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從宮裏回來已是到了起更的時候,本是換了衣裳要歇了,江沅又推開卧房臨水落地欄窗,坐到廊下。亦洛知道這一場家宴又繃足了他的精神,睡不着。便吩咐人煮了一壺安神茶來,陪他坐在了水廊上。
細月如鈎,淡淡地落在水中;沒有風,水似平鏡,映着樓臺勾欄,靜靜的,水天合一。
深深吸一口,夜清涼帶着花叢暗香,亦洛亦覺精神好,扭頭看夫君,目光遠,似是若有所思,便問道,“何事又勞費我西南王的心神啊?”
她一句俏皮,江沅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腰就勢攬了,“七弟從前會這西洋的樂器麽?”
“不會。從前他性子靜,最不喜熱鬧。宴上歌舞尚忍不得,怎會自己碰樂器呢。”
江沅微微點點頭,“看來這三年他果然是不同了。”
“嗯。”亦洛說着抿嘴兒笑,“今兒他的琴奏得真好呢。原先這樂器來的時候,伯倫特也帶了西洋的樂師來奏給皇父聽,不知是那曲子古怪還是怎的,就覺着不如桢兒呢。”
江沅笑,“偏心!”
“呀,”亦洛不依他,“你說不好麽?”
“好。不過,更好的是他今兒的為人。”
“為人?”
“是啊,你不見他是在陪襯莊瑾玮麽?”
“嗯,這倒是。瑾玮的琴我聽過,尹妃雖是誇耀得厲害,不過爾爾。今兒倒讓她大出風頭了。”亦洛想起将才宴上那一對璧人琴瑟和鳴,不覺蹙了蹙眉,“你說會是桢兒動了心思了?”
看夫君微微含笑,不置可否,亦洛不解,“怎的?”
“今兒那曲子并非我中華樂曲,雖說七弟是做陪襯,整場卻是他的律調。至于瑾玮,顯是新學,誰教的誰,誰和的誰的音,只有他兩個知道了。”
亦洛聞言輕輕點頭,又道,“我雖不喜翊坤宮,可瑾玮這女孩兒從小兒就乖巧,心也善,只是……生在莊家了。你說咱們是不是該跟桢兒提個醒兒?”
“做什麽?”
“看上誰都罷了,咱們是不與莊家做親的。”
“咱們?”
“姐姐、我還有奕桢啊。”
江沅挑挑眉,這三姐弟的怨恨源于母妃病逝後尹妃的即刻得寵,很快就封了皇貴妃,那可是在三姐弟心裏皇父唯一留給母妃的寵愛,心生嫉恨自是難免。江沅道,“莊之銘自有他的盤算,不會輕易布子。”
夫君的話字字在理,莊之銘眼中怎見兒女情長?如今他們姐弟三人可不似從前,二姐遠嫁不說,添了驸馬西南王,奕桢也長了起來,明眼人都瞧得出,重拾皇父的寵愛只待時日,想要與他們結親并非妄談。
“咱們也得早與桢兒合計,莫等得他動了心思,收拾不得。”
江沅想了想,點了點頭。
親手給夫君斟了盅熱茶遞到他手中,亦洛又道,“今兒瞧奕楓的功夫真真是好,看得我都血熱。”
江沅抿了一口茶,“我倒覺得殺氣有些重。”
“可惜桢兒功夫不如人呢。”
“排兵布陣又未見得非得會拿槍使棒。”
噗嗤,亦洛笑了,“說的是,正是咱們這書生王爺比哪個将軍都強呢。”
江沅擡手就捏她,亦洛越發笑個不住,夫妻二人正是逗趣,外頭有家人小厮匆匆來報:“啓禀公主、王爺:宮裏敬事房送了個人來!”
“什麽??”
“那人受了傷。來送的人要見王爺和公主,說有信傳!”
“知道了。”
江沅立刻起身,亦洛趕緊給他披了外袍,匆匆往前院去。送走江沅,亦洛也忙換了衣裳跟了出來,待來到前頭,見他正與宮裏的太監說話,打眼瞧那架子上擡的人不覺吓了一跳,竟然是個小宮女!
