊過此時心中狂怒,縱然刀槍齊施,他也決意不放,但覺肩頭劇痛,牙齒更加用勁,喀的一響,直咬抵骨。趙志敬大叫:“哎唷!”左拳狠狠在他天靈蓋上一錘,将他打得昏去,這才捏住他下颚,将右手食指抽出。滿手鮮血淋漓,指骨已斷,雖能續骨接指,但此後這根手指的力道必較往日為遜,武功不免受損,氣惱之餘,在楊過身上又踢了幾腳。
他撕下楊過衣袖,包了手指創口,四下一瞧,幸好無人在旁,此事若被旁人知曉,江湖上傳揚出去,說全真教趙志敬給小徒兒咬斷指骨,當真顏面無存,當下取過一盆冷水,将楊過潑醒。
楊過一醒轉,發瘋般縱上又打。趙志敬一把扭住他胸口,喝道:“畜生,你當真不想活了?”楊過罵道:“狗賊,臭道士,長胡子山羊,給我郭伯伯打得爬在地下吃屎讨饒的沒用家夥,你才是畜生!”
趙志敬右手出掌,又打了他一掌。此時他有了提防,楊過要待還手,那裏還能近身?瞬息之間,給他連踢了幾個筋鬥。趙志敬若要傷他,原也輕而易舉,但想他究是自己徒弟,如下手重了,師父、師伯問起來如何對答?但楊過瞎纏猛打,勢如拼命,倒似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雖然身上連中拳腳,疼痛不堪,竟絲毫不見退縮。
趙志敬對楊過拳打足踢,心中卻好生後悔,眼見他雖全身受傷,卻越鬥越勇,最後迫于無奈,左手伸指在他脅下一點,封閉了他穴道。楊過躺在地上動彈不得,眼中滿含怒色。趙志敬道:“你這逆徒,服不服了?”楊過雙眼瞪視,毫無屈服之意。趙志敬坐在一塊大石上,呼呼喘氣。他若與高手比武過招,打這一時三刻絕不致呼吸急喘,現下手腳自然不累,只心中惱得厲害,難以寧定。
一師一徒怒目相對,趙志敬竟想不出善策來處置這頑劣孩兒,正煩惱間,忽聽鐘聲镗镗響起,卻是掌教召集全教弟子。趙志敬吃了一驚,對楊過道:“你若不再忤逆,我就放了你。”伸手解開了他穴道。
那知楊過猛地躍起,縱身撲上。趙志敬退開兩步,怒道:“我不打你,你還要怎地?”楊過道:“你以後還打我不打?”趙志敬聽得鐘聲甚急,不敢耽誤,只得道:“你如乖乖地,我打你作甚?”楊過道:“那也好。師父,你不打我,我就叫你師父。你只要再打我一下,我永不認你。”趙志敬氣得只有苦笑,點了點頭,道:“掌教召集門人,快跟我去罷。”他見楊過衣衫扯爛,面目青腫,怕旁人查問,給他略略整理,拉了他手,奔到宮前聚集。
趙志敬與楊過到達時,衆道已分班站立。馬钰、丘處機、王處一三人向外而坐。馬钰雙手擊了三下,朗聲說道:“長生真人與清淨散人從山西傳來訊息,說道該處之事極為棘手。本座和兩位師弟會商決定,長春真人和玉陽真人帶同十名弟子,即日前去應援。”衆道人面面相觑,有的駭異,有的憤激。丘處機當下叫出十名弟子的姓名,說道:“各人即行收拾,明天一早随玉陽真人和我前去山西。餘人都散了。”
衆道散班,這才悄悄議論,說道:“那李莫愁不過是個女子,怎地這生了得。連長生子劉師叔也制她不住?”有的道:“清淨散人孫師叔難道不是女子?可見女子之中也盡有能人,卻小觑不得。”有的道:“丘師伯與王師伯一去,那李莫愁自當束手就縛。”
丘處機走到趙志敬身邊,向他道:“你師父本要帶你同去,但怕耽誤了過兒功夫,這一趟你就不用去了。”一眼瞥見楊過滿臉傷痕,不覺一怔,道:“怎麽?跟誰打架了?”趙志敬大急,心想丘師伯得知實情,必然嚴責,忙向楊過連使眼色。楊過心中早有主意,見到趙志敬惶急之情,只作不知,支支吾吾的卻不回答。丘處機怒道:“是誰将你打得這個樣子?到底是誰不好?快說。”趙志敬聽丘師伯語氣嚴厲,更加害怕。
