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
“此番多謝公公照應,這點銀子給公公買茶喝。”
從敬事房小跨院裏拐出來,僻靜的甬道裏林偵從袖中取出一百兩銀票遞給送行的大太監李瑞。
“殿下折煞老奴了!萬萬不可!”
李瑞根本不敢接,忙不疊地推辭,“區區小事怎勞殿下挂心,老奴自當為主子分憂才是。”
“銀子不多,是奕桢一點心意。”林偵微笑着勸道,“此番并非分內之事,王九承公公如此照應,算是為我留下一個可心、可用之人,豈非難得?”
“李公公,”王九從林偵手中接過銀票,塞進李瑞手中,“您拿着。打小您是抱着殿下長的,殿下一直記着。将将搬回北五所就說要去看看老人兒,一是文華殿功課忙、萬歲爺也常說話兒;二麽,是奴才懶,沒應主子的話去找您。這不老天罰奴才生這麽場病,雖是給您和殿下添了麻煩,到底是見着了。殿下這口茶錢是賞您的、也是孝敬您的,不拿可就是駁了主子顧憐老人兒、一番念舊的心意了。”
拿着銀票,李瑞兩手顫抖,擡眼看林偵,雙目忽然渾濁,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殿下!!老奴這些年沒有一日不念着娘娘、不惦記着殿下和兩位公主。老奴該跟了娘娘去,卻茍活到今兒!日日夜夜,錐心刺骨,就是要等着有朝一日娘娘的陵寝移入皇陵!主子,讓老奴好好兒給主子磕個頭。”
說着劉瑞就沖着青石磚地磕了下去,林偵忙攙扶,“公公!!使不得!快快請起!”
李瑞是多年前頤和軒的總管大太監,燕妃初入宮就跟在身邊伺候,主仆二人情意篤厚,是燕妃的心腹之人。原本要長長久久地跟着主子,可燕妃卻不忍他屈居在頤和軒,便在最得寵之時進言隆德帝将李瑞調去了內務府。在皇帝的親自提拔下,精明能幹的李瑞很快就升任為五個穿紅內臣之一,如今掌管敬事房和東六宮內衛,可說得是能在宮中翻雲覆雨之人。
兩臂扶在林偵手中,李瑞已是老淚縱橫,“殿下啊殿下,二公主遠嫁,殿下鎖在頤和軒,這三年老奴沒有一日睡得安生,老奴無能啊,百年之後如何有臉去見娘娘……”
“公公,公公切莫再傷心。如今我已回到四所,三姐姐也好着,她還常提到您,多謝您這些年的照應。”
“唉……”聽林偵提到亦洛,李瑞含淚嘆了口氣,“前些年三公主一個人住在乾西所,身子弱,心思又重,老奴就是日日牽挂也不敢前去探望,只能悄悄兒地派人傳個話。如今公主大婚,總算展開歡顏,王爺又是個最得倚靠之人,想娘娘在天之靈亦或可安慰。那日聽聞殿下回到北五所,老奴背過人去,嚎啕不已,心裏挂記着殿下,總想去瞧瞧,可想着當年殿下年歲小,怕不記得,不敢去打擾,誰知……殿下竟還記得老奴……”
一個無根無基、奪去天倫之人,主子就是他生存的全部,更何況當年的燕妃于李瑞可說得是恩重如山。燕妃一朝被貶,頤和軒所有的宮人都慘遭貶罰,有幾個更酷刑而死,而李瑞卻因離開得早又大權在握,不但保全了自己,還慢慢地将燕妃身邊的老宮人一個個保了下來。雖說不複曾經的錦衣玉食,卻到底留了條性命。據三公主亦洛說,燕妃死時已奪去所有的封號不能埋入皇陵,孤零零地長眠在東城外的林繡山上,而悄悄為她立碑、年年祭掃之人就是李瑞。
此刻在林偵的手臂中,李瑞丢下了一貫這人前冰冷的面孔,顫顫巍巍說了很多,語不成音,仿佛這些年的煎熬與等待一瞬間崩塌,情真意切,林偵在他的話中聽着曾經,比那一衆血脈相連的兄弟還要貼心。
林偵掏出自己的帕子與他拭淚,扶着好生安撫了一番,臨了兒又說往後要常得公公照應,定是要常走動,這位老家人才算安心收下銀票,就此別過。
一路過了寧壽門往東六宮去,林偵反複回想着與李瑞的見面。從頤和軒解禁出來,王九就曾經提醒林偵,說這三年主子您耽擱下的多,宮裏可說得是空空蕩蕩、無可用之人,不過娘娘早年卻為您留下了一個人,就是內務總管大太監之一的李瑞。
宮裏內臣們的明争暗鬥不亞于朝堂政治,且相互關聯,水深難測。李瑞掌管內衛,城府極深又大權在握,這樣的人在宮裏樹敵一定不少。所以林偵當時只是笑笑,未曾言語。畢竟,王九以為這是七殿下東山再起,卻不知道他只是想要那枚玉佩,越少引起人注意越好。
這一回,小丫頭鬧脾氣,林偵實在心焦,不得不想到用王九受傷來吸引她到敬事房,可想要在敬事房進出無礙單是他這點皇子面子是不足夠的,便使喚王九求到了李瑞門下。李瑞當時滿口應下,并未多問什麽。
林偵以為這點小忙借借當年的舊面子就罷了,誰知待到今天他來接王九,小院之中見到了恭候多時的穿紅內侍大太監,竟是有了這般感人至深之言。
他的淚,林偵看不出半分虛假,若是裝能裝出這等極致,亦非常人。只是,燕妃被貶依然是宮中不可觸及之處,甚而是隆德帝與這兩個兒女之間尚未解開的疙瘩,而李瑞在他面前卻直言不諱哭訴要等着燕妃移入皇陵,咬牙的淚水那麽執着,是在向林偵表達他深埋多年的恨還是果然心有篤定?
