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
後半夜的雨下到了前晌,勢頭小了很多,淅淅瀝瀝的,整個山莊籠在一片雨霧中,清新的雨濕帶着濃濃的山間草木香從窗外飄進來,涼爽,沁人心脾。
林偵披衣坐在桌前,翻看着從五月至今浙江、江蘇、安徽幾地呈送殿上的折子。昨晚與太子在松鶴齋說話,說起他即将年至及冠,到秋天封王出宮前正好一年。太子言道這一年要做些事,皇父才好為你在朝中安置。林偵不知這話是從隆德帝來還是太子的意思,只後來聽太子說已禀明皇父将他調在身邊,返回宮中後他不再是文華殿裏的學生,而是每日要往鐘粹宮聽差,助太子輔理國事。
面對皇帝與太子的有意提拔,林偵萬不能推诿。之前一心為了玉佩,七皇子只與兩位皇弟讀書、玩耍,對國事幾乎從不過問,現在着手打算自己的未來已經有些晚了。龍生九子,皆非等閑之輩。二皇子奕栐十七歲下了軍營,正逢邊疆戰火,與匈奴厮殺、沖鋒陷陣,為自己實實在在贏下了西北王的名號,還自己做主選了心儀的女子為妃;三皇子奕栩十七歲匿名參加科考,博學多才,高中金榜,獲封東閣大學士;而今年剛剛十七歲的九皇子奕楓早已是一身過硬的功夫,為自己的将軍之路做足了準備。
十七歲,似乎是皇家男兒們一個出成績的年紀,就連心境淡泊的八皇子奕檸都在這一年跟随皇父巡視江南,以一幅《夜泊松江圖》在畫壇嶄露頭角,如今奕檸的名字無人知曉,可畫師“謙乙”已是聲名鵲起。七皇子在這黃金的年紀卻是在叛逆的軟禁中度過。他已經誤了很多,這一年再不努力做些事,恐怕就要像五皇子一樣做個閑散王爺,陪皇帝讀書。
玉佩砸碎後,林偵也曾想過未來,他無意朝堂政治,也沒有什麽展疆擴土、勵精圖治的大志,只想潛心研究中醫藥學,懸壺濟世。如今看來,此路不通。芽芽卑微的身份似乎注定了她前路的坎坷,林偵怎能甘心?這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挂,是他捧在手心裏的小公主,卻成了一個任人打罵奴役的奴隸,她怕得只想躲在哥哥身後,連去愛一個人她都不敢想。
在林偵眼裏,沒有人配得上他的芽芽,可提起奕楓,她卻說根本不敢“宵想”,怎能不心疼?這倒黴的穿越既然賦予了他王子的身份,如果不能給他們換來一個安穩相守的小家,就一定要換給芽芽一個幸福的未來,讓她擡起頭來做人、擁有平等去愛的權力,王妃,有何不可?
三年,三年的時間他要讓自己擁有強大的權力,因為只有權力才能換來權力……
“七哥!七哥!”
踩着雨水,外頭大步進來一個人。
林偵擡起頭瞥了他一眼,動都沒動。奕楓抹了一把臉上雨水,“你怎麽見天坐在房中??早知如此,還來避什麽暑?不如留在文華殿好好兒讀你的書!”
林偵把折子合上,剛端起手邊的茶,奕楓一把奪了去,一飲而盡,撂了茶盅坐在他對面。看着那一臉懊惱的人,林偵嘴角一彎,笑了,“又沒見着?”
“見不着了!”奕楓恨,“我去水芳樓看三姐姐好幾回了,從來也看不着!在外頭等着,幾天了也不見她出來,到底來了沒有?你可是哄我??”
“昨兒王九去給三姐送東西還見着她了。”
“怎的你們都能見着?獨我見不着?難不成她是在躲着我??”
“不該躲着你麽?”
一句話冷冰冰地丢過來,奕楓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莫充好人!若不是你,今兒能如此難纏?!我是打了她,可也得見得着才能賠不是麽!”