亦洛走過去輕輕撥開她汗濕的發,驚道,“呀!是沐芽!”
江沅吩咐道,“你先把她安置下,傳大夫來瞧,我随後就來。”
“哎。”
……
待把宮裏人打發走,江沅匆匆來到西跨院的客房。大夫正在房中驗傷,江沅便暫且候在外間廳中。
大夫離去,好半天,亦洛才走了出來,江沅忙起身問道,“如何?大夫說傷得不重,可都上了藥了?”
“說是不重,可女孩兒家的身子我怎能讓他細瞧?橫豎沒傷了骨頭、內裏也就罷了。板子打得狠,整個後頭都是血,幹了黏着皮肉,唉……”亦洛說着紅了眼圈,“平日看着倒機靈,怎的就……”
“你認得她?”
“這就是奕桢之前讓我從浣衣司調出來又往他身邊要的那個小丫頭,沐芽。”
江沅聞言蹙了眉。
“這些敬事房的狗奴才們!”想起剛才那嫩皮嫩肉的,亦洛恨,“一個小丫頭子能犯什麽天大沒了王法的錯,下什麽狠的手!”
“不是敬事房打的。”
“嗯?”亦洛一怔,“什麽?”
“人是敬事房從頭所裏擡出來的。”
“啊?”亦洛驚訝,“我當是奕楓把她退回敬事房,那起子奴才又沒了臉做人情兒。難不成……”
江沅沒有接亦洛的話,只輕聲自語道,“九弟怎麽會動私刑呢?”
“是啊,”亦洛也疑惑,“奕楓雖說頑皮,卻是個心軟的,從來都不打罵下人,怎會對一個小丫頭動刑?”又想到一樁,“将才敬事房的人怎麽說?”
“哦,那不是敬事房的人。是李瑞身邊的人,說是應着七殿下的話給送來,并未多言旁的。”
亦洛聞言立刻擰了眉,“是李瑞??他是內務府的總管大太監,這麽晚了怎的會往敬事房去生事?”
江沅籲了口氣,“看來是出事了。七弟用了李瑞又用了咱們,必是情急。”
亦洛聽了反倒生了惱意,“情急?他急什麽?将才家宴上還好好兒的,這一會子的功夫,怎的就出這麽個亂子?一個小丫頭,早就跟了奕楓,能惹得主子下手必是她犯了錯。奕楓是個有分寸的,關起門來教訓又怎會打死她?奕桢插的什麽手?更況,他又是怎麽得的信兒?這一用了李瑞,又把她弄出宮,這可不是非要跟奕楓過不去?這要是鬧到皇父那兒還了得!為這一個小宮女,他,他怎的這麽不懂事!”
亦洛護弟心切不覺就恨,江沅聽着也覺無語,都心知肚明小宮女這麽連夜送出宮,敬事房的花名冊上定是已被劃去,當打死了。如此興師動衆地跟奕楓對着幹,可見是兩人真的撕破了臉。江沅只道,“我這些時看着七弟不是個莽撞的,此番定有他的道理。我只奇怪的是,既然是九弟在動刑他就該是在場,怎的能讓七弟得手?他此刻又當如何?”
奕楓最是年輕氣盛,又撒嬌吃獨食,怎的就能任憑把他的人帶走?亦洛心急,不覺就握了江沅,“我就是怕啊,怕出了什麽大亂子。”
“你放心,”江沅攬了她,寬慰道,“七弟許是沒分寸,可李瑞不會。真要出了大亂子,他也不會這麽牽連咱們。”
亦洛這才略略緩了口氣,江沅又道,“天快亮了,一會兒我就進宮去。”
“我也去!”
“你莫動,好好照應沐芽,等着七弟來。”
亦洛心急也無法,想想奕桢一定會來,當面問他也好,便應下。
……
得到一切妥當的消息已是近五更的天,林偵心急如焚也不敢動,只等天亮。前晌在文華殿應付完功課,不及回房換衣裳,就和王九騎馬出了宮。
來到汝寧公主府,大門早已為他候着。進到院中,亦洛已迎了出來,瞧那薄日頭底下他竟是跑出了一額頭的汗,亦洛蹙了眉,“桢兒,這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姐姐,她人呢?傷得怎樣?”