難道說燕妃的冤情不是夫妻反目,确實是有歹人陷害?近半年的時光,林偵看得出隆德帝非但勤政而且英明睿智,是怎樣的後宮圈套能讓他蒙蔽了雙眼至今不知錯?
“主子留步!”
林偵正邊走邊思索,身邊的王九忽地攔了他的腳步。不待林偵問,已是被他輕輕拉到了一邊,蔽在甬道宮牆邊。看王九探頭張望,鬼頭鬼腦的,林偵蹙了眉,“怎的了?”
“是秦将軍。”
誰?林偵沒聽真切,正要再問,卻見不遠處的養性殿門前走過兩個人。一個是大太監趙顯,另一位按照此時的度量衡身高足有七尺開外,一身蟒玉金紫袍、腰系玉帶,冠上卻無紋、看不出官職品階,此人面上看比隆德帝要年輕得多,卻是一頭銀發不染一絲雜塵,刀眉深眼,棱角分明,魁梧的身型一股英武之氣,器宇不凡。
這是哪位将軍?這麽大的面子?竟然是乾清宮的大太監親自陪同,可瞧趙顯那臉上雖賠着笑,腰板卻很直,一副客套的模樣刻意得很,兩袖之間保持着一種冰冷的距離。
林偵正納悶兒,兩人已走遠。回過頭,王九出了口氣,“好險。”
林偵蹙了眉,“怎的了?見不得麽?”
王九聞言愣了一下,好像噎着了似的幹幹地咽了一口,“主子,您……”
“這是誰啊?”
這一問端端把王九問得瞪大了眼,話都結巴了,“主,主子,您,您連他都不記得了?”
這些日子林偵與這小太監早就混得十分親密,私下裏,掩了帳簾都能說半宿的話,在他面前林偵也不必遮掩太多,只道,“看着眼熟,卻是想不起了。”
王九掙了掙眉,又在心裏嘆了一回,主子這三年真是被下了降頭了,如今的神智清明也不知是真是假。自己正瞎低估,不妨屁股上被踹了一腳,王九不敢再耽擱,忙悄聲道:“主子,這是燕娘娘的兩姨表兄秦毅秦将軍啊。”
什麽??母妃的表兄?那,那這不就是七皇子的表舅??那他還躲什麽?不該是上前去行禮麽?
看主子依舊混沌,王九道,“主子,奴才只能再提一句,再多說,被房檐兒上的雀兒聽了奴才都要爛舌頭了。”
“少耍貧嘴,說!”
王九掂了腳尖在林偵耳邊道,“燕娘娘的母親只有姐妹二人,姐姐嫁的是當年的西北大将軍秦宇軒,膝下育有一子喚作秦毅;妹妹嫁給了左都禦史,掌上千金就是咱們娘娘。娘娘自幼與表兄秦毅定親,原本定的是二八芳齡日出嫁,因秦毅随老父駐守邊疆,這一走就是兩年。娘娘十八歲那年,萬歲爺下江南,随行的就是左都禦史。”
王九幹嗽了一聲,“回朝後,萬歲爺賜封燕娘娘為婉嫔,三個月後封貴妃,又三個月後加封皇貴妃,下旨建造頤和軒。”
王九這一咳,咳去了最關鍵之處,即便如此,林偵的手心已經握出了汗,“……後來呢?”
“後來??”
“我是問,秦毅如何?”
“哦,幾年後,秦宇軒解甲歸田,秦毅被封為鎮遠大将軍,駐守邊疆。”王九說完,瞧了瞧主子臉上,又道,“再後來,秦毅告了丁憂,再未回朝啓用,現居京中,無官無職。”
“他膝下可有兒女?”
