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
六月,京城的燥熱已是初顯猙獰,日頭升起就直挂當空,曬得刺眼。這時候穿衣裳最不便宜,春日的綢兒走不得幾步便是一身薄汗,夏日的紗卻尚覺單薄,只是這顏色麽卻是處處鮮豔,映在人們臉上都是歡喜。
明日就要啓程往承德行宮避暑,三公主亦洛一大早起來送走了夫君江沅,往兩家常去的蘇繡莊瞧了瞧,回到府中便獨自坐在水廊下,一壺茶冉冉清香,輕風撫着岸邊垂柳,輕輕搖擺,柳枝間露出池塘裏尖尖的小荷。看着那稚嫩卻勃勃的生靈,亦洛心裏五味雜陳……
初見沐芽,只覺她模樣可人,孤苦伶仃,心裏生出的不過是一絲憐憫。再見沐芽,她跟了奕楓走,亦洛笑笑,不過是小宮女淺薄。只當兩面之緣此生再也不見此人,誰曾想,短短幾個月她竟是一身傷痕累累地擡進了府門。
嫌。怎能不嫌?兩位皇子這樣的大動幹戈,為的是這麽一個小宮女。身為長姐,她如何忍得?
奕桢疼她疼得緊,什麽男女大妨,什麽尊卑有序,都不見。亦洛看在眼中,更生嫌惡。料定這是個命賤卻心高的主兒,作死都想攀附,心機難測。豈料,傷未痊愈,她就拖着身子起來幹活兒。依舊嫌她矯情,覺着是要在奕桢跟前兒顯可憐。不攔她,讓她去,看她究竟受得幾時。
一天一天過,帶着傷,小丫頭活計做得很精,早早兒就搬去與下人們同吃同住,不叫她,從不往前院來,奕桢來看她,也是說幾句話就走,從未抱怨一句。
亦洛一旁冷眼看那單薄的身子低頭過日子,隐隐生了恻隐之心,想心疼她卻依舊摸不準這是不是她的心計。直到奕桢說要帶她往承德去,亦洛的火終是壓不住。叫了人來,直言兩條路丢給她,要麽定下府中一個小厮,秋天出嫁;要麽許她盤纏,遠去歸鄉!
小丫頭聞言,眼裏立刻有了淚,“我,我不要盤纏,能留在京城麽?”
知道她是想拖延,亦洛冷笑,“不要盤纏?你一個女孩兒家,如何在京城謀生活?”
她努力屏了淚,急急道,“我,我能開小鋪子賣畫,我能養活自己!殿下……”
“賣畫??”
這一問,問出了驚天大案。亦洛至今想起來,驚喜交擾,心緒難平。那是一幅司衣司宮女春日午後刺繡的圖景,半卷竹簾,薄日輕撫,纖纖蘭花指,淡淡栀子香,嬌柔的女兒氣息撲面而來;遠近人物,容貌各異,面上神色亦不盡相同,凝神,蹙眉,微微含笑,便是那繡繃上的景致都似活了一般。
亦洛從小也是琴棋書畫師從各位師傅,卻從未見過這麽快的手,端端不過一個時辰,一副圖,粗糙的線條,栩栩若生,這豈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贊嘆,不及出口,已是在眼中滿溢了出來。小丫頭忐忑不已,染了碳黑的手指緊緊地攥着衣襟,亦洛當即就喚了夫君來。
王爺溫和的言語終是讓小丫頭開口說話,認下不但識字,還讀過書。撲通一聲跪在她夫妻面前,說願意離開公主府,從此女扮男裝、賣畫為生,絕不給七殿下惹麻煩,只求公主王爺開恩,許她不離開京城。
夫君責備的目光終是讓亦洛生出愧疚,孤苦的女孩兒若非自己容不得她,不會諾下終生不複女兒身,言辭切切,惶若失命……
事後,亦洛看着那畫,一夜無眠,贊嘆這小丫頭果然不是俗個。夫君江沅聞言卻并不驚訝,言道,“九弟破天荒動了私刑,七弟星夜救人驚動了宮裏宮外,怎會只為一個漿洗衣裳的女孩兒。只是麽……”
“只是什麽?”