這幾天奕楓的心焦難耐林偵都看在眼裏,讓他的心裏稍稍好受了些,勸道,“再等等吧,這幾日驸馬身子不适,過兩天好些了,三姐姐喜歡看山景兒,一定會帶她出來的。”
“驸馬的身子還有個準兒啊?”奕楓道,“我等不得了!”
“等不得就自己去,跑我這兒來做什麽?”
見林偵蹙了眉,奕楓不敢再犟,起身坐到了跟前兒碰碰他的手肘,“她不是總管你叫哥麽,你去把她給我帶出來。”
“你莫得寸進尺啊!”林偵罵,“為了把延熏山館讓給你,我把三姐都得罪了,還辜負了皇兄們的好意!”
“哎呀,我記着呢記着呢,七哥,求你了,行不行?往後都記着哥哥的好兒呢。”
這是個不大要臉的主兒,纏人的時候尤其。林偵心裏十分不情願,可想了想終究得讓他們見着才好,“行了,我去試試。她那身小太監的行頭你可帶來了?”
“帶了!”奕楓樂得騰地起身,“我這就去給你拿來!”
“我看雨快停了,後晌我帶着亦泋一道往南山積雪亭去玩兒,你估摸着時候兒過來。”
“哎!”
奕楓得了話,起勁地就往外走,将走了兩步又扭頭,見那位哥哥又打開了折子,活脫兒一幅老學究的模樣。奕楓蹙了蹙眉,走回去撐在桌上看着他。
這麽一張臉在眼前晃,林偵不耐,“還要怎的?”
“七哥,我想見的人見不着,想見你的人也見不着啊。”
“嗯?”
“莫在我跟前兒裝糊塗啊。”奕楓白了他一眼,“來了幾日了,瑾玮一直等着你,怎的也不去瞧瞧她?”
林偵聞言沒吭聲,從京城到承德,瑾玮一直在他身邊,奕檸奕楓還有莊家老三都似乎看出了端倪,一路上盡是留他兩個一道走。瑾玮舉止溫柔,人也害羞,說話十分懂得分寸,可與他的親近卻是遮掩不住。這封建的時空,女孩兒已是很明确地在傳達着一個信息,這個信息林偵曾經不需在意,現在有些避不及,也……不知該避不該避……
“後晌你把她帶出來吧。”
奕楓笑了,悄聲兒道,“瑾玮可是得不着的人呢。她已在議親了,若是要我在母妃跟舅父跟前兒說話,你可早吱聲兒!”
……
雨停了。夏天的雨總是帶着陽光,山脊後,湖面上,兩座彩虹橋垮落瓊樓玉宇,七彩紛呈,幻若仙境。
傳過午膳後,林偵過橋往水芳樓來。樓上靜悄悄的,丫鬟如意瞧見他擺擺手,林偵點點頭,輕手輕腳走到珍珠挂簾邊。
窗邊貴妃榻上姐夫江沅半卧着,手裏拿着本書在看,身邊是姐姐亦洛,一身清涼的輕容紗裙,倦倦地窩在夫君身邊午睡。林偵輕輕挑起珠簾,江沅看過來,林偵一挑眉,江沅用書指了指對面,林偵會意,放下簾子。
水芳樓并不大,樓上整個是卧房,江沅指的對面是正對湖面的美人欄,欄邊擺了一張柳木條案,一把美人倦椅。案上鋪滿了紙墨書本,一個女孩兒手握羊毫正屏氣凝神在寫字,精雕細琢,玉一般的人兒,湖面上的彩虹正好落在她身後,仿佛童話裏帶着魔法光點的小仙女,妙不可言。
林偵倚在門邊看着那恬靜的畫面,這是他的芽芽,一入書中便忘乎所以的小學霸。在古代她也該是這樣一個胸有萬卷、氣質芳華的女子,也該有這樣七彩的光環圍繞……
這是姐夫江沅給他學生的待遇。因着走承德一事,姐姐亦洛對芽芽的不滿終于爆發,逼得芽芽苦苦哀求,說出了自己開小鋪子賣畫謀生的打算。那一天,江沅一眼看出了那畫背後與衆不同的女孩兒,從此免去所有的活計,親自教她讀書。
這種教導,并非只是教小丫鬟識字,而是實實在在在教她,書很雜,天文,地理,兵書,雜談,甚至星象命裏,江沅打開自己的收藏,一本一本給她讀,教她其中意思,與她一道論辯。
這是芽芽來到這個時空第一次重新讀書,所讀都是與自然相關的實用書籍,并非儒家的禮儀道德,且老師江沅見解獨到,十分懂得引導她,也能捕捉到她跳躍的思維,芽芽生出了濃厚的興趣,短短的時日兩人便有了師生之誼。
林偵不知道江沅這是所為何來,直覺告訴他這不是沒有目的的,也許是真的在助芽芽自食其力,也許是要将她安穩地留在身邊,給她好的生活,讓七弟再也不用惦記她。林偵不想去揣摩江沅,只知道這些都不能長久,此刻腦子裏空空的,什麽也不去想,不想動,就想一直這樣看下去……
可是不行,很短暫的出神,林偵起身走過去,沐芽擡起頭,悄聲道,“殿下,你來了。”
芽芽着實被三公主吓怕了,對江沅都敢叫師傅,卻再不敢在公主眼皮子底下叫哥哥。
“來,換換衣裳,哥帶你出去玩兒。”
“真的啊?”