“兒女?”王九皺了皺眉,極小的語聲道,“秦毅從未婚娶,哪來兒女。”
林偵忽覺将才陽光下那一頭銀絲十分刺眼……
……
四月的天已是十分煦暖,日頭每天照着,照得這皇宮肅穆都減了顏色;紅牆碧瓦也似禦花園裏花草一樣,映在眼中暖暖和和的,只不過接連有十多天不下雨,難免有些燥得慌。
今晚的功課順手,很快就做好。原本想着再讓她講些什麽,可那小師傅一本正經地說,這些時學得夠多,不可過于超前免得引人生疑。奕楓聽着,也只得罷了。
夜裏躺下,翻來覆去睡不着,總覺得胸口燥,幹脆起來,把桌上一整壺的涼茶都灌了下去,人越發精神了。走到窗邊,見月亮懸在半空,鋪下一院子薄霜,好一個清明涼爽的夜,奕楓來了興致,拿了劍就出了門。
二所之後院,奕楓舒展開筋骨。夜風清涼,随風起劍,劍似流水,無出起源,無處斷;輕輕點起飛升,月光下,人劍合一,銀光閃閃似九天落星辰,挑上雲霄、直下山澗,天地馳騁,好不痛快。
待到舞得身上熱氣騰騰,血脈舒暢,奕楓這才收了劍。回頭,想喝口水,才見那竹幾旁并無人。看看月亮都往西斜,想來時候不早了,擦了把汗就往回走。
從後門進到頭所,正要往前頭去,忽見後殿東牆角的耳房裏還有光亮,嗯?小丫頭還沒睡?
原本小宮女們是四個人一個屋子,可因着她常做模型,奕楓生怕這稀罕的妖精相兒被人發現,就着人把存放被褥的小耳房收拾出來給她住。雖說十分窄小,到底算是一個人獨住,也自在。此刻看着那小燭恍恍地映在窗紙上,不覺生了促狹的心,蹑手蹑腳地走了過去。
來到近前,才見那門是虛掩的,奕楓納悶兒,這是忘了鎖門了?輕輕一推,門開了,幾尺見方的小屋門邊放着盆架,裏頭只擠得下一張小床。床上攤開着被褥,炕桌上點着,滿滿的都是紙張,人卻不知哪裏去了。
奕楓走到近前,想着這半夜忙可是又在給他做題目?一眼看上去,兩眼都發直!拿起來,原來是小畫兒,卻并非畫筆勾畫,使的是平日給他畫圖的木炭條。
一張張都是他舞劍時的身姿,少了筆墨的婉轉含混,炭條粗犷、生硬,卻不知為何更加精準,不通武功之人竟是能畫出那招式來,惟妙惟肖,仿佛鏡中影像,對啊,就是鏡中影像,只不過,這鏡子十分小,小的圖片只有他的巴掌大。
越看越新奇,想起她平日托着腮癡癡地看他舞劍,那神情活像個小傻子,卻原來這小傻子腦子裏竟是都把他記了下來,一招一式,一舉一動,真真,真真是好……
心裏喜歡,唇邊不覺就挂了笑,一頁一頁翻看下去,待到最後幾頁,眼睛忽地就直,狠狠搖了搖頭,再睜開,還是這副光景!目光定着,眼睛再不會眨,人發僵,口中發幹,心卻跳得怦怦的,臉頰都跳得發燙!
這,這是什麽東西?他,他怎的沒穿衣裳??這,這妖精玩意兒是何時……這這這……
奕楓正在桌邊被驚得頭昏腦漲,就聽身後門響。扭回頭,妖精端着一盆清水走進來,身上的衣裙解了腰帶,走就飄飄的,像個小鬼;頭上的小揪揪早散了,頭繩還沒解下來,亂蓬蓬的兩個小獅子頭,看到他,吓了一跳。
“殿下,你怎麽來了?”
她說着,忙放了水盆,正是笑嘻嘻與他說話,忽地看到他手裏的東西,小月牙兒立刻就像見了鬼,撲通一聲跪下,“奴,奴婢該死!殿下……”
奕楓還沒從将才的僵硬中恢複過來,想應一句,可臉燙、心還虛,小丫頭面前,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是羞得開不了口!
“殿下,殿下……”沐芽跪着小雞啄米一般磕頭,心裏已經被暴擊了十萬點,糟透了!很想說:殿下啊,我發誓不是觊觎你的美色,我只是,只是單純地欣賞美!嘴巴不停只管求饒:“殿下,奴婢知錯,奴婢知錯,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已經是慌不擇言,亂蓬蓬的小腦袋都不敢擡起來看他,像只見了貓的小耗子,奕楓總算是把自己這顆狂跳的心按住。
“殿下,奴婢,奴婢不是成心冒犯主子,只是,只是看殿下舞劍十分英武,就想着,想着若是能定下來該多好,又,又學過幾日,就,就,奴婢,奴婢……”
奕楓咬咬牙,一把把她拖了起來,手指戳着那幾頁裸畫,戳了半天才咬牙切齒開口,可說出來卻不知怎的就帶了幾分難言的羞澀,“這個呢?這個怎麽說??你,你偷看我沐浴了??”