“她不肯離開京城,為的是哪一個?”
一句話,又問得亦洛提了心。次日清早就将沐芽喚到了身邊,夫君說的對,與其強堵,不如放在身邊慢慢疏導,若果然是情意中人,也好早些洞悉,方得把握……
“主子,王爺回府了。”
亦洛正自出神,聽了如意回禀忙站起身。轉回房中,江沅已進了門,亦洛迎上去親手伺候夫君取下朝冠、褪下朝服,擰了濕巾與他擦汗,口中問道,“怎樣?”
“水芳樓。”
這幾個字入耳,亦洛抿嘴兒笑,“皇父最知道我喜歡那一處。”
江沅笑笑,今兒在昭仁殿上商量今年山莊的住處,兄弟們在皇父面前高聲笑談,争搶也其樂融融,只有他不需多言,每年都是水芳岩秀。
承德山莊是按着大周疆域各地風光縮景而建,有北方的山,群峰環繞,百鳥鳴啭;有江南的水,西湖、鏡湖、半月湖,煙波浩渺;亦有平川草原,可策馬馳騁。每年皇家子弟都擇不同的居所,也是隆德帝借此讓他們一一體會大周江山秀麗之意。可唯獨三公主亦洛,每年都住水芳岩秀。如意洲深處,鏡波繞岸,悠然雅靜,這是燕妃曾經最喜歡的住處,院中有她親手種下的兩株海棠。
姐弟三人如此堅持,皇父依然允下,江沅有時覺着老父的心早已松動,只是那堅硬的墳坎依舊無人能幫他邁過。
“奕桢住哪兒?”
夫妻二人落座桌旁,沐芽端茶進來,亦洛親手為夫君斟茶遞到他手中,“定下了麽?”
“芳園居。”
“芳園居?”亦洛驚訝,“怎麽住得這麽遠?不是讓他住咱們旁邊的延熏山館麽?”
江沅抿了口茶,不能飲涼之人,熱茶裏頭品出了梅的酸甜,十分解渴,擡頭沖沐芽微笑着點點頭,這才道,“延熏山館已經有人要了。”
“誰啊?”
“九弟。”
“奕楓要了?去年他就住的煙雨樓,今年怎的還在如意洲上?”
天氣熱,江沅只管飲茶,想起今兒昭仁殿裏的一幕也着實有趣。如意洲四面環水,清靜雅致,出門有橋,亦有舟,湖光山色盡收眼底。洲上的水芳岩秀一直都是三公主的,餘下兩處煙雨樓和延熏山館每年都有人争搶。
皇父親自将煙雨樓點給了靜妃娘娘,唯剩的延熏山館包括太子在內都無人再碰,知道今年是七弟奕桢出關後第一次随駕避暑,自是要留給他。誰知待輪到他竟是要了芳園居,老八奕檸擡手将要去拿那山館的簽子,奕楓立刻叫,“八哥!”
這一叫招來滿堂笑,奕檸便只得罷了,就這麽給了幺弟奕楓。皇父看着也似滿意,就此落定。江沅卻覺着有些不對,只是沐芽正站在一旁,說出來也是空添兩個女人的煩惱,便道,“芳園居也不遠,一路走過來都是好景致。”
亦洛原要再說什麽,忽地想起一樁事來,因道,“哦,這一說竟是忘了,今兒前晌我往綢緞莊去,正與店家說話兒,有個男人進了店徑直走過來,将到跟前兒被侍衛攔了,他也未争辯,扭頭就走。”
“哦?”江沅蹙了眉,亦洛喜歡到街市上親自采買家中所需,京中幾家古董行、綢緞莊都只當她是富貴人家的太太,從未暴露身份,這是怎麽回事?“是個怎樣的男子?”
“身高足有七尺,人也膀壯,一身長衫別在腰間,料子講究人卻不講究,一時三刻的就扭了頭,那模樣我也沒瞧真切。”看夫君若有所思,亦洛的心提了起來,“難不成是西南來人?”