沐芽立刻擱了筆站起身,墊着腳往對面看,林偵道,“我已經跟你師傅說了。”
小月牙兒這才喜得彎彎的,開心地從他手中接了衣裳跑去換。
……
“哥,咱們去哪兒呢?這幾天師傅不舒服,我都沒出門呢。這裏真美!”
一出來,沐芽就悄聲兒地在哥哥身邊叽喳,眼睛不夠使,追着湖光山色,贊嘆不已,“哥,像不像西湖?好像比西湖還美。你還記得以前咱們……”
一句話沒說完,沐芽就看到哥哥大步往前去,不遠處的人歡天喜地地奔了過來,正是小公主亦泋。沐芽愣了一下,這才剛剛出了水芳樓上了如意洲橋,看來,小公主并非偶遇,而是原本就在候着……
哥哥回頭看,沐芽趕緊跟了上去。只是,這跟上去也只能是落一步跟在後面,七殿下牽着小公主一路說笑着過了橋,上了岸,一路往北去。
沐芽心裏有些酸酸的,都打扮成小太監了,就不能只帶着我麽……
山間青石階,小亦泋一蹦一跳地,要哥哥給她說兩個沒聽過的故事。
“今兒不說,免得有人着急了。”
“着急?誰着急?”
林偵擡頭望,亦泋順了他的目光見那石階盡頭,青楓綠嶼殿前站了兩個人。
“莊姐姐!”
亦泋撒了歡兒就往上跑,上面有個人也大步奔下來。一眼看到那身型,沐芽扭頭就走,林偵一把拉住她,“別怕。”
“我,我先回去,你們玩兒。”
沒掙脫開哥哥的手,那人已來自近前,“你們怎的耽擱這半日才來!”
這聲音好乍耳,沐芽躲在哥哥身後,只求沒瞧見她。誰知,一向能把她遮得嚴嚴實實的哥哥卻往臺階上挪了一步,沐芽先趕緊跟着,卻沒跟上,完完全全地暴露了出來。
她瘦了好多,為她量身做的衣裳又寬寬大大的,此刻低着頭,手指死死地攥着衣襟。想起離別那一日她嘴巴裏叼着畫筆意氣風發的小模樣,想起綁在條凳上那蒼白無助的小臉,奕楓只覺得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疼得他猛地吸了口氣……
……
他兩個面對面,點了穴似的,一個不擡頭,一個不敢開口,離得這麽近,像一對鬧別扭又都舍不得離開的小情侶。這不是是林偵第一次跟芽芽和她的男神出現在一個場合裏,卻是第一次讓他感到了自己的多餘……真的是多餘麽?林偵輕輕搖搖頭,嘴角邊一絲苦笑,轉身,擡步往上去迎瑾玮和亦泋。
……
哥哥的背影越走越遠,靜悄悄的山間林蔭道上只留下她和她的“主子”,逃無可逃,沐芽輕輕吸了口氣,俯身……
奕楓一把将她抱住,“不能跪!你跪了,我就沒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