“皮肉傷,睡着呢。”
“我去瞧瞧!”
亦洛驚訝得挑了眉,一把拉住他,“我說她睡着呢!一個女孩兒家都是身上的外傷,你怎的能去?”
林偵此刻哪裏聽得進去旁人說什麽要緊不要緊,只道,“姐姐,事情的來龍去脈待會兒我定會給你個交代,此刻我得先見着人!”
看他眉頭緊鎖,氣勢逼人,莫說神情,言語口氣都與往日不同,亦洛雖是又急又惱,也只得暫且随他去。來到客房,亦洛念着男女之嫌,顧及這皇子清譽,退去了所有下人,自己親自守在了外頭。
輕輕推開房門,撲面來一股濃重的棒瘡藥味,林偵走進去,見床上帳簾半掩,小丫頭枕着手臂趴在枕上,披散的頭發落在肩頭露出雪白的小臂,小臉蒼白無血,氣息淡得絲毫不覺,人像被凍住了,冷冷的,一點顏色都沒有。
一夜之間她像長大了,又像更小了。
絨絨的睫毛黑漆漆地突兀,薄薄的唇幹得起了皮,掙着血,像裂在他的心口,林偵一陣心酸。當時看着奕楓那種氣勢帶她走,林偵就知道回去以後肯定不會輕饒了她。可他不能攔,唯一篤定的底線只是奕楓不會打殘她、打死她。那一刻在冰冷的石磚地上,林偵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和屈辱……
玉佩碎了,從此,他再也不能像從前一樣打倒欺負她的人,不能大庭廣衆之下将她抱回家,不能在人前疼她,寵她。甚至,不能喚她芽芽。
這座皇宮忽然變得龐大無比,林偵第一次生出了恐懼。
回不去的絕望在看到她被人帶走的一瞬間就變成了一種恨,恨得林偵幾乎失去了理智。此刻看着她安靜地躺着,很可憐,卻實實在在出現在他眼前,一夜的惶恐、焦躁忽地釋然,只要她在,一切可以很簡單……
走到床邊,林偵将手指探在她鼻尖,眉輕輕一挑,稍稍停留了一下,站起身,走到盆架邊挽起袖子,仔細地洗淨手。再轉回到床邊,兩手反複搓熱,彎腰,剛去掀被子,那被子裏的人一激靈,“啊”的一聲。
林偵忙住手,“弄疼你了?”
瞥了他一眼,她又閉了眼睛,将自己悶在枕上,頭發整個遮了。
“來,讓哥看看你的傷。”
“……不要。”
“聽話。”
林偵說着又去掀,她伸出手臂壓緊一側被子,“不要!”
“芽芽,你……”
“我……什麽都沒穿。”
林偵蹙了蹙眉,“穿了還怎麽看?”
她把頭扭到了床裏,不再吭聲。
“芽芽,你聽話,棒傷破了皮,出了這麽多血,傷口處肯定有大片的表皮脫落,不好好護理,新皮長不好會留疤。還有那棒瘡藥都黑漆漆的,根本沒有經過色素處理,沉澱在傷口裏,到時候身上一團一團的,像蛇皮一樣,多難看啊!”
她的手依然緊緊地抓着被子。曾經芽芽是最怕哥哥吓唬她的,哄她吃藥從來都是一句話就成,而其中最奏效就是說這樣會醜,她立刻聽話,不是因為怎樣愛美,就是不喜歡聽哥哥說她醜。可這一回,她一動不動,根本不在乎。
“芽芽,”林偵蹲下//身,大手輕輕揉着她的小腦袋,“芽芽聽話,讓哥看看,給你洗洗傷口上藥,啊?”
“……我不怕。”
她把頭往裏錯了錯,悶悶地回了一聲。
“不怕醜啊?”
“在身後……又看不着。”
“你是看不着,可将來有人會看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