江沅輕輕搖搖頭,不會,西南軍情都有嚴密的傳送線路,每條線路彼此不通、不相認,防的就是有人篡控。一旦有變,即便全軍被制,亦有完全的無關之人能把情報遞送出來,絕不會出現此等無計可施尋到公主面前的淩亂。若不是西南的人,又會是誰?事有蹊跷,江沅卻不想驚吓到亦洛,微笑着安慰道,“許只是一個莽漢,也許是沖店家來尋事,見有人攔便暫時退了,不需計較。”
亦洛想想也有道理,當時那人雖直沖沖地過來,這邊廂卻也不是她獨自一人,事後自己匆匆走了,并未細究他可曾返回。如今西南并無戰事,該不會有什麽事牽扯到夫君,這便放下心來。
明日就要啓程,夫妻兩個又說了幾句話,亦洛便起身吩咐丫鬟們接着收拾行裝,江沅亦往書房去。
出到門外站在廊下臺階上候了一刻,待到沐芽端着茶盤出來,江沅輕聲喚,“沐芽,”
沐芽忙施禮,“王爺,”
“今兒你跟着公主去了麽?”
“去了。”
“可記得那人的模樣?”
“嗯。”沐芽點點頭。
“好。”
江沅将沐芽帶到書房,親自尋了木炭條來。那幅宮女繡圖,亦洛欣賞那畫的精致、贊那筆法與衆不同,可江沅卻驚訝于那畫中對司衣司繡房描繪的細致:房梁上辟邪符露出的一角、背後綢緞架子上大小不一的名牌,甚至門邊的一處破損。這絕非小丫頭臨時提筆臆想,那是印在她腦子裏的一幅圖景,那畫是某時某刻完全的實景圖。這丫頭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她不是個畫師,是個精确繪圖之人。
很快沐芽就将那人的模樣畫了出來,江沅一眼看到,吃了一驚,怎麽是他??
……
六月初六,一大早天不亮,瑾玮就起床洗漱,昨兒挑撿了一宿的衣裳這一會子又覺着不合适,重又一件件比量。
丫鬟香茹在一旁端着粥碗,得空兒就想給姑娘喂一口,可姑娘總是擺手推開,像根本聞不得。香茹看着直皺眉,往年随駕承德避暑都是老爺逼着姑娘去,姑娘不想與娘娘同食同寝,怕束縛,可也不敢駁了爹爹,不情不願的,私下悄悄跟她說着哪是避暑,明明是受罪。可這一回,早早兒地就打聽幾時走。老爺今年倒寬容,說不必去,姑娘聽了竟是哭了,非要去。
莊家家教嚴,豈容得小輩鬧理,老爺生了氣,說不許去!這家裏誰敢駁老爺,三位公子都不敢,可這姑娘竟不知哪裏吃了豹子膽,非跟爹爹拗,從此不進水米。
老爺大怒,下了死狠的心就是不依!誰知姑娘更硬氣,一滴淚不掉,一滴水也不喝。金枝玉葉,哪裏經得起折騰,眼看着就奄奄一息要沒了氣兒,夫人守着床邊哭天摸淚兒,太夫人氣得罵老爺,險些沒撅過去,老爺這才沒了轍,點了頭。
這可是頭一遭兒,莊家開天辟地頭一遭兒!
這一說要去,像吃了神仙丹,即刻還了魂兒,人還打晃兒呢就起來挑衣裙。這一會兒好容易穿齊整了,還是不肯吃,又坐到妝臺前擦起了胭脂,直把那張蒼白的小臉抹得粉粉豔豔,這才露了笑容。可嘴上也摸了胭脂,到底不肯再吃粥。
香茹正苦着不知怎麽勸,有人通通地上了樓,一挑簾子,是三公子展宣,瑾玮喜道,“三哥!是要走了麽?”
“奕楓傳信出來,說他和七殿下、八殿下不随皇上的銮駕,要先一步去安置。這就啓程,讓咱們不急,随娘娘走。”
“哎呀,三哥,快!”瑾玮拉了展宣就走,“咱們也走,去會他們!”
“不必吧?”展宣沒覺着哪裏要趕緊。
“你信表哥什麽安置的話,他們三個定是要先往什麽地方去玩兒呢!”
展宣一聽來了興致,“說的也是!可你坐車,怎麽随他們呢?”
“我換衣裳!咱們騎馬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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