楊過說:“不是打架,是弟子摔了一交,掉下了山坑。”丘處機不信,怒道:“你說謊,好好的怎會摔一交?你臉上這些傷也不是摔的。”楊過道:“适才師祖爺教訓弟子要乖乖學藝……”丘處機道:“是啊,那怎麽了?”楊過道:“師祖爺走開之後,弟子想師祖爺教訓得是,弟子今後要力求上進,才不負了師祖爺的期望。”他這幾句花言巧語,丘處機聽得臉色漸和,嗯了一聲。楊過接着道:“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條瘋狗,不問情由的撲上來便咬,弟子踢它趕它,那瘋狗卻越來越兇。弟子只得轉身逃走,一不小心,摔入了山坑。幸好我師父趕來,救我起來。”
丘處機将信将疑,眼望趙志敬,意思詢問這話真假。趙志敬大怒,心道:“好哇,你這臭小子膽敢罵我瘋狗?”但形格勢禁,不得不為他圓謊,只得點頭道:“是弟子救他起來的。”
丘處機這才信了,道:“我去之後,你好好傳他本門玄功,每隔十天,由掌教師伯覆查一次,指點竅要。”趙志敬心中老大不願,但師伯之言那敢違抗,只得躬身答應。楊過此時只想着逼得師父自認瘋狗的樂趣,丘師祖之言全未聽在耳裏。待丘處機走開了十幾步,趙志敬怒火上沖,忍不住伸手又要往楊過頭頂擊去。楊過大叫:“丘師祖!”丘處機愕然回頭,問道:“什麽?”趙志敬的手伸在半空,不敢落下,情勢甚為尴尬,勉強回臂用手指去搔鬓邊頭發。楊過奔向丘處機,叫道:“師祖爺,你去之後,沒人看顧我,這裏好多師伯師叔都要打我。”丘處機臉一板,喝道:“胡說!那有這等事?”他外表嚴厲,內心卻甚慈祥,想起孤兒可憐,朗聲道:“志敬,你好好照料這個孩兒,若有差失,我回來唯你是問。”趙志敬只得又答應了。
當日晚飯過後,楊過慢吞吞的走到師父所住的靜室之中,垂手叫了聲:“師父!”此刻是傳授武功之時,趙志敬盤膝坐在榻上早已盤算多時,心想:“這孩子這等頑劣,此時已如此桀骛倔強,日後武功高了,還有誰更能制得住他?但丘師伯與師父命我傳他功夫,不傳可又不成。”左思右想,好生委決不下,見他慢慢進來,眼光閃動,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更老大生氣,忽然靈機一動:“有了,他于本門功夫一竅不通,我只傳他玄功口訣,修練之法卻半點不教。他記誦得幾百句歌訣又有何用?師父與師伯們問起,我盡可推诿,說他自己不肯用功。”
心中計算已定,和顏悅色的道:“過兒,你過來。”楊過道:“你打不打我?”趙志敬道:“我傳你功夫,打你作甚?”楊過見他如此神情,倒是大出意料之外,慢慢走近,嚴加戒備,怕他有甚詭計。趙志敬瞧在眼裏,只作不知,說道:“我全真派功夫,乃是從內練出外,與外家功夫自外向內者不同。現下我傳你本門心法,你要牢牢記住了。”于是将全真派的入門內功口訣,說了一遍。
楊過只聽了一遍,就已記在心裏,尋思:“這長胡子老山羊惱我恨我,豈肯當真傳授功夫?他多半教我些沒用的假口訣作弄人。”過了一會,假裝忘卻,又向趙志敬請教。趙志敬照舊說了。次日,楊過再問師父,聽他說的與昨日一般無異,這才相信非假,料得他若是胡亂捏造,連說三次,不能字字相同。
如此過了十日,趙志敬便只授他口訣,如何修練的實在法門卻一字不說。到第十天上,趙志敬帶他去見馬钰,說已授了本門心法,命楊過背給掌教師祖聽。楊過自頭至尾背了一遍,一字不錯。馬钰甚喜,連贊孩子聰明。他是敦厚謙沖的有道之士,君子可欺以方,那想得到趙志敬另有詭計。
夏盡秋至,秋去冬來,轉瞬過了數月,楊過記了一肚皮的口訣,實在功夫卻絲毫沒學到,若論武藝內功,與他上山之時實無半點差別。楊過于記誦口訣之初,過不了幾天,即知師父是在作弄自己,但他既不肯相授,卻也無法可想,眼見掌教師祖慈和,如向他訴說,他也不過責備趙志敬幾句,只怕這長胡子山羊會另使毒計來折磨自己,只有待丘師祖回來再說。但數月之間丘師祖始終不歸。好在楊過對全真派武功本來挺瞧不起,學不學也不在乎,心中只想:“這些膿包功夫,學會了也只有個屁用,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